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很少一部分拆迁户响应了政府的号召,经过领导小组的艰苦工作后,最终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拆迁户签订了补偿协议,距离完成任务遥不可及,临近国庆节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明确,无论林云再怎么努力,领导小组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征地工作。
这已经不是什么方式方法的问题,而是彼此要求差距太大,根本无法达成一致的问题,就像一根木头无法焊在铁上一样。
林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在青州没有根深蒂固的关系,没有一呼百应的亲信和嫡系--虽然领导小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很努力,都没有怠工和拖后腿。最后,他拨打了何海涛的电话,请他来市长办公室。
5
“如果林市长希望我来接手这个拆迁工作,我肯定是无能为力。”这是何海涛在林云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而且是在林云开口之前。
林云盯着这位精明过人的商人,他竟然无法生气,几秒钟后,他才问:“如果把征地和基建工程一起打包呢?”
“我同样无能为力。”何海涛没有任何犹豫,摇头,“虽然这是一个诱人的大蛋糕,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黑哥。”
最后那句话让林云眉头皱了一下,他问:“你也认为,这个拆迁工作只有远华才能够完成?”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当然,别人也有这个可能,人生,本来就是由各种可能构成的。”何海涛老练地不正面回答。
“你其实可以这样回答我:征地拆迁工作,这本来就是政府的工作,只是很多地方政府喜欢把这些工作交给开发商自己解决,政府躲在一边扮演裁判的角色。”林云淡淡地说。
何海涛鼓掌:“林市长,我是第一次听见政府官员这样坦率。我佩服你。”
“安慰只是一张药方,帮助才是药。”
林云看着何海涛,何海涛苦起了脸:
“林市长,我老实坦白吧,虽然商人以追求利润为目的,但黄埔公司不是远华这种草莽,我们有自己的宗旨和理念,暴力拆迁这种事我们是永远不做的。政府有政府的责任,企业也有企业的责任,很多官员为什么会落马?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很多显赫一时的企业为什么会衰落?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坚守住某些理念。”
何海涛深情地说:“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个项目可能让青州黄埔创造辉煌,在全国的黄埔公司中熠熠生辉,如果黄埔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不仅是救了我这个人,也是救了黄埔青州公司,我非常感激您,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一点而破坏公司的制度,如果我这样做了,将来我就无法向公司董事会述职。您可以说我这人没有担当,没有情义,但是这正是资本的理性,或者叫冷酷。”
他的做作表演没有打动林云,林云一脸冷笑。何海涛再次苦笑,“好吧,我再坦白一点,林市长,您和我都知道,这个项目,实际上还包括一个利益博弈的问题。就算我们黄埔愿意充当一次英雄,也得有这个能力啊!这个征地拆迁背后有叶志远和师东蓉,您说,我们黄埔愿意趟这滩浑水吗?”
他深深地叹气:“我不是那种第一次上春晚的歌手,憋着劲想一炮而红,我没有这个气魄和胆量,不敢跟这些人玩,我只是一个商人,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权力人物。”
这就是何海涛的理由。坦白,也真实。
林云曾经主动向何海涛抛出橄榄枝,但是何海涛并没有投桃报李,拿出一点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担当,他不是武侠小说中那些一言相投、以命相送的侠客,而是理性、冷静的商人,所以何海涛的做法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林云,他竟然对何海涛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林云也早知道这是徒劳,可是他已经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作为一位市长,他竟然不得不寻求这种渺茫希望,这就是他的悲哀。
国庆前夕的某一天,师北蓉亲自给林云打了电话,请他去他的办公室,这一天,终于来到。
6
“在刚刚召开的‘扩大开放年’动员大会上,省委常委、省长严宇同志着重强调:‘从实现追赶型跨越式发展目标的角度来讲,从带动整个产业链条集群发展的角度来讲,就必须抓住产业发展的龙头项目。抓这样的项目,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既上水平,又上规模。’这段话可以看做是今年乃至今后青州要提高扩大开放水平,招商引资工作必须坚持的方向。”
虽然只有两人的交流,但是师北蓉却像在主席台上做报告,这是一种异常的庄重和严肃态度,似乎表明他们这次谈话的特殊。
“当然,‘招大引强’本身不是什么新概念,而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和常识。但是从一些地区过往的情况来看,要么由于简单的GDP需要,要么迫于当地大量就业人员的压力,‘招大引强’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遍撒渔网,见子打子,引进的企业小散乱不说,过几年就被市场竞争淘汰,地区经济还是停滞不前,群众生活不见好转,政府更是拿不出钱提高社会服务水平。青州以前也多多少少存在着这种情况。
“幸好省委省政府及时地发现了这一现象,提出了‘招大引强’的口号,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也要积极响应并落实,青州要建设成西川一等强市,要实现对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追赶型跨越式发展,也必须把‘招大引强’的文章做好做足。而现在,青州汽车城,就是在这样大背景下的一个具体项目。
“像上汽、北汽这种位居产业链条龙头地位的大型企业,不仅因其产业聚合能力能够带动上下游产业的集聚,推动本地相关产业的跨越式发展,从而给区域经济的发展创造巨大财富,而且其本身高度市场化专业化的运作模式,会给一个地区带来全方位的影响,比如给政府管理、企业管理、社会服务等方面都带来新理念新要求,从而使青州获益匪浅,所以,我提出今年乃至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青州市委市政府都要把青州汽车城当成头等大事来对待。”
依然是一贯的套路,市委书记首先高瞻远瞩地定了调子,抢占了某种制高点,看起来是套话,但是这一次,两个人都知道与以往不同,接下来的谈话如何走向,他们彼此都没有把握。
“师书记,我要向您检讨,在‘招大引强’这一点上,我的理解远远没有跟上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也没有跟上师书记的步伐,甚至在前一段时间,我还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些犹豫和怀疑,担心以青州的财政,支撑不起这样庞大的项目,现在看来,我保守了。”林云说,脸上的表情虽然不是像惯常所见的官员们那种装出来的心悦诚服,但很平静,也很真诚。
“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时候,保持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工作态度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能够影响一城一地的官员。”师北蓉笑笑,“老林,省委安排你来跟我搭班子,或者正是因为你这种谦虚谨慎的优良品质,认为我们能够配合完美,组成一个优秀的战斗队伍。”
“师书记您指示,我在后面亦步亦趋。”林云点头。
“当然,一个班子总是一团和气也是不行的,老林,今天我们好好交流一下,你对这个汽车城,以及最近的工作有些什么看法,都不妨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有不同意见也不要藏着掖着。”师北蓉按照准备好的套路,把话题转了过来。
“师书记,如果说有不同的意见,那就是刚才已经说过的,最初,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定的保留,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林云笑笑,“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最大困难,是征地,也就是征地中的拆迁问题。”
他吸了一口气,眼光正正地凝注着师北蓉,不再犹豫,不再闪躲,直接、坦诚地把问题摆了出来,这也是他们今天谈话的核心问题,他不想绕圈子,做铺垫,他觉得他们之间用不着这样,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或者说,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他必须面对--虽然他准备了很久,现在也必须集中起全部的勇气和力量。
“我得再次向师书记做检讨。目前看来,按这个进度,无法按时完成征地工作,这里面有一些具体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完成任务,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我向市委,向师书记您做深刻的检讨。”
师北蓉叹了口气,表情深沉地说:“你有这个态度,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而且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讨论如何加快征地工作,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老林,这才是我和你今天需要面对的。这样吧,我还是那个建议,有些工作政府不方便出面的话,可以交给更合适、更专业的单位和个人来做,只要能够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有些细节是可以忽略的,出现一些问题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师北蓉第二次提出同样的建议,这一次,更加直接和坦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他是市委书记,所以这个建议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指示,一种命令,但是林云没有像很多时候的很多官员一样立即点头从命,他沉吟起来,几分钟后,他说:“虽然征地工作有很多困难,但我相信还是能够克服困难,最终完成任务。这是政府应该做的工作,应该承担的责任,青州政府必须面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必须承担这个重任,作为领导小组组长,我必须完成这个工作。我相信,经过工作组同志们的努力,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会有越来越多的拆迁户理解,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最终取得胜利。”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安宁柔和,有一种坚定的决心和宁静的力量。
师北蓉起身去倒水,他放下杯子后并没有立即坐回沙发,而是立在窗前。
窗帘没有拉上,摇曳着夏天的树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力量让室内的空气凝固,与世隔绝。权力,就是这种力量?
“再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多久?”师北蓉转身,突然爆发,“征地补偿差不多已经按青州有史以来最高,工作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青州这些年来最细致艰苦的了,我当年做市长的时候,经手过那么多项目工程,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拖拖拉拉。如果政府工作都像这样,一遇困难就停滞不前,那什么事都办不成!一句话,我对领导小组的工作非常不满意。”
他冷冷地看着林云:
“当年革命前辈炸碉堡,堵枪眼时,他们犹豫过?时间不等人,总攻的时间到了,每一刻犹豫都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带来更大的损失,现在这个征地就成了挡在青州汽车城面前的碉堡,我们应该不惜任何代价炸掉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市长,我认为,我刚才的建议,领导小组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林市长,我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
在林云的记忆中,师北蓉很少称呼他的职务,他一直含混地叫他“老林”,这是一种可以复杂理解的称呼。现在,他严肃地剔除一切个人因素,用赤裸裸的称呼来提醒他们之间的区别与职务名分,显示了强烈的权力意志。林云抬起了头,他平静地对视着市委书记的眼睛。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映在林云脸上,闪烁着一种黑沉的金属光辉。阳光照着青州市市长平静的脸庞,也照着拥有五百万人口和五千平方公里大地的青州。
“我会认真考虑师书记您的建议,这样吧,我们可以让更多的同志来对这个建议发表意见。”
青州市市长说。
7
林云离开的时候,师北蓉没有起身表示一下礼貌,愤怒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他全身有种虚脱的感觉,他怕自己一旦站起来,就暴露自己的虚弱,当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后,他立刻瘫在沙发上。
这是第一次,林云直接、正面、明确地拒绝了他,表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显示了他隐藏很深的坚硬的一面。
林云的态度让师北蓉有些无所适从,这位名声在外的市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或者说,他一直没有遇到令他真正胆寒的对手。杜士诚或者比林云更加老练和狡猾,但是,这位市长身上有前市委书记没有的底气和凛然,当他拿下温和的面具,露出坚硬的本质时,师北蓉一时难以适应,有些束手无策。或者,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一些人的命运开始显露,一些人的本质开始展现,虽然,它曾经被掩饰、隐藏,或者深埋,往各自命运的深海潜去……宿命,这是他们无法选择,一开始就已注定必须面对的结局。
很久,师北蓉才振作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孟平的电话。
这个人不仅是他的智囊,也是他的文胆。这个时候,市委书记似乎有一些丧“胆”,他必须借助孟平,才能够找回自信。“文胆”这两个字的组合,再次证明了古人造词的准确和锐利。
“你没有看走眼,这位林市长真是个人物。”
孟平坐下后,师北蓉说。语气虽然很淡,表情平静,但是这一句话还是委婉表示了市委书记对他这位文胆的赞许和期待。
“一部大戏,如果缺乏了阴谋、仇敌和死亡,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收视率了。同样的道理,青州汽车城这种足以载入青州市志的大事,如果不出现波折、反复和斗争,反而不太正常了。”在听师北蓉简单说了刚才跟林云谈话的情况后,孟平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话,“但是把世界大战降为地区冲突,是一切领导人的拿手好戏,不管他是白宫主人还是一位乡镇干部。”
“你的意思?”师北蓉满脸疑惑。他并非没有听懂孟平的话,只是不明白孟平为什么要这样说。
“现在重要的是青州汽车城,而不是跟一位持不同政见者纠缠。”孟平一针见血地提出指导战略,“平时可以逼迫一下,但是当我们的青州市市长真正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不妨暂退一步,这样才不致导致局面失控。让则宽阔,少则丰富。上者争全局,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
在被林云断然拒绝后,孟平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和思考这位青州市市长,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维持而不是斗争,所以现在,他明确地希望市委书记做某种容忍和退让。
“但是一位市委书记的意图得不到贯彻,但是他要求上常委会。”师北蓉冷冷地摊开两个“但是”。他听见了孟平话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这是某种含蓄的暗示。但是一位权力人物的权力意志遭遇正面狙击时,谁也无法做到心气平和,镇定自若,尤其是像师北蓉这种刚愎的强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一条铁则:正面突破有机枪防守的战壕是不可能的。同样的道理,一位市长,在正面的权力较量中,永远不可能突破一位市委书记的权力战壕。”孟平微微一笑,“林云要求上常委会,不是为了追求冒险一逞,他不会幼稚到想在常委会上得到大多数的支持,而是为了应对将来某种情况留下某种明确的证据,文字记录。我们这位林市长这一手玩得非常高明,甚至可以说是阴险。”
“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机枪防守的战壕被德国的闪电战彻底打成历史。”师北蓉冷笑,“阴险?我喜欢。他想怎么玩我就陪他怎么玩。当年武三思有句名言: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何者为恶人,但知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向来就信奉这一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或者因为被当面拒绝而愤怒,因为愤怒而偏执,师北蓉罕有地变得冲动,孟平心中叹息,从这一点上来说,师北蓉还不算完全成熟的权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