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啊,你怎么能够这样看问题啊。”师北蓉语重心长地说,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批评,“你怎么能够拿黑市来衡量呢!好比这个,以前美元对人民币汇率,牌价是多少?黑市价是多少?难道因为黑市价的存在,我们央行就要执行美元的黑市汇率?显然不能!任何时候,黑市都是被打击的,不仅干扰了正常的经济秩序,更不能作为我们经济活动的依据。”
林云不得不佩服市委书记的冠冕堂皇和理直气壮,虽然有些牵强和似是而非,但肯定不能辩驳。他只好说:“好吧,我立刻回去向我家那位请示汇报。”他只得再次祭出这招拖刀计、免战牌。
“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呢?老林,我觉得,你从抚州到青州,换了地方,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也换了,在一些问题上,也需要转换思想。”
林云的脸立刻红了,这样直露的建议,几近批评。“师书记,您说得对。”他嚅嗫着说。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师北蓉盯着林云,“从你刚刚来时开发区的工人游行,然后是跳桥事件,你也下到几个县区去调研了一趟,应该看到一些问题,听到一些说法,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关于青州某些官员,关于青州一些现象的,是吧?”
林云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市委书记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情不自禁地感到畏缩,这本是对方做贼,却弄得自己心虚,他只有在心中狠狠骂自己不争气。
“对于这些问题,我还是重申我的观点,要看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抱着什么目的,用什么眼光去看。我认为,只要对于青州改革开放大局有利,对于发展青州经济有利,对于改善青州老百姓生活有利,最终结果能够繁荣青州经济,带领青州人民致富,这样的行为就应该支持,而且要大胆支持。至于一些小问题,小毛病,当然应该提出来进行批评和改正,但并不是我们目前最重要最迫切的工作,甚至,对于这些小问题小毛病,我们可以用一种温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察见渊鱼者不祥。打开窗户,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是苍蝇也可能飞进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要看成绩,要把握方向,要有大局观。”
在市委书记慷慨激昂的演说面前,林云表现得有些慌乱和茫然。师北蓉紧紧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盯着一只老鼠。他完全能够揣测出林云现在的心情。他在这个圈子中混迹近三十年,练就的最重要的本领就是琢磨人:领导,同事,下属,尤其是这些年跟杜士诚分分合合的明争暗斗,对他更是一种强化培训。
他刚到青州那段时间,自认科班出身,理论水平不用说--当时的常务副省长严宇都夸他是“儒官”,又到基层镀过金,实际工作能力也非常自许,再加上年龄优势,当真是按剑青州,雄视西川,眼中哪有杜士诚这种暮气沉沉的老朽。但是不久,他就被“土八路”狠狠地教训了,接下来几次交锋都大败亏输,被杜士诚玩弄于股掌,甚至在梅梅那里,也狠狠跌了一跤。最后,这位眼高于顶的青州市市长不得不向市委书记低头臣服,跟杜士诚“和光同尘”。
杜士诚走后,师北蓉总算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职务升迁,重新变得信心满满,志气昂扬。现在林云调来青州,处在他当年的位置,他自然毫不客气把当年杜士诚如何折磨他的那些招数,一一转手用来对付林云。只是,出于对自己才智和权力的自信,加上对这位泥土中站起来的市长的轻视,或者说,他并没有掌握前任市委书记玩弄权术的精髓,所以最后的结果完全跟他的预期不同。虽然,就算换了杜士诚,也可能如此,因为接受的对象换了,这个青州市市长不再叫师北蓉,而是叫林云。
师北蓉看着有些发呆的市长,确信自己已经完全达到了打击对方的目的,且效果完美,于是语气温和下来:“老林,今天我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为了青州的工作,为了青州人民,我们都应该这样,是不是?好吧,老林,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你是否存着心结,比如上次跳桥事件,你是受了点屈服,代人受过,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你是一市之长,承担这个责任也是应该的。现在事情过了,心情已经平静了吧?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沟通一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要受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坦坦荡荡地去做。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的,但是从你近期的工作来看,你体现了一位好干部的素质,值得肯定,尤其是‘三大战役’提得很好,很切合当前青州的实际情况,抓住了工作的重点。我们现在很多官员,说好话的多,做实事的少,但林市长你不是,你是一位干实事的人,应该感谢省委为青州安排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市长。来,我们碰一杯,为努力把青州工作做好。”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权术之道,也是如此。老实人不可逼得太狠,而应该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小火徐徐地加热,最后这只青蛙就无法跳起来了。
林云点头,他并不愚笨,他看穿了市委书记一手拿胡萝卜一手拿大棒的招数,这是市委书记对他的招安,最初是孟平的试探,现在是师北蓉亲自出面,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是不是应该乖乖就范呢?
“跳桥事件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提它,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还是我一再强调的,发展经济,多上项目。”市委书记继续说,“老林,你以前在抚州的少数民族工作,是有目共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那种矛盾重重、情况特殊的环境中,能够把工作展开,能够很好地贯彻执行省委省政府的各项指示,证明了你的能力。但是,青州不是抚州,必须对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做一定的调整,客观条件要求我们必须这样做。作为一市之长,你要对全市的各项工作负责,并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问题。不发展经济,矛盾永远都会存在,工人永远都可能游行,我们不应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从根本上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展经济。
“每一位政府官员,都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见,但我和你跟普通的政府官员不同,因为我们的思想和意见很可能变成青州的政策,变成青州的政府工作指导,影响和改变几百人几万人的命运。所以我们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多多反省自己,要服从大局,要讲政治,要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
又打又拉,这是当年杜士诚用来对付他的招数,他现在照方抓药,依法施为,用来收服这位新市长。但是杜士诚当年慢慢磨砺了他整整一年才跟他摊牌,把一位锐气十足的新贵折磨得脾气全无,而师北蓉,似乎有些急于求成了。
林云心中摇摆,最后,他决定这样认识:市委书记是在跟他交心,跟他坦诚地交换对于青州工作的意见,那么,他也应该坦诚地拿出自己对于目前工作的看法和意见来,如果有不妥,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进行补充和修订。
“师书记,通过这些天的了解和学习,我有一些粗浅的认识。”他审慎地说。师北蓉点点头,作出倾听的表情。
“我个人认识到,青州的经济工作,已经走到了全省的前面,而且这个势头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还将保持下去,所以我认为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夯实基础,扎实地落实前段时间引进的一些项目上,这样两手抓经济,能够取得最大的效益。”
这个思路,他第一次跟师北蓉谈话时就已经隐约地流露过,这似乎是他谨慎保守的风格,通过这段时间对青州经济的了解,他有了一些底气,这一次说得更加明白一些。
“老林,你有这种态度,很好。干工作,就是要这样高瞻远瞩,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要找那些慷慨激昂,只会说大话放卫星的空想家比比皆是;而踏踏实实做工作的贴地飞行者,却是一将难求。你的想法很客观,也很正确,但是,就是太保守了一些。对于一个统领全局的市长来说,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青州不仅要走到全省经济工作的前列,而且要有永远争第一的气魄,所以,现在不是停止脚步的时候,连暂时休整一下都不可以,应该还要加快步伐。一些问题,可以在前进中就地解决,甚至,有些问题当我们加速前进后,就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林云再次被市委书记强烈的情绪感染,这些话非常具有鼓舞人心的作用,只是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房间实在太大,桌子也太大,他和师北蓉坐在那里,就像两个光秃秃的塑像面对着空旷的广场。
“雷克斯项目,丁市长上午跟我打电话汇报了,贺光霖和苏阳也给我打了电话,这俩人暗地里搞小动作,雷克斯公司准备撤走全部的谈判人员,中止谈判,现在我们已经非常被动。”师北蓉突然转了话题,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而激愤。
林云一怔,随即跟上市委书记的思路,他的心中也立刻充满深深的激愤。这种情绪是真实的,不像师北蓉多少有些表演。但这个愤怒不是针对苏阳和贺光霖,而是丁自喜。
他仅仅两个小时前才从贺光霖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丁自喜到现在都没有给他打电话汇报这个最新情况,还有一直在抓这个项目的于文泰!这不是正常的工作程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样重大的事,两位副市长居然不向市长做汇报,这是什么性质?林云再也忍不住,涩声说:“于市长和丁市长没有向我汇报这个最新情况。”
“那要好好批评他们两个,搞什么的,这么粗心大意!”师北蓉笑道,心中恼怒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