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雨落之后仍是雨
1、
顾惜17岁的春天，她捡到一只刚出生的小兔，邻居扔掉的。因为母兔跑了，小兔没奶吃，迟早会饿死。顾惜捧了回来，每天用眼药水瓶吸牛奶喂小兔，小兔活了。
春天结束时，顾惜收到一个活动邀请，与市一中的同学做交换生，为期一周。跟顾惜一起去的还有4个同学，他们到对方班里上课，对方家里生活，角色互换，体验生活。
顾惜生长在乡村，但她有一个大学毕业却因政治问题倒了霉再没翻过身的老爸，老爸的职业是农民，但思想却是愤青。他教给顾惜许多道理和知识，所以顾惜早慧。
活动第一天，双方在市一中见面。对方是3个男孩，2个女孩。女孩们盛气凌人，男孩们痞里痞气，他们不怎么友好地打量着这些乡村孩子，与顾惜一起的4个同学们都紧张局促起来，顾惜却扬起脖子，笑了一下。
对方还有个穿淡蓝衬衫、米色布裤的男孩，他带着研究的神情打量着顾惜。老师叫过他对顾惜说，这是余大城同学，你和他角色互换，这是他的校牌。
余大城要去的体验的，也是顾惜的生活。
余大城朝顾惜点点头，顾惜微微一笑。余大城竟被这微笑电了一下，他紧张起来，并懊悔没有把房间收拾整齐。该出发了，余大城对顾惜说，房间很乱你别介意，唱片啊书啊你随便听随便看。另外我妈很罗嗦做的菜也难吃，你忍着点。
顾惜笑了，这男孩真有意思。她说，我养了只兔子，它爱吃铁线草和灯笼花。
顾惜没体会到余妈妈的罗嗦，倒觉得她做的菜挺好吃。她被余大城房间的凌乱吓了一跳，也被满柜子的书和唱片吓了更大一跳。她收整齐房间，躺在他的椅子里，听着他的唱片看他的书。
城里的同学们有的好奇热情，有的冷眼蔑视，她既没感激涕零，也没惶恐自卑。
活动最后一天，双方在小镇中学再次见面。4个城市孩子正议论着要回去潇洒玩乐，余大城捧着兔子在一旁逗玩。道别时，余大城说，兔子能不能送我？
他还保证，我一定拿它当宠物而不是食物！
2、
一周后，余大城捧着兔子来找顾惜，还带来几本书和几张唱片。他说兔子很想你，我带它来解解相思。他说我给兔子取了个名，俄罗斯风味的，叫兔斯基。他说这几本书被摆在最外边，唱片放在最上边，应该是你看过听过喜欢的，送你啦。
傻站着聊天很傻，顾惜说，带你去割点铁线草和灯笼花吧。铁线草正茂盛，灯笼花都结上了伞状的果实。余大城说，这次角色互相，我有很大触动，也许对我的人生有很大改变。顾惜说，我的目标早已既定，就是考上我爸当年的大学，不会因一次小活动就改变。
余大城周周都来，他说兔斯基只喜欢吃野草，不爱吃超市里买的菜叶，那都是温室里种的，连阳光都没见到，谁爱吃啊。
余大城说我还带着兔斯基去参加了兔友聚会呢，那都些狮子兔老虎兔安哥拉兔之类的昂贵宠物，可兔斯基竟不卑不亢的，嘿，气质性格跟你真像呢。
余大城东拉西扯。后来他说，我很喜欢你，顾惜，我希望将来你是我要娶的那个人。
顾惜说，将来太远，谁都无法预见。
很快就是9月，高三了，紧张忙碌意义非常。余大城又捧着兔斯基来了，他高了一头，兔斯基也长成帅小兔了。余大城说，我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能老来打搅你了。他说着掏出一枚戒指，那是一只镶嵌着绿色宝石的老戒指。他说，这是我外婆的外婆留下来的吧，我妈说是给我将来娶媳妇的，但我现在就要把它送给你。
顾惜拿在手里，问，是真心吗？余大城说，若你不信，我跳进湖里证明给你看。眼前的湖水深不见底。顾惜咯咯笑，跳进水里怎么证明？她一扬手，把戒指扔进了湖里。
余大城目瞪口呆。顾惜说，既是真心，那我接受了。但人生漫长充满变数，有一天你忘记了我或是我弄丢了它，都再正常不过。现在，至少，在很多年以后，哪怕我已老去，我还知道它在哪里。
余大城问，你能给我多少时间来等你？
顾惜说，只要兔斯基还活着。
兔子的自然寿命有多长？余大城在GOOGLE里搜到答案：6年。兔斯基即将一岁。
3、
顾惜不是没有心动的，只是她没信心，他激情勇敢，并不代表他就坚定深刻。而她死板又理智地想，与其充满希望之后再失望，还不如暂时将希望埋进泥土。
余大城的成绩很糟，顾惜是尖子生，顾爸爸上过的那所学校全国闻名，余大城的高三在拼命。拼完命的7月，余大城来找顾惜，顾爸爸说，她打工赚学费去了。余大城的录取通知书来自那所名校所在城市，另一所学校，两校隔一条街。他拿着通知书又来顾惜家，顾爸爸说，她早去学校啦。他问顾惜的专业和电话，顾爸爸说，闺女说不能告诉你，该遇见的，总能遇见。
余大城抱上兔斯基去了学校。他想，总会遇见，总能找到，不就是一条街的距离么。
这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学生们的乐园，街上走着女孩男孩和恋人，宠物猫狗。在这条街上，他遇见过小学同桌，初中暗恋的女生，捡到过一张百元人民币，带着兔斯基溜街的帅哥很引人注意，还有女孩主动搭讪，就是没遇见过顾惜。
他还去顾惜的学校找。他路过一幢幢女生宿舍，抬头仰望那些晾着鲜艳衣裳的阳台，他走过一间间教室，去图书馆呆坐，在拥挤的食堂徘徊。他还躺在她学校的草坪上睡过午觉，跟她的校友打过乒乓球，还带着兔斯基在花坛里打过滚。
余大城用去4年时间，胡须从柔软变得坚挺，下巴从圆润变得硬朗，而兔斯基，也从帅小兔变成了帅老兔。
余大城抱着兔斯基去宠物医院，希望医生能给它弄点兔子吃的脑白金黄金之类，医生说，咄！家养兔能活5年，已是奇迹啦！一般兔子老到吃不下东西，就会自动死去，如果它到时候不死，你再来吧。
其实顾惜看到过余大城，一次在商业街，但太远了，她喊了几声他没听见。一次在食堂，但人太多了，一个转身他就不见。还有一次是在雨季，雨绵延下了很多天，她一直图书馆靠窗户的位置看书，余大城在一个下午出现在楼下小路上，她以为他会上楼，她跑到楼梯口去等着，可他没上来，回到窗口，路上人已不见。
她在他刚才淋过的细雨里走着，不急不躁，她想，雨落之后一定会天晴，相逢的人一定会再相逢。
4、
毕业之后，余大城留在了这个城市。他去了顾惜家，顾爸爸说，她留在那里了。
余大城做企划，常跟广告公司打交道。其中常来往的，是一家年轻公司，晃眼望去，格子间里都是些年轻女孩。顾惜就在其中，她做设计，但余大城只需和客户代表接触，不用去设计部。
顾惜设计的很多样稿，经过客户代表，到达余大城的手上，余大城再签字给客户代表，客户代表只需要说，OK，顾惜的工作就完成了。如果要修改，她收到的，也是来自客户代表的意见单。
她并不知道余大城。余大城也不知道她。
但她时常想起他，她从爸爸那里知道，他还在找他。她微微笑，她似乎有了些信心，他们能遇见。她也时常想起兔斯基，她觉得它一定还活着，除非雨落之后仍是雨，除非时光之后再无奇迹。但要想在冷酷喧嚣的城市生活得好，必须要相信奇迹。这也算生存法则吧。
日子就这样过去。某个雨天，她加班修改设计稿，客户代表却因急事离开，她留给顾惜一个地址说，麻烦你跑一趟吧，找企划部余经理签字。
雨很大，雨水顺着伞骨湿透了她的衣袖。她匆匆收起伞，跑进客户公司所在大楼，按下电梯，急急进去，门合上的一瞬，另一部下降的电梯抵达，余大城走了出来。
他们都不知道曾经相逢过，这一瞬。雨继续下，无边无际。
5、
兔斯基很老了。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趴着睡觉，余大城真怕它睡着了就醒不来，他随时守护着它，用眼药水瓶吸牛奶喂它，带它去宠物医院注射营养液，上班也用笼子拎着去。
八卦的客户经理和设计部的女孩们聊天时，讲起一个奇怪的经理，他养着一只土兔子，就是咱们吃的那种白兔，却跟宝贝似的，带着上班呢。那兔子真丑，真老，牙都快掉光了，名字还很洋气，叫兔斯基呢。这笑话真生动活泼，可顾惜听不到了。她换了工作，再不需要同余大城有间接联系。
新工作没那么忙，她有了空闲的周末。空闲的周末一个人呆着，很容易想念，想念会使人更寂寞，更寂寞就会更想念。她靠在窗边想，余大城，你还会不会来？兔斯基还好吗？
周末她去做小动物保护基地做义工，被派到宠物医院取注射液。负责接待她的医生正在给兔子打针，她说，你过来帮我一下，我去给你拿。她走过去，看到了一只牙齿掉光了的老白兔，医生说，它6岁多了，相当于人90多岁，它牙齿掉光吃不下东西了，只能靠注射营养液和喝水，但生命意志还很顽强。
真是一只坚定勇敢珍稀可贵的兔子。
兔子的主人眼里蓄满泪水，他抬起头，看见了顾惜。仿佛是预约好意料之中一般，他们都没有惊喜得跳起来，顾惜说，我来履行承诺。余大城说，兔斯基在等你。
雅子和栗子
1、
春日午后，唐栗子骑着单车走在街道上，后座放着一盆龟背竹。她微卷的长发披散着，额边别一枚花朵发卡；她穿着粉蓝色的水玉点点衬衣，她仰头微笑，春风柔暖甜香。
她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巷。小巷的左侧是仿古小楼，右侧是长长围墙。围墙上铺满蔷薇，花朵都开了，汹涌灿烂，风一吹满墙花香。
有人在唱歌。歌声让午后静谧，让花香更幽微。栗子跳下来，推着车，沿着花墙慢慢走。
她看到了唱歌的男孩，他正懒洋洋的趴在阳台上。男孩很面熟，但栗子想不起他是谁。男孩看见了栗子，他用歌声送她走出小巷。
栗子站在巷口回望，小楼映在云朵下，蔷薇开在阳光里。刹那间，一些词语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心里来，少年，歌声，爱情，芭蕾舞，裙裾，勇气，梦想……她胸中像有千万朵蔷薇同时绽放。
她青春里的美好季节到来了，她又莫名感到迷茫，惆怅。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欢喜和惆怅是双生花朵，会在青春里并蒂开放。
栗子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将这盆龟背竹送去海洋医院骨科梁专家。
栗子妈妈开着一家小小的花店，铺面狭窄，位置偏僻，但生意不错，足够维持母女二人的生活，还能供栗子读书。栗子在周末和假期都会去花店帮忙，送花是她乐意的事。她没什么朋友，在学校也孤单，能通过送花见识不同的人群，她觉得很有趣。
海洋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看起来很舒适温馨的样子。栗子找到骨科专家的办公室，门开着，但栗子还是轻轻敲门。
医生从软帘后面探出头，说：“搬进来。”
栗子搬进去，问：“请问摆在哪儿呢？”
医生说：“搬过来。”
栗子便搬到软帘后面去。她看到了同班女生林雅子。雅子的右脚平放在支架上，栗子清楚地看到，那只是一只脚掌，没有脚趾。栗子心里狠狠震惊。
雅子也看到了她，雅子比她更震惊，还有慌乱。
栗子低头放下龟背竹，小心吁出一口气。她又抬头，朝雅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雅子的神情瞬间缓释。
栗子挥挥手，大步走出去。雅子跳下地，追了出来。
“嗨，唐栗子。”雅子说，“我的事，请不要说出去，好吗？”她的语气眼神充满祈求。
栗子从未见过祈求的雅子。雅子成绩优异，家境优渥，她多才多艺，仿佛生来只为与美好事物并存。她衣裙漂亮没有一丝褶皱，她上学放学都由司机接送。
栗子看雅子的脚，她穿着精致的皮鞋，即使是夏天，她也这么穿。从前，栗子以为她只是讲究，现在，栗子明白，她也有无奈。
“痛吗？”栗子。
雅子摇摇头：“早就不痛了。”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栗子说着，再次挥手。
栗子有点同情雅子。她曾经羡慕她呢，她拥有那么多普通女孩没有的美好，可谁知道，雅子也承受着普通女孩没有的苦痛。她暗想，她的脚趾是怎么失去的呢？
2、
周一，栗子来到教室，她的抽屉里躺着一盒巧克力。还有一张小卡片：谢谢你，唐栗子。落款是林雅子。
栗子皱了皱眉，雅子何必如此呢？即使她不请求自己贿赂自己，自己也不会说出去的。可她若是将巧克力送回去，她也太做作了吧？不过是一盒巧克力而已。栗子拆开巧克力，与同桌前后排分而食之。
中午，栗子趴在桌子上准备午睡。
她耳边传来一片“咚咚”的脚步声，接着是书本敲打课桌的“砰砰”声，然后是王微微骄傲且气愤的声音：“凭什么她是第一？因为她是白富美？因为她有后台？那叫她一个人去好了呀，为什么拉上我去当炮灰？”
“就是，她明显不如你！学校既想你去展示实力，又想给她荣誉，这一招可真够阴险呐。”
“别生气啦，她不就是一个贱人嘛。呀，贱人来了！”
栗子被吵得气恼，她睁开眼睛，雅子正款款走来。她们说的是英语演讲赛的事，“贱人”就是雅子。雅子和王微微被学校选中参赛，王微微表现不俗，但得奖的是雅子。
“来了又怎样？我偏要大声说，有什么了不起？装模作样！矫情！虚荣！”王微微肆意地嚷嚷着。女生的同伴迎上去，用身体将雅子一撞，雅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
栗子看不下去了，她跑过去扶起雅子：“别太过分了行吗？明明实力不如人，还好意思在这儿嚷嚷！”
王微微调转火力对着栗子猛喷：“唐栗子！你算什么？你敢来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连你爸是谁都不知道吧？你妈以前是……”
栗子抓起一本书，像箭一样射出去打在她脸上。她高声嚎叫，她抓起书朝栗子砸过来，栗子抓起另一本书横空一挡，书顺势飞出去将日光灯砸了个粉身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