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丁市长考虑过这一点没有,如果政府完全放手,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出现某种意外,出现某种突发事件呢?我们不仅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稳定压倒一切,这不是老生常谈,而是我们每一位政府官员,每一位党的干部必须时刻放在心中的准则。远华公司在执行能力上是不容置疑,但也曾经出现过很多问题,比如环城路改造中的拆迁,我们有前车之鉴,就得后事之师。我认为,这个议案还需要慎重考虑。”
林云温和而坚定地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他都必须正面还击,虽然是针对丁自喜说话,但眼睛看着师北蓉。
师北蓉当然不会接他的话,他转头去看丁自喜,每当遇到不好解决的问题时,下级代替上级回答,这是官场不易的铁律。何况现在本来就是丁自喜在跟林云辩论。
“我们可以做一些预案,首先是预防,把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考虑周全,尽量避免,一旦真出现某种突发事件,也能够控制事态。我相信经过周密的准备,能够保证征地拆迁工作有理有节,顺利稳妥地进行,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也绝不会失控。
“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就不出问题,汽车城如此大的一个项目,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反而要勇敢前进,只要我们大方向正确,又哪里在意前进路上的一些坑坑洼洼呢!”
丁自喜说得底气十足,不仅是因为有师北蓉的支持,也因为迷信叶志远这位黑道大哥的力量和手段。这不是第一次,就算出事伤残,或者死了几个人,叶志远加上雷胜利,也一定压得下去。
但是丁自喜没有料到,他的高调让一直冷眼旁观的师北蓉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他听出这位常务副市长背后藏着的话,也立刻想到了远华的背景,想到叶志远这个浑身泛黑的董事长,他感到心寒,让叶志远来做这个征地拆迁工作,出点小事还可以控制,万一真的出了大乱子,作为市委书记,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也意识到了林云的聪明,或者说是高明,虽然当时孟平已经提醒过他,但那时他心中充满愤怒,没有特别注意这一点,他那时是不是太偏执了一些?完全一门心思考虑如何把林云的气焰打下去,如何让林云领教自己的厉害,而忽略了另外一些可能因此衍生的负面效应,作为市委书记,这是他的一大失误,但是这种时候,他已经无法,或者说,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再次改变主意,那才是真正的政治笑话。
压制林云与放任远华,两权相较,他更看重打压这位在青州唯一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对手,再说,无论如何,青州汽车城必须按时启动,必须保证速度。
自从师北蓉主持青州工作以来,在座的常委还没有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辩论。大家表情各异地看着两位市府主要领导交锋,都没有说话。
实际上,这不仅是一位市长和一位常务副市长的辩论,常务副市长背后站着市委书记,这实际上也是青州两位主官的较量。
“我个人认为,发展经济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有句古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果我们一味追求速度,盲目赶时间,那很可能留下很多隐患,将来可能引发很多问题,这样会给我们的工作,会给青州人民造成巨大的损失和灾难。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是目前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据专家估算,青州财政五年内,都将为此背上重大包袱,我们尤其需要谨慎,一旦决策有误,我们将犯严重错误,甚至是犯罪。我们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教训,政府工作不应该再凭盲目的冲动,这不符合科学发展观。”林云缓慢但坚定地说。
这已经不是争论是否让远华来做这个工作,而是扩展到了对于整个青州汽车城,甚至含沙射影到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了,师北蓉的脸色沉了下来,丁自喜怔了怔,冷笑:“政府工作不是巫婆,不能靠预测。我们必须要做了才知道,如果怕这怕那,还不如回家做女人抱孩子。”
没有人对他这句俚语感到好笑,气氛异常沉重。
师北蓉轻轻咳了一声。按照常委会议事程序,市委书记对每个议题的讨论一般是最后发言,科学集中讨论意见,提出决策方案和意见,提请会议表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遵循惯例,抢先发言:“丁市长,老林,你们都坦率地发表了意见,虽然有分歧,但都是你们真实的意见,这很好,这也符合我们党的民主原则,我们党从来都是允许有不同意见,允许争论,真理不辩不明嘛。这也正是把你们这个补充协议拿到今天常委会上来讨论的目的所在,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同志来参与,提出建议,最后得到正确的结论。现在,我们就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张部长,你来?”
这也是一个信号,张中是公认的师北蓉最牢固的政治盟友,现在师北蓉首先打乱次序让张中发言,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张中在讲了几句套话后,表示了倾向性。紧跟着,在师北蓉示意下,在座的常委纷纷发表了类似或者模糊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最后,市委书记做总结发言:“鉴于目前的局势,这个征地拆迁补充方案事关重大,围绕这个方案,同志们提出了很好的意见。现在,我再谈一谈我的意见,然后通过民主投票方式,对此方案进行表决。”
除了会议开始的唇枪舌剑,一切都没有超出师北蓉的意料,当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进行民主表决时,所有的人都对表决结果心知肚明,张中在心中叹了口气:师北蓉到底年轻气盛,比过去的杜士诚差了很多。他在接到师北蓉沟通电话时已经委婉地劝慰过,但是师北蓉根本不听,只要求他表态。他还能够怎样表态?只有无条件支持市委书记。
表决结束,十一位常委,八位赞成通过补充方案,宣传部部长马德高和统战部部长徐自立投了弃权票,林云孤零零的一票反对是那样的显眼。结果出来后,似乎应该是一个同时充满悲壮与得意、大悲与大喜的时刻,可是整个会议室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低头沉思,没有交头接耳,没有面面相觑,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几分钟后,市委书记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庄重而威严地宣布:“根据《中共青州市委常委会议事决策规则》第二十条,会议讨论和表决第二款,表决时,赞成人(票)数超过应到会常委人数的半数为通过。此议题经青州市委常委会表决通过,即刻生效。”
10
常委会召开的同时,师东蓉拨打了叶志远的电话。
叶志远这些天一直在省城,他的赌场被扫荡后,他给雷胜利送了钱,但雷胜利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雷胜利自己也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要。这是省厅的突袭,绕过了市县两级警方,内部情况通报也不会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参考,叶志远想知道的是到底谁在跟他较劲,他如果想继续在吉安经营他的赌场,就必须梳理清楚其中的症结所在,否则他的赌场将毫无疑问遭遇继续的扫荡。在傲慢愚蠢的雷胜利那里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只好自己前往省城活动,同时,在省城遥控青州汽车城拆迁户那个村民小组,也正好避嫌。但是,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他不得不立刻从省城赶回。
他必须听师东蓉的。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是青州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别人眼中蛮横危险的角色,似乎只有他欺负命令别人的份,但是实际上,这两三年来,他却常常被师东蓉使来唤去,像个刚出道的小混混。
或者,青州四大牛人,从那个顺口溜的排名也可以看出某些问题。熊天成是老牌的强人,在青州经营十多年,是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当年张远才杜士诚就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也是现任市委书记师北蓉在青州少有尊敬的人之一,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牛人。师东蓉属于横空杀出的后起之秀,但他是师北蓉的亲弟弟,这是任何人任何关系也无法取代的一种保证,师北蓉一天是青州的市委书记,师东蓉那个“青州王”的绰号就一天可以在青州叫响;梅梅能够叱咤风云,同样是因为另外一位市委书记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她跟师东蓉别无二致;叶志远忝居末位,不是因为实力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无论他给自己罩上多少光鲜的头衔,都改变不了他黑道混混的背景,随时随地,他都可能面临某种突如其来,却是情理之中的雷霆打击,所以他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也算不上青州市民眼中真正能够屹立不倒的牛人。当然,随着杜士诚离开青州,梅梅在青州影响力降低,叶志远完全可以在排名上前进一步。
“为了你的破事,我哥哥跟林云翻脸了!”师东蓉气势汹汹地首先宣布叶志远为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开常委会,讨论的就是汽车城的征地拆迁。我哥直接说把它交给你,你要想好,这是多大一个人情。”
叶志远嚅嗫着说:“那就好。有机会替我谢谢师书记。丁市长也给我事先通了气,如果能够把征地拆迁跟招投标捆绑在一起……”
他不会在意师东蓉的态度,在青州,只有师东蓉一个人才能在他面前这样盛气凌人,似乎离开了这位青州王,他就只能饿肚子一样。当然,他这几年跟师东蓉合作了很多次,包括挖熊天成的墙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东蓉现在的确是他生意上不可缺少的伙伴,因此他可以容忍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只在乎最后结果。而现在,结果似乎马上就要出来了,他三个多月的运筹帷幄终于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刻,他跟那位愚蠢固执的青州市市长较量,也终于到了如释重负的一刻。
“胃口蛮大嘛!当然,想,是可以这样想,但是要变成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叶总你打的如意算盘,别人的眼睛也盯着这块肥肉。这可是青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项目,其他人不说,黄埔青州……”师东蓉冷笑。
“东哥,我知道该怎么做。”叶志远呵呵笑着抢过话头,“何海涛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一般来说,都有些胆小怕事……”
“何海涛算个鸟!”师东蓉瞪眼,“叶总,我也不跟你绕来绕去,这一次,林云知道你在背后捣鬼,整整三个月没有松口,你们也较量了三个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了,没有我哥哥出面,相信你们还得这么耗下去。但是你也要清楚,我哥为了你这点蝇头小利,不得不亲自出面对付林云,这是要冒相当大的政治风险的!政治风险,你懂不懂?这不是你那些黑道混混黑巷子里面打烂架,这是斗智斗勇的高层权力斗争,很可能会影响我哥以后的仕途,你懂不懂?你还要明白,我哥前途无量,将来肯定要向省城进军,说不定会做省长省委书记的,他为什么要介入你这点破事呢?是为了我!所以,这样吧,我也不过分,按照咱们从前的协议,你再给我五个点,如何?”
叶志远立刻苦起了脸。他虽然明知师东蓉的振振有词有些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但是师北蓉跟林云翻脸的事实摆在那里,现在也正在开常委会,他也的确因此获利,那么,现在他乖乖地把手中的利润再拿些出来,师东蓉这个时候提出再多要五个点,似乎也是一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征地拆迁中的利润不算什么,接下来青州汽车城的建筑工程才是十几倍几十倍的大头,如果他这时候让步,师东蓉会不会顺理成章地在接着的合作中进行抢劫,继续按这个比例来划分利润呢?
“怎么,叶总很为难?”师东蓉呵呵冷笑,走近两步面对面地看着迟疑着的叶志远。
只需要一分钟,他就可以把眼前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揍成熊猫,但是,只需要一天,也许他这一生所积攒下来的财富都会被眼前这个人毁掉,甚至他个人也将锒铛入狱,从此失去人生最宝贵的自由。叶志远眉头微皱,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收缩,但是脸上立刻露出柔和亲切的笑容,二十年的黑道滚爬历练,他已经懂得收敛锋芒,懂得判断形势,而不是像年轻时那样一味采取直接、强硬的手段,他笑着说:
“东哥说笑了,哪有什么为难的!咱们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东哥怎么说就怎么着。”叶志远站起来,搂住师东蓉的肩:“晚上去梅总那里?你要浅浅我就好好给你抬抬花花轿子,造个气氛,要不,我另外找人安排。我有个干妹子在审计局,她说她们单位新借调了一个什么大学生村官,我可以弄来给东哥换换胃口。”
11
同样,在常委会召开的时候,杜士诚从省城给梅梅打了电话:“你给师北蓉打个电话,看他是否有空安排时间来省城跟我见个面。”
梅梅好奇地笑了:“怎么想起主动约他?”
杜士诚在电话那端也笑了:“《教父》中有一句话说,一个人,不能总是跟犯了错误的朋友过不去。他在青州酒业上做了让步,我也有义务拉他一把吧。”
“是因为常委会吗?”梅梅问。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为她跟这两个男人说不清剪不断的关系。
“当然。这不是适合斗争的时候,却是容易出问题的时候,有些问题,维持下去,拖拖就能够找到化解的办法,真要面对面地解决,很可能会触发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妥协,就是有很多种可能的选择,没有必要非要急匆匆地作出不可更改的决定。”杜士诚难得地说了一番话,声音中掩饰不住某种遗憾和无奈,“我想跟他交换一下某些意见,当然,前提是他觉得还有必要听听我这个老东西的话。”
12
不是只有师东蓉和杜士诚立刻对这个常委会作出了反应,围绕这个常委会,肯定会有很多的青州官员接二连三地作出不同的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常委会是一个转折点,里程碑,标志着青州两位主官的分歧和矛盾公开化,或者说,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局势被打破。它带来巨大的影响,很多官员开始考虑某些可能,或者提前为自己将来可能的选择作出考量。当然,毫无疑问,市委书记是第一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师北蓉都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也有一些独具慧眼,或者说是过分谨慎的人考虑到了更多的可能,这些人中,甚至包括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