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二十分，出租车终于到达北京站。排队取票又用去十五分 钟。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还好车站并不繁忙。两人踏上滚动 扶梯，Kevin 在前，宽大的后背如一面墙挡住巧玉视线。经过几天奔 波，黑色皮衣的气味更浓。可赋身上散发的是另一种气息，洗衣粉和 阳光的主题，汗水中的男性荷尔蒙是极细微的点缀。巧玉闭上眼，默 默感受扶梯的移动，突然迎面一阵疾风。忙睁眼，手腕已被Kevin 抓 牢。他凑近她低声道：“快走！他们来了！”巧玉心中一惊，回头向 下望，有四五个健壮男人正踏上扶梯，纷纷抬头，目光集于巧玉和 Kevin 身上。巧玉来不及细看，已被Kevin 拉了一个趔趄，赶忙专心 跟着Kevin 向大厅深处快跑几步，钻进拥挤的车站商店，再从另一侧 钻出来，眼前却突然横出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挡住两人去路：“别跑！ 布兰克先生等着见你们……”不待那人说完，Kevin 把背包丢向巧玉， 一个箭步，飞身扑向那人。巧玉接住背包，一时懵在原地，看Kevin 和那人扭作一团。突然听到Kevin 的叫喊：“快跑！车里见！”
巧玉猛然醒悟，撒腿猛跑，冲进候车室，穿过检票口，飞奔下 楼梯，跑上站台，已上气不接下气。她放慢脚步回首张望，看不见 Kevin 踪影，眼角余光却突然感到一个快速移向自己的身影。巧玉心 中大惊，猛转回头，一个男人已到眼前，用备感疑惑的声音问：“小玉？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那张面孔清瘦英俊，她梦到过无数次，此刻却使她僵立原地，一动不能动。
“这几天你到底去哪儿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到底跟谁在一起？”可赋目光中充满关切、疑问甚至恼火。这是巧玉从未见到过的。 她努力开口说话，声音却微弱而颤抖：“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买的车票！我知道你要上这趟车！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吗？”可赋几乎是在吼叫。巧玉的双目突然朦胧一片。
“Joy ！怎么还在这里？快上车！”Kevin 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一把拉起巧玉的手臂。巧玉浑身一抖，仿佛突然惊醒，双腿却依然无 力。可赋看见Kevin ，一下子惊呆了。站台上响起清澈的铃声。“Joy ！ 车马上就要开了！”
Kevin 手上用力，巧玉被他硬拉着往前移了两步，奋力站住脚回 头说：“可赋，我必须得走了！等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就是Calvin Sha ？这些天，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可赋如梦 初醒，双目圆睁，眼神愤怒而绝望。“不！不是你想象的！等我回来 解释！”巧玉边说边被Kevin 拉着跌撞前行。
“真的要走？”
可赋高声问了一句，仰着头，却站在原地。巧玉再次回首，两人 已有七八米的距离。可赋眼中有泪光闪烁。两人之间似有一根无形细 丝，越拉越长，越拉越紧，越拉越细。列车员在不远处催促。Kevin 加快了脚步，拉着巧玉的手臂也加大力量。“等我回来跟你解释！” 巧玉喊出这一句，狠心迈步向前跑，心中仿佛听到细丝迸裂的铮然 之声。
背后却突然传来两声几乎重叠的呼喊：
“巧玉--”这声音来自可赋。
“站住！不然我们不客气了！”这句不知来自何处。
巧玉猛然再回头，见可赋正拔腿向她跑来。突然间 “扑”的一声 闷响，紧跟一声惨叫，可赋扑倒在地。巧玉发疯般甩开Kevin 的手， 正要回奔，紧接着又是扑扑几声闷响，一股疾风从她和Kevin 之间穿 过，旁边又有人惨叫着跌倒。巧玉顾不得这些，拔腿奔向可赋，才迈 出一步，背后却被人猛推一把，身体失去重心，向前重重跌倒，被水 泥地面撞得几乎失去知觉。她不顾疼痛，正要起身，后背却被人死死 压住，一个分外熟悉的难听声音在她耳边说：“别过去！别让那些人 看见你认识他！不然他就真没命了！”巧玉奋力抬头向可赋跌倒的方 向看过去，只能见到他紧贴地面的头顶和伸向她的手臂，再远处有几 个模糊身影正快速靠近。背上之人突然身体一扭，有什么东西从巧玉 头顶掷出，落在二三十米开外，紧跟一声巨响，站台上顿时白烟滚 滚，瞬间吞噬一切。
巧玉看着可赋微张的手被烟尘吞没，两眼一黑，耳边那渐渐加速 的车轮声音突然间彻底消失了。
白烟散去，站台上警铃大作。有三两人躺在血泊中呻吟。铁路 警察和武警正从四处蜂拥着跑上站台。在车站大门处，有个戴墨镜的 男人，夹在最后一股人流里走出车站，穿过马路，拿起手机，一边回 望已被警察关闭的车站大门一边说道：“他妈的让他们跑了！妈的居 然还有催泪弹？美国那边没说他们有这装备啊？……当然开枪了！美 国那边说了要来真格的啊？……老子当然用消声器了！伤人是难免的 啊！车站那么多人呢……肯定不能追了啊！那么多警察呢！妈的真难 伺候，以后别接美国人的活儿了……”
一公里之外，巧玉在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副宽阔的肩背之上，鼻中灌满皮革气息--是Kevin 。两侧有许多平行的铁轨和 停放在铁轨上的老式绿皮车厢，列车车身锈色斑驳。在他们身前，还 有一只 “猴子”--仿佛猴子一样的瘦小身影，正引领着Kevin 向前 奔跑。
“放开我！”悲恸突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巧玉大叫一声，一下 子从Kevin 脊背上跌落，仰面躺在铁轨间。Kevin 回身相扶，巧玉拼 命厮打挣扎，声嘶力竭地尖叫，泪水泉涌而出，心中剧痛难耐，脑子 里却一片空白，眼前是大片的天空，忽而清澈忽而混浊。如此恸哭了 不久便精疲力竭，大口喘息着抽泣，眼中灌满泪水和刺眼的阳光。
阳光突然被骆驼的笑脸挡住了：“告诉你，你情人真没事儿！小 伤！不过啊，啧啧……”骆驼撇撇嘴，摇头道，“我说的可是外伤。 这内伤，我可就不知道了。”
巧玉心中又是狠狠一疼，泪水和抽泣却突然都止住了。Kevin 站 在一旁，脸色木讷茫然。巧玉胸中瞬间涌上无限怨恨，咬牙狠狠对骆 驼说：“你真看见了？他伤在哪儿了？”
腿上！蹭破点儿皮！没伤着骨头，过两天就欢蹦乱跳了！”
“
“我要去医院！”
“去医院？你还嫌不够连累他？放心！他真没事儿！我骗过 你吗？”
巧玉半信半疑，心中毕竟得到了些安慰，渐渐平静下来，从地 上爬起，默默拍打身上的泥土。医院的确没什么可去的，可赋并不缺 人照顾。Kevin 同样一言不发，面色比巧玉更加阴沉。骆驼尖声笑道： “我说句公道话吧！今儿多亏他把你拉开，没让那帮人看见你跟你情 人在站台上腻歪，不然的话，估计你情人这会儿早成人质了！我说， 咱快点走成吗？当这儿是你家呢？警察一会儿就到了！”
骆驼转身作势要走，巧玉默然僵了几秒，跟上骆驼。Kevin 沉默跟随，脸色越发阴沉。巧玉并不回头搭理Kevin ，只觉背后脚步声僵 硬沉闷。巧玉心中也越发沉闷，很想回头跟他理论一番，道理却又是 说不清的。Kevin 的心意她似懂非懂，但可赋生死未卜，她全然无心 去猜另一个男人的心思。但如此僵持着，除了恼火之外，心中又着实 有些不安。巧玉从小孤苦，常常幻想拥有兄弟姐妹。短短几天相处， Kevin 常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手足之情大概如此。
骆驼带领巧玉和Kevin 翻过一面矮墙，穿过公园和小巷。巷口停 着一辆空出租车。骆驼打开车锁，为巧玉和Kevin 拉开后排车门，自 己则坐进驾驶位。车显然是特意备好的，骆驼惯用的手段。此人手段 不凡，常在意想不到时出现，却又似乎做好充足准备。巧玉突然想起 来，刚才站台上的爆炸和白烟，像极了一周前旧金山机场的状况。看 来那场混乱也是骆驼的杰作。出租车一阵疾驰，不久拐上环路。巧玉 见到古观象台，知道车子正在东二环上向南行驶。Kevin 依然一语不 发，不问骆驼要去哪里，脸拉得更长。巧玉心中的恼怒渐少，不安也 就渐浓。她已知此事不能怪Kevin ，但仍为可赋担心，所以并不想开 口说话，倒是骆驼打破沉默：
“嘿，怎么了这是？您二位还成了仇人了？”
“停车！”Kevin 终于厉声发作。
“嘿！真当咱是出租车司机呢？我……”
“我说停车！”
骆驼猛一转方向盘，车轮与地面尖声摩擦，车子驶出辅路，急停 在路边。Kevin 提起包开门下车，沿街走下去。骆驼紧跟着下车。巧 玉看着Kevin 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误了动车，去不了长春， 谢安娜也找不到，他的计划都落空了。于是也下车跟上两人，只听骆 驼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
“怎么着，人家连枪都用上了！光靠假护照不成了吧？你们这是得罪谁了？这得多大的后台？全世界的黑社会都能使唤？不过，天无 绝人之路！嘿嘿，这不是，我又来了，出生入死地来帮你们了！是不 是？要不然，咱继续把咱那笔生意……嘿嘿，做完了？”
Kevin 猛转身，一把揪住骆驼的衣领，高高将他提起按在街边墙 壁上，狠狠问道：“U 盘呢？”
“什……什么U 盘？”
骆驼一脸惊慌，死死抓住Kevin 的手腕，双腿在空中乱蹬。巧玉 知道Kevin 的火气未必都来自骆驼，心中的不安也渐浓，所以抓住机 会开口：“甭装糊涂！前天晚上你从我包里偷走的！”
骆驼小眼骨碌碌转着：“冤……冤枉啊！那天明明是您二位把 我给灌醉了，从我这儿把护照偷走了！怎么反过来说我拿了你们的 东西？”
Kevin 手上加力，骆驼立刻眼球外突，眼看要窒息。Kevin 又稍 稍松手：“我再问你，你去高雄做什么？”
“咳咳！咳！”骆驼一阵狂咳，拼命喘了口气：“谁说……咳！谁 说……我去过高雄？”
“还狡辩！”Kevin 作势又要收紧手腕，骆驼连忙求饶：“去了去 了我去了！你先放开我我喘不过来气了我我我……”骆驼两眼翻白， 嘴角泛起白沫。巧玉心中害怕，不禁说道：“放开他吧！”
Kevin 果然松手，算是下了巧玉的台阶，嘴上却说：“不给他点颜 色看看，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Kevin 让骆驼在地上呻吟了一会儿，看他快要缓过劲儿来，再次 揪住衣领又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狠狠按在墙上：“U 盘到底在哪里？ 是谁派你来的？”
“咳！什么U 盘啊？什么谁派我来啊？哎哟妈呀！疼死我了！真 他妈的好心没好报！我就是一小破记者，就只想弄个独家报道而已，我他妈的要你们啥盘干吗？哎哟……要不，你去我们报社，问问去？ 要是假的，哎哟，随你们他妈的怎么处置我，哎哟！”
“好！现在就去！”Kevin 松开手。骆驼险些又坐地上，好歹站稳 了，用眼角瞥一眼Kevin ：“走就走！谁怕谁？”说罢整理整理衣领， 骂骂咧咧走向出租车。Kevin 回头看一眼巧玉，巧玉默然跟上，算下 他一个台阶。
骆驼把车开得很慢，磨磨蹭蹭，但晚高峰尚未开始，南二环一路 畅通，不久车子到达宣武门外，骆驼把车停在路边，三人下车步行。 骆驼越走越慢：“那个，我是临时工，本来就不常来，认识我的人， 本来也没多少。”
“走！”Kevin 在骆驼后背搡了一把。多一个字不说，脸色格外阴 沉。骆驼一个踉跄，不情不愿地继续前行：“别动手啊，君子动口不 动手嘛！真是！今儿礼拜几啊？这都四点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干媒体的， 整天外面采访……”
“走！”Kevin 又推了一把。
“哎哟！又动手！走什么走？到了！”骆驼翻翻眼皮，抬手一指。 眼前一座七八层的大楼，大门上的招牌正是远东日报社。Kevin 推搡 着骆驼上台阶，大厦的玻璃门却突然敞开，门内一阵喧哗，几名保安 推出一个老妇人，六七十岁的年纪，体形瘦高，鹤发飘飘，身穿旧重 的黑色棉衣。老妇人努力站稳，回身冲着保安喊：“你们听我说啊！ 我真的没骗你们！你们看我也挺大年纪了，怎会拿这种事胡说？你们 听我说啊……”
保安已回到门内，一边关门一边笑：“知道！知道！您是美国大 公司大老板的女儿！可那不关我们的事儿啊！你还是去美国大使馆 吧！妈的，我还是美国总统的儿子呢！神经病！”
自从离开北京站，巧玉始终忧心忡忡，对骆驼和报社的关系并无多少兴趣，跟着二人低头走路，并未留意报社门口的喧哗。猛然听 到老妇人的东北口音，只觉似曾相识，这才抬头，老妇人正背对着巧 玉，冲着大门骂道：“唉！你们等等！你们……你们这帮缺德玩意儿， 就没有一个讲理的？我这真的是有急事！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巧玉心中一震，最后两句分外熟悉。待那女人悻悻然转回身，巧 玉顿时大惊--不是她是谁？衣服都没换过！巧玉一把揪住Kevin 的 胳膊：“就是她！谢安娜！预售票就是她的！”
Kevin 顿然一愣。巧玉放开Kevin ，快步走到老妇人面前：“您还 认得我吗？”
老妇人抬头看着巧玉，一脸迷惑。巧玉又说：“在西单……”
老妇人还是一脸不解。巧玉突然想起自己的扮相，一把揪掉假 发。老妇人眼睛一亮，猛抓住巧玉的衣袖，声嘶力竭：“是你！就你 拿了我的包！你还我预售票！”
巧玉并不挣扎躲闪，快速从皮包中掏出皮夹，取出预售票交给老 妇人：“给！对不起！”
老妇人一把夺过预售票捂在胸口，竟然哭出声来。
“咋就没人信我呢？”
谢安娜又怒又怨，在星巴克坐了许久，情绪依然难以平复，热拿 铁也没碰一碰。“根本没人愿意听我说！都当我是骗子、神经病！我 没预售票，去不了美国！可我必须得去看我父亲！我去美国大使馆， 可门口当兵的根本不让我进！我去报社，可报社也不信我！都当我是 疯子！”
“我们相信你。你看，我们不是把你的预售票送回来了？”Kevin 和颜悦色，之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光。
“你们？”老妇人泪眼婆娑看着巧玉和Kevin ，“你们是干啥的？ 干吗要偷走我的预售票？现在送回来也来不及了……”
一语点中巧玉软肋，愧疚和悲伤混合而来。安第斯果真是谢安娜 的父亲，却永远见不到了。巧玉曾努力从记忆中删除父亲，谢安娜言 语中包含的痛楚，是她永不敢体味的。
“对不起，那只是个误会！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会尽 力帮助你！一切都不晚，真的！”Kevin 尽量柔声细语。谢安娜显然 被最后一句打动，泪眼中划过一丝希望：“真的不晚？有人说，我父 亲已经去世了！可我不信！我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你们 真的能帮我去美国吗？我不会说英语，也没美国签证，路费也不够！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人信我！”
“我们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们！”Kevin 取出两本美国护照放在 谢安娜眼前，“你看，我们都是美国公民。我是安第斯先生的助理。 我们真的是来帮助你的！”
谢安娜半信半疑，拿起护照翻了翻，再看看Kevin 和巧玉：“这 都是洋文，我也不懂。你俩明摆着就是中国人，为啥要装成外 国人？”
“我们……”Kevin 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凑近谢安娜，“我们是安 第斯先生派来接你的，你也知道，这件事情需要保密。”这是谎言。 老安第斯再也没能力派任何人做任何事。谢安娜却若有所悟，微微 点头道：“以前来找过我的那个男的也说过，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说我父亲的公司里有……那什么来着？奸臣？反正差不多这个意 思。反正说了好几回必须保密。”
“预售票是有人事先交给你的？”Kevin 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