谢云流与李复于洞庭湖上斗了千余回合，最终却是胜负难分，心中感慨，自己在纯阳宫中鳖了近二十年，自恃同辈之中见鲜有敌手。如今方才离宫半月，便遇得了这般高人，才知江湖中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又觉自己浅薄，更是勉励自己勤于练剑了。
他盘腿端坐于床上，调理着身上的气息，使得周身血液恣意流淌，又将气劲盈于丹田。丹田之中，那丝红光在内力的催动下如腾蛇乘雾，游走于蓝色的气海中。谢云流突然有一个想法，这缕红色气劲如此之强，若是用它来打通周身穴道会怎么样呢？于是，他调起周身内力于气海中，催动那缕红光向上串流于奇经八脉之间。
气流上行，流至了督脉的百会穴中。只见那一缕红光在百会穴中盘成了一个小圆圈。本来百会穴中全是冰冷的蓝色气息，此刻那一缕红光串进来后竟想将蓝光挤走，蓝光自是不愿，与红光争夺不休，谢云流全身如同触电一般。百会穴在头颅之顶，若是两股内力相争，冲破了百会穴，那便是轻则重伤，重则气绝。谢云流此刻倒是后悔最先以百会为试了，那两股气劲让他痛苦得如万蚁噬心，它们搅在一起，越来越快，而谢云流也更加痛苦。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那一红一蓝的两缕气光芒，最终在百会穴中化成了一个太极的图像。
顿时，所有的痛苦都一扫而过，谢云流感觉全身一阵的畅快，好似一阵金色光芒穿过全身，他发现，自己终于打破了纯阳太虚剑意八重的桎梏，练成了太虚剑意第九重。
他起身站立，觉得全身皆是力量，步履如风，仿佛轻轻一跃，便能破空而去。此刻天色尚早，又刚突破桎梏，心中喜悦，更无睡意，便寻思着去了李茂房中。
他打开房门，李茂正执笔作画，嘴角含着一丝温情的笑意，全然不像他平日嬉笑怒骂的样子。见得谢云流进来，招呼着他来看画。谢云流闻得李茂身上酒味很浓，皱了皱眉头。再细细看画，这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图，她面如满月，温柔沉默，让人觉得观之可亲。这般模样，倒是让谢云流想起了李茂画的那些绝代佳人，明明就是这样简单的脸，可只消看她一眼，便觉得心都化了。
“这是……你心爱的女子？”谢云流问道。
“这是我的妻子。”李茂声音温柔祥和。
谢云流点了点头，李茂将女子的画像挂在墙壁上，他酒醉后，脸上泛起红晕，含情脉脉的看着妻子画像，烛光下，眼角竟盈盈有泪。
“我的妻子，叫，陆白。”良久，李茂才说了一句。
他低头又斟了一杯清酒，举头饮下。
“谢兄，你这一生最大的抱负是什么？”他只凝望着画像，声音嘶哑的问着谢云流。
谢云流想了想，说到，“我想，悟透无上剑意，天下无敌。”
李茂点了点头，“可是，天下无敌之后呢？”
谢云流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是啊，天下无敌之后呢？又是什么。
李茂抬起了头，不愿让眼泪流下来。良久，他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遁地术这样的江湖绝学么？我告诉你吧。”
李茂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的师父，是钦天监的一个老头子，因为常年观看星辰，老了眼睛便花了，处处被人排挤。那时，我还小，宫中没人管我，我又喜欢看星星，便常去去找那个老头子玩，老头很疼我，经常给我将故事，告诉我每个星星背后所象征的东西。到后面，经常看着我就叹息，说道：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可惜啊……再后来，就教予我了遁地术，说若是以后逃生的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免了一死。”
谢云流点了点头，问道，“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追杀你？”
李茂痴痴的笑了笑，“因为，我的真名，叫李重茂。”
谢云流惊得站立起来，“你是废帝——李重茂？！”
李重茂点了点头。谢云流坐下，望着他此刻苍白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你知道，我的抱负是什么吗？”李重茂问谢云流。
谢云流想了想，“你想，重新夺得皇位？”
李重茂摇了摇头，说道，“曾经，我心中的抱负就是想跟师父一样，穷尽世间之绝学，我所学甚多，天文、地理、水利、机关、药理、文学我无一不通，而我所想的，只不过是做一个富贵闲人，专研术理。我的母妃，是一个卑微的宫人，父皇酒醉后临幸了她，后面便有了我。可是，父皇一直敬爱韦后，对我母妃不管不顾。后来，韦后毒害了父皇，又将母妃，作为人彘……”
李重茂平静的说着，一点表情也没有，声音极为清冷，“你知道什么是人彘么？”
谢云流楞了良久，才点了点头。李茂继续说道，“是啊，我看着他们将我母妃带走，后来，后来，我看见，母妃，变成了人彘，被扔于，侧中……”
谢云流惊得话也说不出，他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仿佛被撕裂一般。再看着里重茂，烛光跳动在他的脸上，那张清癯的脸，冷得跟鬼魂一样。
“后来，韦后立我为皇上，她垂帘听政。可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哈哈！也只做得了一个月的太后。”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一直不再说话，谢云流望着他，两人皆是无言。
待得李重茂终于平静后,说道，“再后来，就是‘唐隆政变’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杀掉了韦后、安乐公主还有上官婉儿。那夜，皇城里火光滔天，我的寝宫里也全是火，我知道他们是想将我烧死在宫里，可是，我博古通今之才，哪里会被他们给困住？我带着小白想要逃出宫去，可是，追来的人太多了，好不容易到了密道，后面的人已经追来。小白为了让我逃走，穿上了皇袍，引走了侍卫。”
李重茂强忍了很久的泪，掉了下来，“你知道吗？因为小白她会武功，她说她引走了他们，自己能回来，她还和我约定了，在城西树林的小木屋中相见。你知道吗？我真的以为凭她的武功，她一定逃得出来的！”他的嘴角开始抽搐，呜咽起来，“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没想到她逃不出来，要不然，我真的愿意跟她一起死的，我宁愿和她一起死了，也不要她去受这样的折磨！”
谢云流拍着他的肩膀，眉头紧蹙，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李重茂说到到这里，越来越伤心，“你知道么？我一直在小木屋等啊等，直到后面，我才知道……太平公主知道小白佯装我后，勃然大怒，将小白送到了太监宫去。”
李重茂拂袖擦干泪水，缓了很久，声音飘忽得吓人，“那些没了根的东西，换着各种下贱的法子折磨小白，第二天，宫中都在传，陆皇后被裸身从太监宫里抬出，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
谢云流只觉得一阵电流从全身穿过，他从来不知道，人间竟有如此丑恶的一面。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就要吐出来。谢云流再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那个眉目温柔的女子，曾经，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画像的时候，只觉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为什么，他们会忍心对这样一个女子作出这样残忍的事情？一向刚强的他，眼角竟渗出泪来。他紧握拳头，朝墙上狠狠砸去。
“谢兄，谢兄……”李重茂举头又灌了一杯酒下去，“你说，为什么，我是一国之君，我拥有天下，却不能护得一人？”
“为什么，我一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被做成了人彘，一个……你说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他握住谢云流的手，全身颤抖。
“你放心，我，不管怎样，都护着你。”谢云流怔了好久，只无力的吐得出这几个字。“你若是想报仇，我纵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帮你！”
“报仇？我找谁报仇，该死的人，全都死了……只剩我还活着。”他平静的说道，声音冷若冰霜，“我曾经恨啊，特别的恨。可是，自韦后和太平公主都死了后，我便看开了。一切都放下了，我想，她们在天上，一定希望我过得幸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样才对得起他们。我的命，是他们用最痛苦的方式换来的，我必须好好活着，直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知道么？我现在，只想要走遍名山大川，我没能做一个好皇帝，但是叔叔做到了，你看现在他把大唐管得多好。我打心眼里的开心，我心里一点恨意都没有。就算他想刺杀我，他心里也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我不恨他的。”
他摊开了一张宣纸，执着毛笔，洋洋洒洒，写下了八个大字，谢云流看着那些字笔走龙蛇，赫然现于纸间。
“天下大义，人间至善。这是我在她们去世后，心中最后的坚持。”李重茂望着那几个字，缓缓的说道，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温暖。
天下大义，人间至善，竟然是从一个经历过这般非人待遇的废帝口中说出，谢云流徐徐站立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书生，此刻，他竟比泰山还高。
原来，真正的至善，是经历了一切人世蹉跎后，还能保持一颗善良的心灵。
原来，真正的大义，是看尽了一切世间丑陋后，还能坚持一个行事的原则。
夜色深沉，烛光照着两人，无比温暖，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那些往事，如今都随风一般散去了，只是人还在，生命，还需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