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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迷路的兔子先生

作者:潘云贵

01

最近的自己,经常在梦中走到一个不知名的街巷。

街道上满是盛开的玫瑰,深红、淡粉、浅黄、纯白,各种花色交织,以指尖无法触及的速度在太阳下疯长。花瓣开得愈加庞大,仿佛能包裹住世间的一切肮脏、仇恨,以及罪恶。

在街边店铺的一扇橱窗里猛地瞧见自己,黄毛圆脸,眼神天真,双手够不到店铺门口悬挂的风铃,着实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回到了孩子时代。

梦的力量不可小觑。

我看见年轻时的母亲优雅地在商店之间往来穿梭。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衣物或是化妆品。热恋中的两个人,甜蜜得像草莓味的阿尔卑斯黏合在一起。

我准备跑到他们跟前,但总被人群有意无意地遮挡。父母亲的背影像撕裂一般只剩下半边,后来索性消失。

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梦中哭泣是件于事无补的事情。

兔子先生就是在我一个人埋头走路的时候出现的,他跟所有的兔子一样都长着白色的绒毛,眼睛里镶着两颗红宝石,耷拉着长耳朵,尾巴像一团毛球。但他又跟其他的兔子有很大的不同,他会直立行走,比我高出一个头,戴着礼帽,穿着黑色的西服打着红白相间的格子领带,手里拄着深褐色的手杖,一张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参加化妆舞会的绅士,使劲擦了两次眼睛之后,发觉他分明就是一只兔子,而且还是一只会说话的超级大兔子。

“小家伙,见到你很高兴!”

我一定是听错了,他竟然在跟我说话。

要知道,这可是一只兔子。

02

母亲经常抱怨,生下我可让她遭了不少罪。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几乎都溃不成军。

曾经的母亲算是镇上少有的美人儿,扎两个麻花辫,柳叶细眉,脸带桃花,眼神澄澈无暇,嘴角之余总是流出淡然的微笑。母亲常说父亲是第一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也是惟一的一个,因为她一生只钟情于父亲这一个男人。

父亲经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当他听到母亲把往事重新拿出来翻炒时,便会把报纸搁到茶几上,然后自信满满地反驳母亲。说母亲才是第一个追他的女人,也是惟一的一个。而母亲那时只在一旁抿嘴笑着。

两个人就像小孩子。

父亲长的帅,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因为我的模样多半是继承了他。这个男人一直把自己定义在魅力男士的行列内,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或是便装,毛发乌黑旺盛,皮肤和母亲一般白皙。他在一家园林设计公司做事,平日同事们无论男女都对他身上散发的男士气质一致赞叹。每每他抽出一根烟夹在两指之间,往铁青的腮帮小口吮吸时,周围的女同事便会一个劲地围观上来,男同事则在一旁干咬着牙钦羡。

父亲侃侃而谈时,目光淡定,脸色温和,似乎这都是真的。

母亲爱美人蕉甚于其他的花卉。有她在的地方总会见到美人蕉的影子,露天阳台上、走廊过道里满是这种植物的乐园。母亲栽植美人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父亲喜欢。所以她一直都在悉心照料着这种植物。每天在晾完衣物后总不忘给它们喷水,除草,时而加些新土,就像在对待自己的恋人或者孩子一般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

自从生下我之后,母亲不常照镜子。她害怕看见自己日渐走形的身材、不可遏制的肥胖,一天胜比一天。她也怕某天瞧见自己繁茂的青丝里会蹿出几根白发向她问好,或是发觉眼角的鱼尾纹猛然游出来把年龄暴露在她的瞳孔里,衰老、恐惧甚至死亡,当这些灰色调的词汇错根盘结在她生命里的时候,她令愿选择逃离。

相见不如不见。这样,起码一个女人的内心会得到某种虚假的宽恕或是慰藉,而不会徒生万千烦恼。

我对母亲怀有莫大的眷恋。不只是因为母亲会为我烧制可口的糖醋排骨或是宫保鸡丁,也不是因为她会教我唱一些好听的渔村小调,或是为我一针一线缝补玩耍时不小心划破的衣物而不生丝毫怨气。关键的是,她会给我一间安全的小屋,里面从不黑暗、孤独,落地窗的周围都长满阳光的触角,它们拱起伤心或在流泪的我,给我温暖。

斑驳的记忆从指缝间滑过又猛地回头。印象中,父亲时常会拿着竹鞭扬过头顶,又涮地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发红的印迹像斑马线清晰可见。对待稍微犯点错的孩子,这位身材健硕的男人从不姑息,总是横眉冷对,然后大打出手。而母亲时常也会违抗她所深爱的男人,把我护在她娇弱的身后。所以幼年起,我爱母亲甚于父亲。

即便如此,母亲仍然爱着父亲甚于我。

她每回清理衣柜时,从不舍得扔掉那些再也不能穿下的连衣裙。因为这都是年轻时父亲为她所买的,她很喜欢。这些淡粉的或是纯白的连衣裙,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成是母亲留在过去的影子。每逢把它们揣在怀里,母亲便会沉思许久,我知道她正与曾经的那个少女相遇。它们跟随母亲,一路一路,走完一生。

在我上初中的那段时期,父亲的工作变得繁忙,每天都很晚回家,对母亲也甚为寡淡。家里基本上整天就只有我和母亲在餐桌上目光对视。

我低头扒饭,几乎要把整个脸贴进饭碗里。母亲眼里闪烁的寂寞总让我心中生疼,不忍触及。而母亲总是一边伸出竹筷往我的碗里夹排骨一边说:“你爸晚上还会晚点回来,昨深你看完电视去睡觉的时候记得不要把门反锁……”

那些洒落在饭粒上的橘黄汁液让人尝了,没感到是甜的,倒觉得有些许苦涩。

童话上一直重复老套的情节:王子吻了公主,公主醒了,然后他们相爱,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而我也一直在想:父亲与母亲的一辈子到底会有多远,他们漫长的沿途是否有不生锈的白昼,和不凋谢的繁花?

事实上,母亲也在时常考虑这个貌似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她有天终于在镜子前揪出自己的第一根银发时,她是痛苦的。因为她要开始比我更加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有一天,这个问题有了难以想到的答案。

父亲和一位姓梅的女同事好上了。

这是母亲揪出自己的第十根白发时她的好姐妹送给她的意外礼物。她的姐妹叫莉香,素颜,盘着粗糙的发髻,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

“他们俩有到过我在的那家超市买东西。那个女的真不要脸,一直把手搭在阿和的肩上吵着要买紫罗兰呢。”

“你确定……不是买美人蕉?”

“是紫罗兰,我听得很清楚。”

母亲的头有点晕,她用手揉了揉额头,尽力地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悲哀与惶恐。

“丽美,你……”

最终,母亲还是瘫在冰冷的红木沙发上,神情木讷而呆滞,久未言语,无声地泪流满面。

我站在楼梯口,双手紧紧按着发凉的钢制栏杆,仿佛在按着母亲此刻的胸口。而母亲看到我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别过脸用衣角迅速拭干了眼角的潮湿,然后才看向我,一脸强笑:“昨深,你莉香阿姨刚才正和妈妈开玩笑呢。夜深了,你快上楼睡吧。”

“可是……那……那妈妈你要记得门不要反锁哦。”

“嗯,知道的。妈妈还要等你爸爸一会儿呢。”

母亲说话很轻柔,总是吸引着我,让我臣服,无法违背。

之后,门开了。并不是父亲回来,而是那位送情报的阿姨宣告撤退。

临走时,她抚了抚母亲孱弱的肩膀,“我知道阿和的为人,或许只是看错了……”

大人说的话总是反复无常。

墙上的石英钟把指针精准地指在零点,母亲没有等来父亲。她一个人暗自神伤,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回卧室。窗外渐渐起风,一轮澄澈清月坠入云层不知所踪,树影婆娑,不断有枯黄的叶子坠毁在地。

母亲突然想起平日的我总戒不掉踢被子的习惯,就勉强撑着身子摸黑到我的房间。她帮我盖好了被子后顺势便躺在我的床边,轻声细语地贴在我的耳根说了些话。因我睡得死而没被唤醒。

我只感到有一双手紧紧环绕着我,隔着略薄的被褥透进层层热气到体内,粼粼月光下显得温暖而温馨。而母亲的心应是悲凉的,她只窝藏着自己的心绪,像只受伤的幼兽躲在某个冰凉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不让人轻易窥见。

自此以后,母亲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沉默。她与父亲之间似乎隔着一片不见底的沼泽,上面长满葱郁而潮湿的苔草,和阴天。

即便如此,母亲也依旧爱着那些曾经为了父亲而精心栽植的美人蕉。她会在大多数的闲暇时光里把自己盛放在搬来的老式藤椅上,闻着美人蕉似苦似甜的幽香安静地闭上眼睛,开始守着她繁茂丰盛的旧时光。

或许,母亲真的老了。

美人蕉的花期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每一天,都能听见它们开得热烈的花朵陆续掉落,噼噼啪啪,像燃尽的烟花虚无繁华。火红色的身体逐渐转变成腐烂的黑褐色,枯萎成一地寂然。

盛夏真的不再了。

03

“你叫昨深,对吗?”

这只兔子向我伸来一只长满白色毛皮的手,准确点说应该是爪子。

我站在原地面对他,迟疑地不知该伸出左手还是右手。

“要懂礼貌哦,叫我兔子先生。”他的兔唇翕动着,像两瓣又开又拢的小花,“小家伙,你看上去可不快乐。”

街巷两旁的花圃里栽满了玫瑰,像无数双小手在风中招摇,在局促空间模糊的以太里渗血般盛开,没有任何犹豫地开和落,生与死都那样的迅速,且不发出任何声响。

可惜,我愈渐泛红的眼眶里,再也找不到可以绽放一个盛夏的美人蕉了。

一片深红色的玫瑰花瓣被水雾打湿,粘在了我右手的掌心,挥之不去。花瓣细密的纹络一时间与自己的掌纹紧紧贴着,在迷蒙的以太里合并成自己身体里某个颤动的部位,它们匀称地呼吸。

于是我把右手握向了兔子先生。

他摘下礼帽,从胸前别过,然后弯下腰用湿润的小嘴唇吻了那片落在我掌心的花瓣。

我颇感唐突,猛地缩回手。

“小家伙,你真有趣。”

他把礼帽重新戴回头上,两只长耳朵从帽子的空隙里攸地钻了出来。

“这里是玫瑰街,收容世界上一切迷茫、孤独、不知所措的梦。没有迷路的人是不会来到这里的……”

“那兔子先生你迷路了是吗?”我抬头问他。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拿起他深褐色的手杖指了指远处。

我的目光顺着手杖飘去。

“其实迷路的人不止是我,还有他们……”

青色的光从每个角落亮起,我什么都看不见。

04

“昨深,这一回我真的要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住了。

“去哪?”

“不知道。”无助的声音敲打我的耳鼓时,电话就被挂断了。

“喂……喂……”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回复自己的是一阵空空的盲音。

一种年少滋生的孤独感,透过空气里无数漂浮的粒子黏合在皮肤上,总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和忐忑不安。

腓亚是在上周末开始离家出走的。

临走前他用家里那部橘黄色拨盘式的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我当时挺讶然的,刚反应过来决定冲到他家里的时候,他立马挂断了电话。我很讨厌他的自私,走了自己,却把悲伤与孤寂留给了我。

他爸在那天找到了我,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男人想要从我漏风的口中探听到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的行踪,可惜他判断失误,因为我也一无所知。

“明天到我家来吧,腓亚留了些东西给你。”

电话那头,说话人的语气冷淡而又强制,仿佛一阵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风刮过耳边,我感到不舒服。而有这种态度的也只会是腓亚的父亲。

腓亚是我平日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一个死党。他是我刚上高中后认识的,那时我还没有同桌。

我自小喜静而不爱喧嚣的人事,所以不善与人交际,常常一个人独坐看书,看窗外的树,或是听一些慢节奏的音乐,基本上处在一种失语状态。而我也早已习惯这种沉寂的无人侵扰的状态,如同以太,真实、干净、自由,没有一丝虚假。

我时常也会对着镜子落寞地呼吸,小声地歌唱。镜子里总有一个少年,身影单薄,短发,眼神清澈,瘦削的下巴留有一颗小小的圆痣。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在看我。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能懂我。

直到某天,我翻开刚刚发下来的英语本子时,一张纸条滑落到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上,我捡起,是班主任的字迹:

“昨深,腓亚跟我说,他想坐到你的旁边,他想和你做朋友。”

我口中轻轻读了两遍,再转头看向纸条里提到的男孩,心中无尽地温暖着,像走在一座黑森林中面对忽然从树梢间射下的细碎光斑而感到欣喜。

腓亚就这样走入了我的世界。

他有着像泉水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流川枫式的发型,双眼皮,手指修长,清瘦干净得像春日的一棵小花树。那树上结满晶莹剔透的水晶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会讲许多好玩的冷热笑话,会画语文老师高耸的波峰和她所穿的那件豹纹裙子,会和我窝在图书馆的角落聊着卡夫卡: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但他的骨子里还有一股韧劲,在血液里翻江倒海,使得他的父亲和老师不得不为他的这股韧劲而顿生怒火。他父亲是恨铁不成钢,老师则把他定义为不务正业的不良分子。腓亚家就两人,父亲和他,母亲三年前过世。他父亲不常打他,但他却讨厌这个会把陌生女人带回家的男人。腓亚很少与他言语,相视时,目光里亦是透着冰冷。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父子,像仇人。

或许这便是无声的反抗,或者内心里一直积攒的憎恨。

腓亚一直都是一个燃烧的少年,穷尽自己的火光寻找自由的皈依。他不喜欢被禁锢,被压抑,所以他自然仇视为了升学而将自己化地为牢的日子。而高中时的我们确实是一同关在笼子里奔跑的仓鼠,都奋不顾身地消耗着我们的岁月,仗着青春而有资本地认为自己能承担起这些超负荷的时光。

腓亚一直都在塑造着一个反抗者的角色,逃课,看课外读物,沉迷网游,直至后来夺走教导主任夹在两指之间的香烟,拿了他父亲压在凉席下的五张红色毛伟人,开始所谓的离家出走。

那些不曾理直气壮的事情,在他那里,一直都理直气壮。

“昨深,真的不和我……”

腓亚执意要让我加入他的大逃离计划,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脱开双唇就被我一口拒绝。

“抱歉,我……”

他一定很伤心,作为好友的我无法敷衍他的愿望。

世界上没有哪一条路适合我们逃跑,因为我们都还小。

“昨深,你很傻。”

腓亚,其实你才傻,非常傻,傻到不可理解,傻到我每每念起你的名字时都觉得你是一个笨蛋。自己走不说,偏偏还要拉上一个人。

腓亚的恋爱功力十分了得。大概只花了二十五块就买走了一个女孩的心,包括一盒山寨版的德芙巧克力、一碗蛋炒饭和十块钱的车费。那个女孩有好看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束马尾辫总会在有风的时候像花朵一样散开。我看过那女孩几次,她的手一直牵在腓亚那里。我很不习惯。女孩的眼中亦是有巨大的不快乐。而腓亚一直用他的标志性微笑调和着我和她的关系。

但他决定要带女孩逃离现在的生活时,我自然要说他发疯了,或是患了精神病。

“昨深,你是懦弱的,筱耳可比你勇敢多了!”

“你难道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吗?”

“了解呀,她妈就是一个骚货,和其他男人做那些事,逼死了他爸。你知道吗?筱耳从小就被那个臭女人虐待……她受够了,才同意和我逃脱这个痛苦、窒息的牢笼……不像你!”

囤积了一段时日的咸涩液体猛然决堤,我的眼圈红了。无数的蚂蚁爬过我的心脏,很难受。

是的,我不知道,表面和实质的差距,即便将全身的筋脉一根一根组接起来也无法丈量,那些深藏在多少人背后无言的苦痛。

按响腓亚家门铃的时候是夏天晚上的七点,天正黑下来,暮色四合。

裸露在无垠大地上的忧烦经过一个白昼的爆晒,该澎湃爆炸的就爆炸,还未爆炸的此刻也应泄了气,就像人的情绪。这是我选择在夜里拜访腓亚家的理由。

开门的是他的父亲,面色憔悴,眼神忧虑。

“上楼去吧,腓亚给你的东西放在上面。”男人坐到沙发上,继续点了一根烟。苍老在透明烟灰缸里升腾,加深着他的心伤。

“谢谢伯父。”我礼貌地向这位面容愈渐焦灼的男人点了下头,便径直走上楼去。

05

距离上一次见到兔子先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周、一月还是一年,或许这期间只隔了短短的一天,而内心却将其丈量成一段远距离的时空。

最近的他依旧徘徊在街巷的每个角落,依旧在迷路。而玫瑰街上的行人却日渐稀少,风声栖息在每一簇低矮的枝叶上,那些向上翻卷的小花像一种仰视,在迷离的颤抖中寻找自天空,以及逃离的翅膀,却始终无言以对。

金色面具在倾城的日光下发散出格外耀眼的光束,一种与太阳正面的对抗却使得他全身的白色绒毛成为多余的累赘。

兔子先生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见到我时他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两只长耳朵垂在帽子上,像在生日时没有收到礼物的孩子,盛满空虚和失意。

我猜,他一定是想快点找到走出玫瑰街却因此迷得更深而伤心吧。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本想安慰他,便招手示意他过来,可他还是站在离我隔了五个商店的地方,低垂着脑袋。金色面具愈渐暗淡,兔子先生像一具断线的木偶,全身只靠那把深褐色手杖得以站立。如果此时有谁从他手里抽走手杖的话,我想兔子先生一定会趴倒在这条街上,痛苦地吸纳白昼、微尘和脚印,然后他的身体会被辗成一朵红色的印花,像玫瑰街上的红玫瑰一般妖冶开放。

街道上开始出现一些穿着妖艳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

他们的脸上都打了很厚的白色粉底,嘴唇涂着深红色的口红。他们手握磨好的小铲子忙于从街道两旁的花圃里移出玫瑰,然后用纤白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掰掉玫瑰的花瓣,如同撕裂一些无辜的、脆弱的魂灵。

玫瑰街要被毁掉了?

眼前这些奇怪人群的疯狂举动,在我的瞳孔里挤出恐惧的血丝。女人和男人一瞬间都举着紫罗兰和白茉莉瞄向我,面目狰狞,眼角是一层黑色烟熏,像心中的魔鬼。

“兔子先生,他们要把玫瑰街毁掉了!”

他稍稍把头抬起来,“昨深,不要慌……”

06

腓亚的房间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许多,虽然他一直说自己在这样的空间里快要窒息而亡。

每当他发些小牢骚的时候,都不忘在末尾加上一句:“昨深,我们逃吧。”然后我看着他笑了,而他浓密细长的睫毛会连眨三下。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半面墙壁,窗子被打开一半,外面的天空湛蓝如昨,时而有云朵聚拢成白色的塔山,静止不动。有风穿堂而入,抖动起蓝印花的帘布,明晃晃的阳光里偶有微尘在缓慢浮动,像低处的飞翔,卑微,无力,却仍以逃离的姿态挣脱所处的环境。单人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紧靠床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超大尺寸的世界地图,腓亚的梦太过辽阔。

这样的空间,有必要逃吗?

其实,我也知道,腓亚的空间是心上的,那个狭窄的受限制的残破之处,停歇着无止尽的迷茫,终究找不到皈依的航向。

在腓亚消失的日子里,我得承认自己对他的依赖丝毫不亚于一个男人对烟酒的迷恋。因为又要开始独自承受的缘故,突然之间发觉一切都不稳妥,所有的烦恼和困难仿佛都在以成倍成倍的焦距被放大,我周旋其中,形同失臂的鸟隼搁置在某棵凋零的树枝上等待风袭年华后的麻木,与不堪。

不再有一个人,在我结账的时候提醒自己口袋是空的。

不再有一个人,在雨天执意撑伞并把伞倾到我这边。

不再有一个人,在我忘记带书的时候把自己的书推给我而自己甘愿受四面冷漠的敌视。

不再有一个人。

因为腓亚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他走了一周,七天的长度,在记忆里不断滋生出形影单薄的绳索,捆绑过时光大树的无数枝桠,却终被一一松开。环顾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甲乙丙丁,终究找不到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与我相觑。

所以此刻面对他留在书桌上的这封还没有人打开的信件时,我无比珍视。

内心的波涛早已翻涌,却又不忍拆开,害怕在读完的那一刻,信纸的末尾处会写上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两个字: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后会无期。

可最后,自己还是输给了内心的煎熬。

拿起白色信封,上面落着一行黑色钢笔水的字迹,干净漂亮,“致挚爱的昨深”:

昨深:

展信佳!

此刻我和筱耳正在去往远方的途中,一个曾经在地图上用手指圈了无数次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也无法告诉你。请原谅。

当你读到下面的时候,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了。我要把我所经历的事告诉你,虽然这些事会让人觉得潮湿,但请你不要惊讶或是感伤。

或许带走筱耳,你心中会有些许不舒服。你一定会说我傻得无可救药。但我令愿自己做的是傻事,而不是错事。

筱耳眼中积蓄的泪水有着我们无法估计的重量。我不想这些泪水在一次次温热流出之后终因找不到停泊之处而继续流向冰冷,所以我要给她一个远方。

筱耳的母亲是一个阅尽风景的女人,喜欢喝白茉莉泡的茶,喜欢像有些女人收集香水那样收集生活中的艳遇。当她看见筱耳日渐长成年轻的自己时,就会时常揪着筱耳的马尾辫或是在喝水时把杯里的水泼到筱耳的脸上,“长得美今后也去勾男人么!”筱耳恨死了这样一个用自己女儿来发泄自己迟暮情绪的母亲。

她一直都很想念父亲。那个懦弱的、矮小的却能够给予女儿无尽的爱的男人,一生只爱两个人。一个是筱耳的母亲,一个就是筱耳。印象中,他总会给筱耳买很多的洋娃娃、蜡笔和好看的笔记本,他总会在筱耳不快乐的时候逗她开心陪她玩。可是一年前,这个男人从公司提前回来推开卧室房门的时候,却亲眼见到自己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红色“美的梦”上面疯狂地飞翔。两具干柴烈火的肉体,赤裸地交融在一起,碰撞着吱呀作响的床板。这些影像不断盘旋在筱耳父亲的脑海里,所有脉络剧烈地错乱,盘根交错。他忍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双手抓狂,失了心志冲到附近交通繁忙的柏油路上,最后以一个惨烈的死亡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而这样的发泄,一个人,一生仅有一次。

筱耳一直在我面前发誓,有一天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和她母亲做爱的男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咬着牙齿,眼睛狠命地鼓起来。仿佛周遭一切在她眼里只有极端的恨。

而那个该死的男人,其实就是我的父亲。

“腓亚,这就是我爸爸。”筱耳在合家照上为我指她父亲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站在瘦弱男人身边的女人,烫一头卷曲的长发,穿着色彩艳丽的连衣裙,领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错落有致。她是筱耳的母亲,也是我父亲的情人,一年前我在家里见过。

父亲每次带她来的时候都会为她殷勤沏上一杯茉莉茶,然后再一边为她点烟,一边盯着她领口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而露出一副男人淫邪的嘴脸。而女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连衣裙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被父亲这样的男人,至下而上地掀开。

在发白的大厅灯光下,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黑暗里,只看见红色燃烧的烟头在两只兽的欲望下燃得更为猛烈。

其实,在三年前,我的母亲已经先父亲一步背叛了他们脆弱的爱情。

我的母亲是一个人叫梅兰的女人,正如我以前跟你说的,她爱紫罗兰,和那些同样爱紫罗兰的男人。而我的父亲不爱。所以母亲选择了背叛,找了一个和她共事的男人,那个男人抽烟的姿势很迷人,他说他也爱着紫罗兰。

我不反对母亲的背叛,因为这是她的自由,我尊重。但是我的父亲却不允许,并最终以一个男人的粗暴判了她的死刑。母亲是在三年前被父亲重重地推到落地窗边,然后失足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很遥远,有人说是地狱,但更多的人说是天堂。

昨深,你知道那个爱紫罗兰的男人吗……

看到这里的时候,信纸从我手心抖落。

我必须承认自己也是一个胆小的人,无法鼓起勇气继续触及这些刺穿我心理底线的字迹。每个字仿佛都能抽出偏旁部首,在我的每根神经里安下火线,稍稍一碰便会引爆全身。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心若悬空,而手指更是颤抖得不知所措。

我捡起信纸,重新把它装回信封,揣在手中匆忙地跑下楼。不经意间竟撞到了楼梯的扶手、大厅圆桌以及沙发,但这些相撞产生的肉体之疼远不如自己内心的疼痛。我踉跄地来到大门边,准备开门。

“昨深,你知道腓亚……”

男人从沙发上起身,焦急地向我走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迅速拧开门把,疯了般冲向黑暗,没有回头。

身后的那扇门,被用力地甩上,在漫无边际的夜晚里,恰若惊雷。

07

梦里我依旧站在玫瑰街某个店铺的屋檐下,面对着一个虚幻的世界而望着自己脚下的小鞋。

玫瑰街的尽头有一面大笨钟,发出一种煮水的声音。时间那样短,又那样长。

最近街巷里的玫瑰越来越少,大雾却越来越大。或许这是玫瑰的眼泪,纷飞成潮湿的羽翼氤氲天地,以表示一种眷恋和痛苦。雾里是一片狭窄到压抑的空间,就像腓亚描述的那样令人窒息。有人出现,然后消失,又出现,却没有人说话。那些穿着小丑服的魔鬼在以庞大的数量增加,他们表情怪异,疯狂采摘着玫瑰,然后扔掉,接着又种上大片大片的紫罗兰和白茉莉。

我的内心很不安。

最近的兔子先生,看起来更为落寞。

他的金色面具渐渐没有了光芒,铁锈一点一点在上面蔓延开来,成为盛大而陈旧的伤口。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又一次亲昵地向他招手。我明白自己有多么在乎他,就像在乎腓亚一样。因为在看不见出口与入口的玫瑰街,只有他能和自己说话。

兔子先生拄着深褐色手杖慢慢走来,穿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故意挤他,撞他。这使得他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玫瑰街上空飞翔的鸟群穿梭在云缝中而投下的束形光线,刺穿了弥漫的大雾,渐渐浮现的是一个苍白的身影。

“小家伙,真高兴又见到你。”

“兔子先生,玫瑰街快消失了,你还没找到出口吗?”

“快找到了……但或许又都找不到了。”

兔子先生揉了揉额头,然后把自己的两只长耳朵拉了下来,紧紧贴在金色面具生锈的伤口上,像一个失败的人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绝望,懦弱,又无可奈何。

刚刚被光束划开的大雾又聚合起来。穿小丑服的人群,骨头在剧烈地拔节,喉管发出一阵竭力的嘶喊,面目狰狞。

玫瑰街像一座黑森林,滔天翻滚的气浪,仿佛世界末日般的黑暗。

08

莉香阿姨再次出现在我家时,是我拿到腓亚留下的那封信的第三天。白昼,云淡风轻,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流过指尖。

母亲倒了杯绿茶放到她姐妹的跟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三年前来我家时的那副超市阿姨的装扮了,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金卷发,一只手总是不时拨弄着挂在胸前的银项链。我差点都认不出她了,但她说话的腔调似乎一直没做多大改变,刚一开口就暴露了她的从前。

“丽美,再过一两天,我就要去加拿大了,临走前来看看你。”

“看来老祥在外面打拼得不错。这下你也可以和孩子一起出去享享福,可苦了大半辈子了。”

“唉,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哪会有享福的命,在外面也得继续受苦呀,呵呵……对了丽美,一直忘了跟你说了,那个姓梅的女人在三年前摔下楼死了。我看那天准是我看花了,阿和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母亲押在眉间三年的愁云仿佛一瞬间被解开,整个走形的身体更加松弛地躺在沙发上。过了半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送来伤心情报的好姐妹。

“莉香,一家人在外面都要好好地过日子呵。”

“丽美,你也是。多保重哦。”

女人把双手轻轻按在母亲的大腿上,眼中滑过一丝不舍。

此后母亲面对父亲,紧闭的情感又开始开放。

每日她又会在浆洗好衣物后更加疼爱地为美人蕉浇水,除草,施些肥料。又会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再也无法穿下的裙子,放在怀里甜甜地笑着。又会在每晚嘱咐我一句:“昨深,你爸会晚点回来,你看完电视去睡觉的时候记得不要把门反锁。”

仿佛这样的时光一直都在,只是被一场压抑的梦雪藏了三年。

或许,欺骗是最好的自我催眠。

父亲平日忙于工作,向来与我不苟言笑。最有父爱的一次是他替外出的母亲开车到学校,给我送伞。除此之外,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道黑影,冷冷的,寒风一般刮过我的五脏六腑。

我对他存在着恐惧和莫大的怨恨,不只是他操出竹鞭打我时的冷漠无情,重要的是他背叛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一个把自己全部青春与自由全都无悔献出的女人。

腓亚离家出走一个月了,他留给我的信自从上次在他家读了一半后一直被我放在抽屉里。每当想起那封信,我就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

“昨深,你一定很恨爸爸吧。”

当他终于累倒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地把我叫到身旁。他用憔悴发黄的手握住我想要挣脱的手,泛白的龟裂双唇微弱地吐出几个字。白色的床单几乎要把他吞噬,只露出一个头,日渐枯黄。他眼里露出男人少有的湿润与温情。在苏打水弥漫的房间里制造了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氛围。

父亲得的是白血病。

起初流了很多鲜红的鼻血,他不以为然,只说是上了火,就吩咐母亲买些下火的中草药煎服便可了事。这样拖了大半年,血液不断从他的鼻孔里大把大把地涌出,他引以为豪的乌黑秀发也逐渐掉光。母亲预感不妙,便硬拉父亲碾转了镇上的好几家医院。

验血报告下来的那一天,父亲被判了死刑。那一天,他连续抽了好几包的白色中南海。母亲哭花了脸,她紧紧拉住医生的衣角不放。

“已经到晚期了。”

医生双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摇了摇头。

父亲住进医院后,母亲害怕他随时会走,便每天拉着放学的我匆匆忙忙跑到病房里去看父亲。而父亲总是翻身侧着看向摆在窗沿的几盆美人蕉,和紫罗兰,那是母亲不久前弄来的。

随后他又躺在床的最里面,对着墙壁,始终无语,像不愿面对一些人事。

人总是在将死之时弥留之际才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悔悟曾经做错的事。耻辱、悔恨、救赎各自找到了寄生的地方,对谁都公平。

这世上终究找不到不曾犯错的完人。

母亲把炖好的鸡汤用保温壶盛着放到床边,接着从木架上取下一条毛巾在脸盆里搓洗两三下后,轻轻地抚着父亲枯槁的脸。多少年前,这个看似正经的男人还引诱了一个深爱紫罗兰的女人为之疯狂。可怜的女人并为此付出死的代价。此刻,他也已离死亡不远。

母亲把被单掀开一角,又用毛巾擦拭着父亲的手臂。那些胳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骨瘦如柴。之后,母亲端好脸盆,神情忧伤地向病房外走去。

“爸爸,你真的做错了。不仅伤害了妈妈和我,还伤害了腓亚和筱耳。你知道吗?腓亚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母亲就是梅……”

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消沉的身影,胸中突然有股力量强烈地压制住自己要说出的一个名字。

“梅?梅兰。”

父亲怔住了,脸上突现的神情比刚才母亲的还要忧伤。他替我说出了那个死去女人的名字。

“一切……一切都太迟了,爸爸!”

装在大罐葡萄液注射瓶中的一滴液体还没来得及向针管的尽头滑落,另一滴就被带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死亡以伟大的姿势启动时光的巨轮,乘载或大或小的罪恶远赴天堂,或者炼狱。

父亲不再说话,他的沉默跟他一起睡去。或许,这便是一个人最好的忏悔。

母亲在父亲过世后,更加疯狂地照料着那些养在二楼阳台上、走廊过道里的美人蕉,以及刚刚种下的紫罗兰,不停为它们浇水,除草,施肥,加新土,像在徒劳挽留住一些已经无法重现的人和事。

我每缝看到她在回忆里度日,恍若有一根细微尖刻的针刺,扎入我的神经而渗出无止尽的疼痛。

“昨深,原来你爸除了美人蕉还喜欢紫罗兰呢。在医院的时候,他就让我把这两种花放在床边供他观赏,你说你爸是不是挺有情调的……”

母亲咯咯地笑着,悲伤与幸福夹杂的脸庞上透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神经兮兮。

“妈妈!你醒醒好吗?爸爸不在了,不在了!他不只爱你,他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喜欢紫罗兰,她叫梅兰,是爸爸的同事,也是我朋友腓亚的妈妈,三年前死去的那个!”

世界仿佛一瞬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男孩凹陷颤动的嘴唇,以及女人裸露在白昼底下的一脸惊恐。

“昨深!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昨深!”

我抹着眼泪跑上了三楼,母亲渐渐成为我身后失落的背影。我知道,她很伤心。

明白真相的人,往往比沉溺在谎言中的人,伤心欲绝。

母亲失声痛哭,整个眼球泛着血红色,眼泪像盛夏里憋了很久的骤雨,停不下来。她推开眼前所有的花盆,包括她曾经为一个男人所痴恋的美人蕉,和刚刚种下的紫罗兰,像推翻做了许久本该清醒的梦。

厨房响起水壶的悲鸣。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封还没读完的信件,翻开,又见到了腓亚干净漂亮的字迹:

……

昨深,其实那个爱紫罗兰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曾经我在某个夜晚透过那扇落地窗看到他开车送我母亲回来并吻了她。那天下雨,我又看到他为你送伞。我想了解有关这男人的一切,所以就跟班主任说要做到你旁边,和你做朋友。

起初我想过要报复你父亲,可是后来遇到了筱耳,才发觉我们都只是一群无辜的孩子。还记得以前我和你聊起卡夫卡的那句话吗?

“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那些大人们犯下的过错,为什么要让我们承担?

所以,我放弃了心中的念头。

我只想我们能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请你原谅。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如果也想和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大人的世界,请拨打我的号码,或许我和筱耳还未走远。

昨深,你真的很好。和你做朋友,我感到幸运。

正在寻找远方的腓亚

×年×月×日

我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努力抑制住从脸上倾泻而下的大雨。

随后,我拿出手机,按下了本应在一个月前就该拨打的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

我彻底输给了泪水。

09

再次见到兔子先生的时候,玫瑰街已经消失。那些店铺、穿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紫罗兰以及白茉莉,也都不见了。

或许,世界原本便是一片空白。没有花花绿绿,没有复杂的人事。一切安详,如泛白的天空,和大地。

“兔子先生,我的朋友都走了,我好寂寞。你找到出口了吗?”

“再也找不到了。昨深,我要和你在一起。”

兔子先生站在朦胧的雾气中看着我,手里握着最后一朵玫瑰花,深红,像最浓烈的爱。

我飞奔过去,用自己在梦中还是孩子的身体紧紧拥抱着兔子先生,感动的泪花碎成一地璀璨的水晶。

“昨深,一直苦苦想要寻找的出口,其实只是成长路上的未知。”

他嘴角上扬,温柔地看着我,眼睛里发出似曾相识的光芒。

我像是独自面对镜子时,看见镜中的那个人。

“兔子先生,你究竟是谁?”我抬起头问他。

他伸出长满白色绒毛的手把玫瑰花轻轻放到了我的手心,然后缓缓地摘掉脸上的那张金色面具,微笑着。

眼神清澈,腮帮干净,瘦削的下巴留有一颗小小的圆痣。

我不敢相信。

原来兔子先生就是我自己。

原来迷路的一直是我自己。

有路无路都已不再重要,成长的出口原本便是未知。

“昨深,成长的路上,你总会长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出口,真的,你会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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