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长之于市委书记,如同芭蕾舞中的男伴,起的是辅助、撑举作用,林云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或者说,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警告和对未来工作的指导。
新的钞票,固然人人喜欢,但新的官员,却多半会惹人嫉恨。权力场中,职务升迁就像在电影院排队入场,前面一人走了,后面立刻会有人紧跟上填补空位。官员们就如地里的萝卜,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坑都只能有一个萝卜。他这种突兀提拔的黑马,类似错版的钞票,插队的观众,抢坑的萝卜,无法不对新的岗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2
春寒料峭。
林云躲在窗帘后观察政府大楼前的人群,透过灰蒙蒙的晨雾,像在看一幕无声的黑白影片。他看见人群中有“我们要见新市长”的横幅标语,脑中闪过“下楼去亲自处理”的念头,但是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青州不是抚州,他现在一点情况也不了解,贸然出头只能添乱,更重要的,他现在不是一位万金油式的常务副市长,而是总揽大局的一市之长。
虽然,现在这个市长前还要加上一个“代”字,过几天人代会后,这个职务才会获得正式的承认。
是的,我是市长!
林云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份转换。就像职场打拼的年轻人,无不以总裁为目标,而当某一天目标实现,他才发现,他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而必须自己提出问题,发现问题,同时安排别人去解决问题。作为一市之长,他以后必须更多地做指挥协调工作,而不是事必躬亲。
上访的人群堵住政府大门后,常务副市长丁自喜给他打了电话汇报情况,简单说了是怎么一回事,主动表示会处理的。林云有些恼火,让人围了大门居然事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信访和相关部门都应该算失职,但是丁自喜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又让他困惑,虽说现在很多官员都喜欢摆个宰相气度,显示自己的从容,然而这位常务副市长的镇定功夫也实在太叫人佩服了。
接下来,丁自喜辜负了林云对他的期望,他根本就没有出面,而是把球往下踢。林云在混乱的人群中,只看见分管副市长于文泰和办公室主任孟平,他再次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在抚州那种边远山区待久了,有些脱节?他估量了一下人群的规模,有三四百人,算是一次不小的群体事件,但整个政府大楼的工作人员竟然安之若素,熟视无睹。他发了会儿呆,才想起应该由自己来向市委书记师北蓉汇报。
师北蓉是现任青州市市委书记,一年多前,他是青州市市长。
春节过后,假期还没有结束,林云被通知到省委组织部接受新的工作安排:到青州跟师北蓉搭班子。这个任命来得太过突然,作为在抚州工作了近七年的现任抚州市常务副市长,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林云自己都认为他可能会在明年接任抚州市市长,但是突然之间,他必须到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示服从组织的安排,将努力做好工作,完成任务。他离开组织部,心中除了愕然,一点欣喜和兴奋也没有。
固然,青州各方面都不是抚州能够相提并论的,无论是交通、税收财政,还是地理资源和基础建设等。但对于一位市长来说,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正像毛泽东指出“人是第一可宝贵的”一样,即将跟他共事的市委书记才是最值得他考虑的。跟师北蓉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相反,师北蓉对他来说,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两三年前,这位明星市长的开拓进取精神,还有果敢强硬的工作作风,早就经过省长严宇的表扬,为西川官场所熟知。
一般来说,很多官员都不愿意跟那些下来镀金的所谓空降干部搭班子。这些人会在理论素养上轻而易举地压自己一头,表面的谦和下是根深蒂固的骄傲自负,很难相处;在具体工作中,却往往因为缺少工作经验,拿不出多少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纸上谈兵。但师北蓉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跟林云一样,是从乡镇干部做起,一步步前进,最后到了现在这个职务。师北蓉不仅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还是科班出身,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比林云要小好几岁。跟这样一位强人合作,林云将面临巨大的压力。同时,考虑到师北蓉不仅在青州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市委书记,还做过一届市长,各方面的关系肯定根深蒂固,他这市长的权力肯定会被进一步掠夺,甚至完全沦为配角,这让刚刚得到提拔,迈上人生最重要一级台阶的林云心中发虚。正是带着这种忐忑的心情,林云来到了青州。
市委办公楼由几幢小楼组成,分布在政府大楼后面的青云山上,政府大楼像一个掩体一样挡在市委办公楼群前面。林云来青州的第二天就意识到这一点,不觉哑然失笑。眼下,他想师北蓉肯定早就接到了一些人的电话汇报,甚至如果他有兴趣,完全可以站在他的办公室前俯瞰整个政府广场,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指挥官,从容、安全地审视整个战场。他拿起电话,拨了市委书记办公室的号码。
林云简要汇报了他所知道的整个事件情况,但是市委书记似乎比丁自喜还要显得不以为意。“我知道了。丁市长的意见不错,让他去处理吧。老林,这事你先别管,开发区的工人就是这样,知道要开人代会了。老林,目前你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等人代会后,你再正式工作也不迟。不必心急。对。好。就这样,不用担心,丁市长他们会处理的。”
林云等着市委书记挂了电话,又发了会儿呆,才放下话筒。这个电话基本上也是师北蓉某种风格的体现。他忍不住想,这位市委书记叫他“老林”是因为某种客气的称呼,还是针对年龄的某种实指?从一见面开始,师北蓉就没有严肃地称呼过他“林市长”,这种表面上的近乎让林云觉得不太习惯。
他站起来,去饮水机那里沏茶。或者,师北蓉说得不错,目前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进入角色,仓促是笨拙者的机敏,反正几天后就是人代会,不必急在这一时。而且,听师北蓉的口气,似乎开发区的工人上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再怎么说,他也不应该下车伊始就大放厥词,莽撞冒失。何况还有师北蓉在主持大局,他既是前任市长,熟悉情况,又不是庸碌之辈,自己应该相信这位强人书记。虽然如此安慰自己,林云还是有些忐忑,拿起话筒,才想起秘书舒万里今天被自己妻子征用,陪着去新单位报道,还要办一些杂事,上午都可能不会回来。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出了办公室。
政府办公室几个科室在五楼,孟平这时候在楼下应付上访工人,林云不太清楚各科室的工作安排,就往最近的综合一科走去。刚到虚掩的门口,便听里面一个年轻女声说:“……几个亿,不相信就这样能够拖没了!反正老师迟早要走,下一个人……”林云略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敲了敲门,推开。
“林市长。”屋中两人闻声回头,一齐站起。林云记得那位中年女人叫徐明芳,是一科副科长,那年轻女孩好像姓陈,两人没有想到市长会突然光顾,更不知道是否听见她们刚才的谈话,神情都有些忸怩。徐明芳看见市长问询的表情,离开座位走过来,笑着说:“林市长有事?他们都去接待各区县的人大代表了,就留我和小陈守办公室。”
林云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找一点有关开发区……这个资料……”
徐明芳显示了一位老机关的素质,立刻明白了市长的意思,笑着说:“我们科室没有。群工局那边应该有详细的资料。林市长,我这就通知他们,让他们马上送过来。”
“好。谢谢。”林云点点头。上楼的时候,他想,这个徐明芳看起来精明能干,却被年轻得多的舒万里领导,呵呵,有趣,这其中不知有什么故事没有。突然间又想到自己,还不是一样被年轻的师北蓉领导,不禁莞尔。
3
这个时候,青州市市委书记正对公安局局长雷胜利大发雷霆。
刚刚放下林云的电话,雷胜利就推门而入。他们关系密切,而且雷胜利是有名的霸道,除了一些特殊情况,秘书迟小军一般都不会挡他的驾。
但是雷胜利的霸道在市委书记面前显然不存在,刚刚听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师北蓉就捏拳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对着雷胜利怒目大骂:
“你看你搞的什么事!三番五次给你打招呼,重点目标必须要专人盯紧,结果呢?还是弄出事来!我看你这局长是当得太舒服了。”
雷胜利一脸憨笑地站在办公桌前,对师北蓉的咆哮似乎充耳不闻,又似乎是早就做了挨批的准备。等到市委书记骂完了,喘了两口气,他才笑着说:“莫得啥子,老板,几个小跳蚤掀不翻铺盖,就算他们去了省里,去了京城,又有啥子用?还不是要转回来让我们处理?”
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称单位的领导为老板,现在少了,只有雷胜利依然保持着这种奇怪的习惯,从三年前他来到青州,师北蓉还是市长开始,无论当面背后,他都这样称呼,师北蓉批评过他几次,他充耳不闻。他们现在说的也是上访,却不是开发区的事,而是青州制革厂。
一年前,青州制革厂改制,整体卖给青州有名的民营企业熊氏集团,以生产厂长白建国为首的一群原制革厂职工不断上访。人代会前,师北蓉指示政法委书记吴道昆召开过关于两会期间维稳工作的专项会议,对于重点目标一定要盯死看牢,现在雷胜利却跑到办公室来汇报,说白建国和制革厂一位工程师已经消失两天,看样子早就离开青州了。雷胜利知道捅了娄子,电话也不敢先打,而是亲自来请罪,这时候听见市委书记一通臭骂,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青州谁都知道师北蓉的脾气,拿你当自己人,才骂你,骂得越狠越是信任。这种情况似乎在官场屡见不鲜,自有它的道理。
师北蓉眼一瞪,似乎又要骂人,看着公安局局长那副逆来顺受、蒸不烂煮不熟的惫懒模样,又气又笑,用手指指:“你啊!老雷,真拿你没办法。你还想不想进常委!”
“报告老板,老雷坚决要求进步,请组织栽培。”雷胜利双脚一并,立正敬礼。
师北蓉坐回椅子中,摇了几下,“好了,别扯淡了,采取什么措施没有?”
“已经跟群工局张局说过了,省委省政府门口这几天都是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盯防。除非白骨精不出现,一出现就立刻拿下。”雷胜利大大咧咧地说。
师北蓉皱起了眉,考虑片刻,说:“派几个人去北京吧。跟省信访办也联系一下,联合行动,师出有名。”
“阵仗大了吧……”雷胜利看见市委书记脸色不虞,立刻改了话头,“坚决执行老板指示。”
“不要吝啬那点小钱。再说又不是叫你个人出,我叫老苏给你们特批点办案经费。你可以打个申请,用人代会的名义。”师北蓉挥挥手,沉思着说:“现在多少算是非常时期,不是指人代会,而是……”他用手指向下指指。
“林……市长?”雷胜利反应很快。
“他才来,还摸不透他的底。老杜又留下一大堆烂事。小心一些总不会错。”师北蓉点点头。
“似乎不是个厉害角色。我问过抚州我那同学,事做得多,话说得少,官做得中规中矩,人活得胆小保守。这几天,政府那边的人都说他像个闷墩,话都……”雷胜利小心地斟酌用语,说着自己对于新市长的评价。
“但是他是市长。”
师北蓉冷冷地打断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俯视着眼前的政府办公大楼,“人都是会变的,在一个位置上有一个位置的思想和言行。话少的人,并非他不喜欢说话,而是不愿让人看到他的内心思想,这样的人往往都是阴谋家。而那些话多的人……多半是小丑,一位相声演员或者一位饶舌的电视主持人不会伤害到你,但……”
“会叫的狗不咬人,于无声处听惊雷……”因为师北蓉喜欢引经据典,带动他们这些下属都会整点词儿,就算胡诌一通,多少也能凑个乐子。这跟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戏彩娱亲的道理一样,就算出丑,绝不会出错。但后面一句显然不太恰当,雷胜利及时住了嘴。
师北蓉笑笑,摇摇头。
“老板,我看你是多虑了。再怎么他也只是市长,他不是老板。”雷胜利不屑地说,“再说,青州是咱们的地盘,他一个外人,孤掌难鸣,能做什么?”
师北蓉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发区的问题也的确要解决了,三天两头这样,总有一天要捅到上面去。”
“这还不是老杜乱拉屎,现在却要我们替他揩屁股。不过,也算给老林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青州的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雷胜利愤愤地说,心中嘀咕:这其中还不是有你一份。
“你还是亲自去协助处理一下,尽快把工人疏散,影响不好。”师北蓉转过头,脸上露出不满,似乎在这一瞬间猜到了公安局局长的腹诽。“还有白建国两人,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汇报。”
雷胜利心中一凛,应了一声:“老板,那我先去了。”
一直目送公安局局长硕大的身躯被关在门外,师北蓉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时候,人生真是奇妙莫测,如果说几年前他会跟这样的粗人成为朋友,或者说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怕是比本·拉登与布什互赠圣诞卡还难以想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他们成为牢不可破的利益团体,仕途上一损俱损的政治联盟。他有时反省自己,会强烈地感到惶然,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当时那种情况下,一边是金光大道,一边是荆棘泥淖,他似乎别无选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个人:杜士诚!
想起那张冷漠的脸,厚厚的镜片后似乎总是隐藏着某种讥诮。他摇摇头,把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从头脑中甩掉。
还是想想目前的工作吧。他叹了口气,靠在坐椅上,无聊地玩着签字笔,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除了白建国这点小麻烦,今天开发区工人集众上访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有的是办法处理,最多不过是让政府又出点钱,但是新来的市长应该是一个变数。
说实话,他和新市长第一次见面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林云给他的感觉是一个平庸保守的官员,这跟刚才雷胜利的说法相差无几。但是这几天下来,他渐渐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这位新市长温和沉默的表面下,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是外柔内刚?还是心怀叵测?或者,真如他刚才所说,一个位置有一个位置的不同表现,现在成为市长,会让他性格中某些长期隐藏的东西暴露出来?师北蓉考虑了一会儿,找不到答案,心中冷笑:再强,也不会强过自己吧!自己这样的强人,在青州不也“和光同尘”了?
和光同尘!师北蓉摇头苦笑。这是杜士诚的口头禅。那么,现在他是不是也该对新市长来一番如法炮制,让林云也“和光同尘”?他又应该如何让这位新市长“和光同尘”呢?
像林云这样的年龄,在西川这种大环境下,如果不出现某种特别的机遇,应该很难在仕途上再进一步,那么,对于这种“丧志”的干部,“玩物”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吧?女人?还是金钱?如果林云愿意接受这种“和光同尘”的安排,他又该给林云什么样的“好处”、多少“好处”呢?或者说,他现在必须对林云作出某种准确的估量,这个新市长究竟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