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杜士诚改变了他。也可以说,是杜士诚玩弄了他,扭曲了他,把他从一位有理想有操守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干部变成了一位纠缠于人事与权谋,甚至以权谋私的庸俗官僚。但是,只是因为杜士诚,他自己就一点原因也没有吗?
如果他当时坚定一些,坚强一些,如果他当时狠狠心把师东蓉从青州赶走,如果他不那么为仕途患得患失,如果……哪怕他能够像林云一样虽然看似软弱却牢牢守住底线绝不退缩……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他痛苦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接受现实,同时,杜士诚的这个邀请,他也不能拒绝,尤其是上次梅梅透露那个信息之后。
一天后,他和杜士诚在省城某个茶楼的雅间见了面。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杜士诚首先叹了口气,“汤传楹在《闲杂笔话》中写道:‘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这排第一位的就是回忆旧游处,看到你,我就无法不想到当年我们在青州……”
“杜书记雅兴。”师北蓉微笑。他仍然用了从前的称呼。
“呵呵,这点雅兴也是被你引起的。你可是被严省长夸过的儒官,我也不过是跟你谈话时,才有心思翻翻故纸堆,班门弄斧地卖弄点引经据典。”杜士诚呵呵笑了起来。
“杜书记客气。”师北蓉依然保持有些僵硬的微笑。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都无法焕发自己的风采与气场。
“那我就继续引经据典。”杜士诚收敛笑容,“我记得以前看《三国》,有个桥段是吕布跟刘备推心置腹地说,你我都是边地人。这句话怎么说呢?刘备出身贫寒,一直打草席卖,他那个中山王后裔只是华而不实的噱头,而且在别人眼中充满可疑;吕布是九原人,按照那时的说法就是边塞野地,在门阀贵族拱列的长安、洛阳或者许昌,他们都是被人忽视轻视、打入另册的角色。”
“这就是杜书记召唤我的原因?”师北蓉淡淡地问。
“是的,我认为,我们现在是同一种人。”杜士诚平静地回答,眼睛直视着师北蓉的眼睛。“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
师北蓉心中叹气,是的,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他们手中都握着不义之财,像两个都犯了戒的和尚。杜士诚一针见血,截然撕开他的遮羞布,这就是杜士诚能够召他来的原因,也是杜士诚能够如此直截了当,如此赤裸地跟他说话的原因。但是,这个桥段的后来,是吕布辕门射戟救刘备,而刘备在白门楼出言提醒曹操杀了吕布。
“是的,杜书记。”师北蓉的声音中充满难言的苦涩。两位曾经的班子搭档,又坐在了一起,经过了分分合合,暗斗算计,他们又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似乎,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好吧,还是说说青州的问题吧。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既然我说了,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单是从保证股东的利益这一点说,我想有些建议我应该向你提出来。”杜士诚淡淡地说。
“青州是有些问题,有些人已经冒了出来。杜书记您说。”师北蓉点头。
“那我就不客套了。”杜士诚微笑,“首先是稳定。任何时候,对于一级政府和地方长官,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尤其是现在的问责制。具体一点说,就是不能出现群体事件。个别人上访,告状,那是正常的,任何地市州都有这样的事,任何官员都有人不满,这些都可以从容应付,但是一旦出现大规模的群体事件,那就很容易酿成政治风暴,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把握的了。
“具体到青州,有一些隐患,那是我从前的遗留问题,这是我的责任,让你为难了;也有一些是才出的问题,需要慎重处理。据我了解,比较棘手的麻烦集中在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和马上上马的青州汽车城。”
“是的,雷克斯项目我处理得太简单了。已经有人开始上访了。王瑞炳能力欠缺了一些,他没有压住。”师北蓉心中充满苦涩。他何尝不明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但是青州现在这种局面,又何尝没有杜士诚的“功劳”呢!仅仅轻飘飘一句表示歉意的话就能够揭过去?
“爱乐手机和雷克斯项目都还可以处理,多花些钱就行了,反正是拿财政的钱,消自己的灾。财政困难也要解决,有什么窟窿都立刻补上,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行。”杜士诚不屑地笑笑,“主要是青州汽车城。那是你正在砌的新墙。”
杜士诚停顿了一下,这是师北蓉寄予厚望的项目,这位市委书记心热得紧,他不得不斟酌用词,“现在的征地拆迁,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尤其是你让远华来做这件事。既然常委会已经开了,事实不可更改,我想提点小建议,你可以封闭施工,争取不让任何记者和无关人员进入现场,不让任何负面新闻出现在媒体。相机啊,手机啊,现场都要严格控制,否则不小心就传到网上去了。网上不是有句话:无图无真相,工作做细致一点,还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马德高老了,跟不上形势,外宣办那个邱文佑不错,让他具体负责网络这一块,多跟那些大网站联络,多用些时间和精力,多拨点钱过去。”
杜士诚心中苦笑,他居然在跟一位市委书记讨论这些战术层面的东西,但是师北蓉真的叫他不放心。
“那个女记者,竺子,你的做法是正确的,既然决定了,就要尽量剥夺林云的话语权,虽然有人把关,但这个女记者万一乱放炮,也是炸弹。”
……
“你可能忘记了一个人:舒万里。孟平说过,林云对于青州的了解,很大部分来自舒万里,既然决定打压一下林云,可以……”
“我让他的科长转正,级别也提了半级。”师北蓉说。
“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当然不够。尤其是他成为一位市长的秘书后,眼光看得更远,胃口也更大。”
“杜书记的意思是把他从林云身边调走?”师北蓉沉吟,“那给他一个局长吧,这应该让他变得乖乖的。”
“可以给他一个局长,但这个局长是副职,他还不值一个局长的价钱。我们手中是捏着一大把的乌纱帽,但并不应该轻易施舍给别人。同时,你适当地打击一下,也告诉他你可以抬他,也可以踩他,你抬他是用左手,但你的右手力气更大。”
最后一句话,有一些恶狠狠的味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师北蓉问:“想过因果报应吗?”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也不是他们这种身份,这种时候应该讨论的问题。杜士诚笑了:“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好吧,我还是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回答你。有个古人范缜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人生就像同一株树上的花朵,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有的花朵落到了香榻之上,有的花朵则落到了粪坑里……因此人就分了等级,有人贵有人贱,有人穷有人富,贫富都是人生不同的生活状态,和前世因果没什么关系。”
杜士诚的笑容更深:“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没尸骸。这是一句古话,也是一句老话,一句老话能够流传,多少有些它的道理。”他停顿一下,接着说:“组织部已经找我谈了话,从下周开始,我去省纪委工作,担任省纪委第一副书记。”
这也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跟他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也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师北蓉明白,这就是这次谈话一开始一贯低调含蓄的杜士诚为何变得这样直接强势的原因,这也是他不得不从青州赶来省城接受这位前市委书记继续指示的原因。自从上次从梅梅口中得知杜士诚的工作有变动之后,他就隐隐猜到了一些,现在,杜士诚揭开了他的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杜士诚对他亮出了右手。
这是即将上任的省纪委副书记对他的某种警告。曾经一度消失的挫折感和压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从此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还将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他无法不感到沮丧和痛苦。
看着青州市市委书记沉着脸离去,杜士诚能够想象得到师北蓉心中的无奈,但是他自己心中也同样充满无奈和苦恼。他也不愿意跟师北蓉进行这样的谈话,尤其是有些问题相当的低级,根本不应该是像他们这样的官员应该讨论的问题和细节,但是现在,他们上了同一条贼船,必须和衷与共,对这位还不太老练的青州市市委书记,他必须及时出手相助,不至于让他露出更多的破绽,导致某种可能。
他在等待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陷入深深的回忆。他现在差不多要到靠回忆生活的年龄了,反省自己过去的岁月,辉煌的,黯淡的,谨小与意气飞扬,困难与一马平川,在仕途上的奋斗,在官场中的纵横,总的来说,他还是算成功者,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还是符合一位官员的基本操守。但是,数十年的宦海搏杀,他从那些权谋之书中得到的教育,使他认识到,他人即是地狱,这世上每个人唯一能够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除此之外,就是冰冷而污浊的金钱。正是因为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他早就想为自己这一生做点另外的打算,也就是捞点钱,但不是小钱,而是大钱。金碧辉煌大酒店背后那个商团准备送他三百万股份时,曾经让他动心,但是只经过简单的衡量,他就拒绝了,一个市委书记不止这个价钱。最后,熊天成靠了上来,他断然出手,一生中第一次真正以权谋私,或者说,他这一生都似乎在创造和等待这一次机会。
但是,他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这很自然,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具有辩证性,尤其是像金钱这种具有某种超级魔力的东西,他拥有了青州酒业价值过亿的股份,但同时也失去了心灵的安宁,堕落为一位腐败、担惊受怕的罪犯,终日惶惶,恐惧某天纪委或者检察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幸好,他终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又拿到了一张好牌,一张足以保证胜利的王牌:省纪委副书记。
他的老练和低调欺骗了很多人,包括一直对他赏识的党校副校长和人大副主任,他的仕途将焕发第二次春天。想到梅梅,他再次坚信,在这世上,最重要和最强大的力量,是每个人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