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门缝中瞧着正在和吴定交谈的江枫,见他脸色沉重的走来,我急忙溜到床头。“有事?”江枫进门盯着我,却不说话。于是我心虚地先开口。他低沉道,“他要见你!”
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江韵国最后一个要见的人是我。我站在他病床前,静静的凝望着。他已四肢瘫痪,无法动弹,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即使戴着氧气罩。再也没有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番气势磅礴的神气。我想起陆汉康常常感叹在耳边的九个字,人生无常,死生亦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见我站在一旁,便叫我帮他挪开氧气罩。“你还是戴上吧?”我说,但他执意不戴,我便依了他。“该说的我还没说,你放心,我死不了。”他轻哼着。“我明白,我爸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眼前,他也像你这幅样子,舍不得也放不下。”他无精打采的眼眸看着我,“我很高兴,你没有放弃对我儿子的恨?”“你什么意思?”我扬起眉。
“看的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却不知两个人要幸福中间是不能有一点隔阂的,就如一块玉石,有了瑕疵便不再完整,更不可能完美。你和江枫之间永远会隔着一些人,即使有的不在了,即使有的远离了,可记忆是不能抹灭的。我自己的儿子的秉性,我最了解不过,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会得到,即使手段卑鄙,因为他只在乎结果。也许这是我的错,他母亲去世后,他便一直不开心,那时他才五岁。他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多说话,不多看别人一眼。我一度以为他得了自闭症,直到有天他见了江源的母亲,他的脸上才再次露出笑容。他唤江源的母亲为二妈,很是依赖她,可幸的是江源的母亲也很喜欢他,后来,我索性把他送到了我弟弟家照顾。不幸的是,没过两年,江源的母亲意外身亡了,而江枫同时也受了严重的伤。七岁的孩子眼神满是绝望。那时,我觉得我就要失去这个儿子了。但没有,江源和江露救了他,陪他玩,逗他笑。江枫再次被唤醒,可心灵的创伤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中。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沉重,有的时候甚至冷漠无情。我想,这么长时间来,你也感觉到了。你说,他会放过你吗?”江韵国一口气把话说完,旋即便哮喘不止。
我急忙把氧气罩给他戴上,他缓了气,紧握住我的手,告诫我,“离开他,你们不能在一起,答应我,答应我……”我摇着头,推开他的手。他忽的拽住我的衣角,“陆菲,昨天他把江荣都送进了监狱,何况是你,别再执着了!”他一口气接一口气的说,眼中尽是急迫和央求。看着他,我想起了陆汉康临死前对江枫乞求模样,原来这世上是有报应的!
我从江韵国手中抽出衣角,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背对着他说,“出卖江荣的不是江枫,是我,是我把江荣的藏身处告诉警察的!”我握紧门把,身后便传来心电图吱吱的叫声。落寞下眼神,呼吸着窒息的空气,不知他是否听到了我的话,我只想让他明白,他的儿子并不是无情的人。
既然他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我,缘起缘灭,那么这最后的罪也应该由我来背。
江枫,江源,江露静默地伫立在江韵国坟前,何越心和几个中年男人戴着黑色墨镜站在中央。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黑光背后的那双眼睛紧紧地跟随着我。果然,人各自散去的时候,何越心走到我身边,“他同你说了什么?”“你有必要知道吗?”我扬起眉,没有停下脚步。她扯住我的手臂,再次问道,“告诉我!我可是你妈!”我甩开她的手臂,脸上尽是耻笑,“我有母亲,但不是你!”
“陆菲!”江源也过来扯住我。江枫眯起黑眸,江露期望地看着我。我抬眼看向他们,“怎么?你们都很好奇?”“不是好奇,只是有些不明白。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你出来后,大伯是死不瞑目,真,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刺激他了对吗?”我从没想到第一个怀疑我的人会是江源。“好,我告诉你,他求我和他儿子离婚,我没答应,仅此而已。”我眼神看向江枫,他放松绷紧的神经,径直拉起我的手,好似在安慰我。旋即转头看向众人,“人都死了,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何况是父亲要求见陆菲的,既是这样,想必也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他和陆菲的谈话。心姨,陆菲现在和我们是一家人,我希望你们能和平相处。”江枫看着何越心说道。
“小枫,你明明知道你们是……”何越心激动的喊着,却被江枫顶了回去,“心姨,请你记住我的话,她只能是我的妻子!”何越心退后几步,正欲说什么,旋即被吴定拉在一旁。看着江枫对她警告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何越心隐瞒着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也是江枫不愿说的。难道是我的身世,我甩甩脑袋,不可能,就算我是陆汉康抱回来的,也与江家八竿子打不着啊。
天气很快进入了冬至,江韵国已离世半月之久,江家人敬了七日孝,便纷纷撤去,悲伤也不过如此,时间会很快让我们淡忘已去的人。就如陆汉康临死前的歉疚,章翼临别时的痛苦,早已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免一声叹息,想起这世上最凄凉亦是最美丽的诗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怎么又唉声叹气起来了,分明是个开朗玩笑惯了的人,如今怎么好的不学,学起林黛玉来了?”罗飞进来后,便抢走我手上的书,厉声道,“这些悲情的东西趁早扔了,否则,你不哭,我都替你哭了。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古文旧词有什么意思?”我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懂,因为牛是一辈子嚼不透牡丹的!”他不屑的瞟着我。我挡住他的视线,“你看我做什么?”旋即,想到门口的看护,便问,“你怎么进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罗飞掏出一打大钞塞到我手中,我莫名地看着他。罗飞认真道,“听说江疯子又把你禁足了,你先留着这些。过些日子我在叫人送来。”江疯子,他倒是叫的恰当。“何必这么麻烦,你给我一张卡不就得了。”我玩笑道。“同你说正经的呢,陆菲,我知道你向来不在乎这些,但金钱才是最要命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双眸深深的看进我眼中。我握紧手中的东西,“你在说……陆伟!”他点住我的唇,“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我正欲多问,外面传来陈忠的声音,“飞,走吧,否则我们不好同枫哥交待的!”
这几日,因天气进入至冷至寒之际,我明显感到身体的不适,呕吐,恶心,无力,疲惫侵袭而来。我望着外面的天空,掐指算算,他应该快到了。只是……“砰”门被突地踢开,江枫大步而来,脸色极其难看,他晃着手中的东西,扔在我面前,咬着牙,“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我缓缓捡起地上的手记本,他终于看到了。那天我故意把修改好的札记送给筱筱。想不到才几天而已,他便来问罪了。“是。”我淡淡的答了一个字。他狠力牵起我的双肩,质问,“原来当初你说喜欢我是假的,只不过想在我这里找慰藉?”“不是。”我说。闻言,他释放了一口气。
可我接下来的话再次把他打入地狱,我扬起眉,“我从不说假话,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我说的只是喜欢而已?”他双手嵌入我的手臂中,“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陆菲,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我盯着他眼中的迷茫,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如此的表情,害怕让我的身体更加发冷。“没有爱,哪来的恨,江枫,对不……”
“住口!”他猛力推开我,双手跌落在沙发背上,握的死死的,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想要去抚平他心中的气愤,却无力抬起。时间顿时停滞下来,我不敢呼吸,不敢碰触他。他扭头红着眼,退后几步,指着我叫嚣,“我不会相信,你也休想骗我!”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从筱筱那里打探到江荣的消息,并且报了警。现在,你还会这么肯定吗?”我轻描淡写道。他直直地盯着床头,眼眸中尽是嘲弄,“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你吗?就会扭曲你的人格吗?”我摇头无奈,“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江韵国临死的时候,我本可以答应他的要求,让他死的安心,可我非但没有,而且还把自己给警察通风报信抓江荣的事告诉了他,所以他才死不瞑目的。”“为什么这么做?”他倒吸着冷气,背转过身体,不愿看我。
“报复!报复当年你让章翼毁了我的清白!报复你把陆伟逼的无处藏身!报复你用几句话便令我父亲痛不欲生!对了还有方强,章翼……”
“够了!”他疾言厉色打断我的话,“告诉我,你究竟想说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神,“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吗?我后悔了,后悔嫁给你,我试过爱你,可我受不了你所做的种种残酷,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啪!”他再次把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狠,我没有伸手去触碰那灼热,因为我的心很冷,冷的快要窒息了。心底一个声音不断乞求着,求你别在问了,我快受不了了!终于……
“滚!”他右手颤抖地指向门口,“滚出我的视线!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背对着我的身体再也没看我一眼。吴定听见声响从门外进来,皱眉瞠目。“容我回屋收拾一下?”我问向他的背影。在我还未转身前,他砰的甩上我眼前的门,大步离去。
“陆菲,你折腾什么?”吴定按住我收拾行李的手。我推开他,“我只拿我自己的东西。”“你走了,他也会找你回来,你就不用收拾了。”吴定劝道。我认真的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这次不一样!你想知道原因,自己去问他吧,我累了,一个字都不想说,求你别再问了。”吴定正要拦我,小武开门进来说,“林西来了。”“他来干什么,起什么哄?”吴定烦躁道。我提起行李,“他来接我。”“陆菲!”吴定叫住我的脚步。我没有回头,迈步走向门口。
我盯着眼前八双充满斗气的脸庞,有些好笑。干什么?打算分解我吗?林西走到我身边,看向他右手边的两个人,在我耳边小声道,“罗飞借我的。”我无声的摇头。“陆菲!”吴定跑步来到我身边,扯住我,对我摇头。我拨开他的手,“谢谢你两年来的照顾,以后好好照顾江枫!”“陆菲……”吴定对我不罢休,林西挡在我面前,“有什么疑惑回去问江枫,不要再来纠缠她!”吴定握紧的双拳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扬声道,“吴定,你要在我面前动手吗?”他顿了顿,旋即放松神经,对他身后的两个人摆摆手,目睹我离开小区。
车子驶到清城郊外,我心口的疼痛已是忍到极限,揪着胸口,我央求着林西,“停车。”林西见我万般难受,猛地刹住车身。
“扑!”脚步刚踏上地面,胸口便涌出一口气。“小菲……”林西瞪大眼眸盯着地上的红色血丝,诧异着,“你吐血了!”
我微微一笑,“没事,吐出来舒服多了。”“你还勉强,去医院!”他擦干净我唇角的血丝。我摆摆手,“真没事,我们还是去京卫,我好想杨毅,想看看她。”林西见我上车执意着,便不再多言,静静地把车开向京卫。
郊外的空气清新凝人,眼前的一草一木忽动忽静地闪烁在我眼前,有些朦胧,有些茫然,我迷迷糊糊地睡在车上,不愿去想任何事,任何人。
见到杨毅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的影子罩着两个背影。杨毅双手拄着拐杖静立在夕阳下,幸翔背着双手深情的注视着杨毅,许是怕杨毅急躁的个性一不小心跌倒。“好美的一幅画面,我都想不到用什么诗来形容了。”我自语着,旋即便咳嗽起来。林西拍抚着我的背,“离开他,真的让你这么痛苦吗?”我抚着胸口,抬眼对他淡淡一笑,“你总得给我时间消化吧。”“陆菲,林西?”转眸,幸翔扶着杨毅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喝着幸翔泡的茉莉香,与杨毅一同坐在午后的温暖阳光下,听着久违的抱怨声,“你再不来京卫,丫就拄着拐杖去找你?”杨毅斜睨着我,玩笑道。我撇撇嘴,“切,有能耐丫就跑着去,我一定接着。”杨毅狠狠的瞪着我,我同样不示弱,逼向她的目光。四目对视了半响,我们终于谁也忍不下去,扑哧笑出声。“说吧,有什么打算?”她收回笑容,问道。“很久没回瑶城看外公了,该是时候了。”我说。“瞧你说的多深沉,陪一老头有什么意思,丫留下陪我吧。除非你介意我是个瘸子?”杨毅诚恳道。我摇头一笑,问她家里可有酒,杨毅神秘的咧嘴道,“这可是幸翔的府邸,他柜子里的几坛陈酿我早就惦记上了,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不敢拒绝。”
结果,我和杨毅从下午喝到晚上,从撕开嗓子的吼叫到最后无力发声,从客厅爬到卧房,直到幸翔把白酒换成白水,我们才罢休。杨毅被幸翔抱回房间,我坐在厕所又哭又吐,险些把整个肠子翻出来。杨毅的几个看护站在门外不停的叫我,我发着酒疯的嚎叫道,“滚!滚出我的视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你,滚……”许是被我的河东狮吼吓坏了,没几秒,门外便立刻安静下来。
人们不是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吗?为什么我越喝越清醒,看着镜中的自己,益发的白瘦了,浑浑噩噩之际,耳边尽是江枫决断的声音,我拼命捂住双耳,像个孩子撕心裂肺的抱紧自己嚎啕大哭……
谁又知,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