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远庖厨,这就是他最后的底线了。他不知道的事,他没有亲自经手的事,跟他无关的事,他都可以忽略,但是青州汽车城,他是领导小组组长,每个项目的合同,都可能签上自己的名字,很多年后,这些记录都还将保存着,某些人翻看这些历史文档时,可能会指着他的名字骂娘,这一切,都是阻止他屈服的原因。他自认不是非常有勇气的人,相反,他有时似乎非常胆小,做事过分谨慎和小心,但是,或者正是因为这种胆小,这种对于某种东西的敬畏和坚守,他不敢答应师东蓉的要求。
短短的几分钟里,青州市市长经过艰难的思考,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林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但没有说话,而是开始考虑另外一件事,或者说另外一个人:师北蓉。
这个站在师东蓉背后的市委书记,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这一切都是他同意或者指使?他为什么要这样紧逼自己?青州汽车城刚刚启动,一位老练的权力人物,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发难,尤其是吉安连续出事,再加上白爱民、贺光霖等人,师北蓉不应该再对自己露出刀锋,难道,是因为黑哥的赌场?应该不会,那对于师北蓉来说,影响太小,可以忽略,师北蓉也绝不会具有那样的神通,知道自己在电话中对白爱民的暗示。那么,为什么师东蓉会突然不管不顾地伸手向自己要项目呢?仅仅出于对金钱的贪婪?
或者,师北蓉会接受这一次拒绝吧?林云换了一个角度考虑。他既然要求自己担任领导小组组长,作为一位市委书记,他应该分得清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孰轻孰重,青州汽车城是一项已经上升到具有政治高度的工作,他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些可以舍弃的利润而与自己产生意见分歧,政治,就是一种妥协,他是不是也应该为了某种大局向自己做某种妥协呢?但是,林云也知道,他这种想法太一厢情愿,太过理想。师北蓉是谁?西川的明星官员,没有担任市委书记时就是有名的强人,现在大权在握,更是目无余子,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这市长的感受,也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这又令林云感到羞辱。
“我刚才跟中化区万书记通了电话,为了配合青州汽车城的进程,准备立刻在汽车城领导小组现在的四个工作组:资金协调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组,基础设施建设组和综合协调组之外,立刻增设项目招投标组,全权负责汽车城所有项目的招投标工作。”林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远华想参与汽车城的建设,我代表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表示欢迎,远华公司承建了很多政府工程,跟青州政府有过合作关系,在将来招投标的时候,这些因素都应该考虑进去。”
这是确凿无疑的拒绝!
孟平在心中哀叹一声,他终于亲口听到了林云的拒绝。
他比很多人,甚至比市委书记都早知道林云的打算,这是他从舒万里这一阵的工作中猜测出来的。林云并不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虽然他现在陷入征地的泥淖中,但是他已经在开始制订有关汽车城建设项目的招投标制度。林云肯定在被师北蓉点名挂帅时就考虑到了他会遭遇的所有困难,除了征地之外,建设项目的发包将是另外一个雷区,林云考虑到了一些可能,所以,他准备建立某种制度来回避复杂的人事纠缠,撇清可能涌向他的腐败暗流。这就是孟平刚才接到师东蓉电话时感到为难的原因,也正是孟平要冒险突然试探林云的原因。他要抢在林云的招投标制度出炉前丢一个烫手的山芋来考验林云,现在,他得到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一直不愿看到的情况终于出现了。
现在,他终于算是了解林云的真实想法了,或者说,他了解了这位市长,这个男人。他记起丁自喜跟他闲聊过,张中关于青州两位主官的划分,师北蓉是金,林云被划为铜铁,他认为他的盟友们错了,错得非常厉害,就算林云真是块铜铁,在地下埋了很久,锈迹斑斑,但这块铜铁可能是一把剑,最后会露出它森寒的锋芒,而现在,剥开林云温和的表面,已经露出了他坚硬的本质,接下来,又将是什么?他不敢想象。
还有一个麻烦,他现在做的一切,师北蓉都一无所知,他又该如何向市委书记汇报呢?他无法想象师北蓉暴怒的样子,车海刚刚给他捅了一个大娄子,自己又让他后院起火--虽然,孟平认为林云既然已经决定制订这种招投标制度,宣布他的立场是迟早的,但师北蓉不会这样想,他会认为是孟平自作聪明才造成了这种被动的局面。
12
林云看着孟平离开的身影,他看不到孟平的表情,也看不透这位办公室主任心中的沮丧和忧虑--他自己倒是充满沮丧和忧虑,政治家开战,老百姓告状,都是一样的无奈。他并不想这样,但是,他更不想不这样,他可以一再退让,忍受,但有些底线和原则必须坚守。同时,他也没有看穿这次突然袭击只不过是孟平的灵机一动,他把它跟黑哥藏在村民背后阻挠征地结合起来,看成是一种连环招数,最终的目的是要逼迫自己向他们屈服,乖乖地把青州汽车城交给他们来操作,这激起了林云的愤怒,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林云拒绝了师东蓉。
林云靠在沙发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体力,这个时候将近下班,他不想回家,他只想找个人来随便聊聊。舒万里?谈话也需要对手,一位下属,身份上就不是对等;贺光霖?他倒没把这位前县长看成下属,但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说说话,而不是需要什么激励和鼓舞;竺子?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他们在这座城市如何见面,以什么方式见面都是极大的麻烦,而且如果他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林云不敢保证自己在这种时候会保持一贯的理性,上次就是一次警钟,他有些害怕再次面对这个“女人”的诱惑;罗宾?林云苦笑,这不过是另外一位逐利之徒,他可能永远无法跟这种人促膝谈心。几分钟的茫然后,蓦然间灵光一闪,他想起了一个人:何海涛。
他答应过这位何总一周内去黄埔房产,但是因为这些天他实在太忙,征地的事实在太费心费力,他竟然忘记了这个承诺。他不知道他的电话,他想到了查询台,但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直接出了办公室,让舒万里下班回家,自己下楼叫了出租车。
到达青州云天大厦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旋转门流水似不停地吐出衣装楚楚的人流。林云踌躇着是否等一会儿,但是炎热的天气迫使他硬着头皮迎着人流进入供应冷气的大厦。令人吃惊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联想到刚才出租车司机对这位在政府大院门口上车的乘客熟视无睹,林云不禁有些莞尔,自己太自以是了,这座城市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市长的。突然间,又想到半个小时前他在办公室跟孟平那段简短的对话,这个城市又有多少人在乎自己刚才那番艰难的煎熬,在乎自己的努力与挣扎呢?顿生一种荒唐之感。
幸好上行电梯的人不多,黄埔房产公司门口的前台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林云,几秒钟之后,她似乎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微微张大了嘴不敢确认。
“我找你们何总。”林云温和地笑笑。前台小姐定了定神,什么也没有问:“您请。”抢前一步引路,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不是……”站在书柜前的人恼怒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林云,“林市长……我以为您还要过一两周才会来。”
他瞬间就回过神来,停下手中的工作,连柜门也来不及关,急忙走过来,握手,想把林云往沙发上请,林云笑着指了指书柜,问:“为什么认为我还要一两周才来?”
何海涛迟疑了一下,坦然说:“因为现在还在征地,建设项目的招投标工作,最迟也得那个时候才开始。”
“我说过来拜访你,已经晚了。”
“说话不必算数,这是大人物的特权。”察言观色是任何一位商人的本领,林云突然来访,何海涛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决定进行某种试探。
“一个市长算大人物?”林云问。
“这要看在什么地方,在北京肯定算不上,在青州那绝对算得上。”何海涛笑着说。
看着这位器宇轩昂,就算是在阿谀逢迎之时也显得气定神闲的老总,林云笑了,“现在可以开始我们的工作了吧?”
“时刻准备着。”何海涛像少先队员宣誓一样笑着说。但他并没有像通常那样用文字和资料,再加上自己口头汇报,而是打开桌上的电脑,开始播放一个有关黄埔房产的宣传片。
很短,不到五分钟,但很具有视觉冲击。“但这只是证明你们总公司,并不代表黄埔青州公司。”林云说。
“因为青州黄埔这两年一个项目也没有做,也没有什么值得向您汇报的。”何海涛诚恳地说。
“那么,你在电话中说你想参与青州汽车城的建设,你用什么来说服招投标的工作人员,取信于人呢?”
“也许我只能这样。”这个时候何海涛迟疑了一下,点击打开桌面一个文件。
“这是玉锦苑业主跟中化区政府谈判的现场图片……这是前年建成的祥和里五号楼实拍,严重渗水……这是开裂……这是远华公司野蛮拆迁的现场,这次冲突造成三人重伤,十五人轻伤……这是一幢已经被确定的危楼,前年才建成,通过了质检站检查,现在没有人敢住进去,购房户起诉,这个案子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仅仅是中化区政府出了一个无法执行的文件……因为某些人的介入,整个建筑利润被拿走了很大一部分,所以建筑商就只能在建筑成本上投机取巧,偷工减料……这是青州去年的样板工程,质量先不说,看看它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