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书记高见。”一桌人皆举杯称是。他们自然明白这个广泛的意见,实际上只是征求前市委书记杜士诚的意见或者说是谅解,毕竟车海是杜士诚提拔的,杜士诚又跟在座诸位有说不清、扯不断的关系。
迟小军心中默念“每临大事有静气”,努力克制自己狂喜的表情不泄露出来,想到一位县委书记的命运,就在一个电话、几句闲聊间定夺,兴奋之余,又不禁有些伤感。
丁自喜突然说:“这个林市长不大对路数啊。”相比他们讨论车海,他更关心林云。实际上,他认为他本有希望接替师北蓉留下的位子,而且杜士诚和师北蓉都私下跟他保证过向省委推荐,他也出了血--青州制革厂的股份他就“高风亮节”地没有要,但是最后的结果是省委突然安排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林云。杜士诚和师北蓉都向他做了解释,师北蓉再次保证会继续推荐。作为一位不算新手的官僚,丁自喜不会不知道政客的承诺就如女人的诺言,谁相信谁是傻蛋,而且,只有傻蛋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可是最后,经过痛苦的思考,他决定还是接受傻蛋这个角色。这是他的痛苦和无奈。但是他对师北蓉无可奈何并不表示他对林云的屈服,所以现在,他毫不客气地把矛头引向新市长。
“有什么对不对的?老丁。要辩证地看问题嘛。刚才小军不也说了,林市长刚来青州,急于进入角色,这很好嘛。”张中笑笑,“来喝一杯。”
廖泽举杯:“我买个码。”这种话题他基本没有发言权,但必须显示参与精神。
“管他什么路数,明天让他跟叶老四一站,相片一拍,先给他画个花脸再说。”雷胜利恶狠狠地说。
“叶总去吉安做什么?”师北蓉问。
“怕打扰老板,还一直没有向老板汇报。”雷胜利一时失言,赶紧告罪,“叶老四在三星湖那儿入了点股。”
师北蓉“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叶志远跑到吉安那种偏僻地方去,肯定不是为了三星湖的旅游开发,他完全猜得到这里面的勾当,既然雷胜利没有说,他就乐得装作不知。他转过头扫迟小军一眼,迟小军会意地站起身:“我去叫个汤,顺便看看梅总在不在?”
廖泽抢先一步奔门而去:“迟秘书你坐,我去。”
这一桌他自认渊源最浅,实力比较更占不到上风,刚才差不多又定了迟小军一个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他自然不敢拿大。片刻后转回,身后跟着一位制服庄重、主管模样的漂亮服务员,拿着手机走到师北蓉身前,笑着柔声说:“梅总的电话。”
师北蓉接过电话,“喂”了一声,一阵柔媚的笑声像羽毛轻抚过他的胸口,“师书记啊,的确是对不住了。正在从水库往回赶,突然接到紧急电话,必须要去省里啊。生意人,命苦啊,熙熙攘攘,为利往来,只有请师书记原谅了。改天小梅做东,好好请几位,好不好?我就知道师书记大人大量,一定不会为难小梅的。”
师北蓉挂了电话,脸上阴晴不定,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梅总就是梅梅,金碧辉煌大酒店的董事长,也是杜士诚的秘密情人。几年前师北蓉在她面前丢了面子,前天晚上他给她打电话,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今天这个酒宴是精心准备的,虽然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的隐微心思:既然杜士诚摆了一大堆烂摊子让他来善后,他必须全盘接受这一份前任市委书记的“政治遗产”,那么,她也应该算其中的一份吧!哪知梅梅还是托词跑了,摆个空城计让他一拳打空,故意提到的“省里”,分明就是借杜士诚来提醒他。师北蓉心中怒火中烧,差点立即发作,却不便让人知晓。转念一想,也罢,只要她还在青州捞食,只要她这金碧辉煌搬不到省城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至于杜士诚,一个质监局长,对他已经没有多大约束,呵呵一笑,把手机还给服务小姐:“请客吃饭,一怕客人不来,二怕准备得不好,让客人笑话,幸好梅总既不是客人,又是此间老板,准备不好,那该是我们笑话她。梅总无法来,那就咱们吃吧。”心中藏着恶浊心思,表现出来的却是市委书记的风度和儒雅。
“对,管什么林市长车书记,目前最重要的形势和任务就是吃吃喝喝!咱们马照跑,舞照跳。”廖泽机敏地接口说,用市长来转移话题。
12
第二天,视察工作陡然一转,似乎是吉安县县委书记从善如流,实际上车海是严格执行市委书记的指示。排在水泥厂后面的是吉安教师新城,在这里,林云被汹涌的群众围了整整一个小时。情况似乎很简单,被拆迁的住户几年前签订了补偿合同,因为是分期付款,随着这几年补偿费用的调整和房价的飞涨,拆迁户们觉得自己吃了亏,借口物价上涨,几年前约定的分期付款应该加上一个指数,而这个指数则是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敲诈。毫无疑问,任何一级政府和任何单位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无理要求。林云也认为这些拆迁户有些过分,但为了维护一位市长的亲民形象,不得不费尽口舌进行无力的解释。那一个小时,他说了超过这几天加起来还要多的话。昆德拉借《座谈会》里女大夫的话说:人们所说的全部话语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话。林云无奈地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下午第一站是吉庆十万头生猪饲养基地,半个小时后,视察队伍准备奔赴下一站。林云上车后,向舒万里询问一些即将视察的第二站吉黎公路的情况,突然间,他醒悟过来,承建这段公路的熊氏路桥建筑公司跟熊氏集团应该有联系吧?他拿过简介,亲自查看,他的怀疑得到了确认。思考了几秒钟,他让舒万里打电话给孟平和车海,跳过这一站,直接到下一站,理由是上午有些累了。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传来短信声,他想是妻子,带着笑意查看,但是脸上的笑意立刻凝结。
“既然你不去熊天成的工地,我不妨也奉送你一个忠告,三星湖有黑哥的赌场。”
没头没尾的短信,林云立刻明白过来是谁。这个青州的手机号是才买的,知道的人很少,但是以竺子的身份她不难弄到,何况她早就心怀叵测。他迟疑了一下,再次下达了第二个指示,让舒万里传达,宣布取消三星湖这一站的视察。
这第二个指示传到车海那里,吉安县县委书记冷汗立冒。他早有计划,到了三星湖,最好让林云题个词,发表点褒扬的讲话,其次是找机会让叶志远跟林云合个影,至少也要拍几个他们在一起神情亲密的镜头。他不仅指示办公室主任给竺子做了请求,递了红包,还专门给吉安县电视台的记者做了安排,要求确保万无一失,哪知中午林云对行程还没有什么异议,这时候突然变卦,登时把他搞懵了,想到市委书记的暗示,他更是惶然。但是,他无法制止新市长的这种擅自行动,这是领导的特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振作起来苦着脸给一直等候在三星湖的“黑哥”打了电话,表示抱歉。
回到县城,林云宣称他身体不太舒服,连晚餐也让人送到房间。这是对于下午断然改变行程的一种事后掩饰。车海向师北蓉打电话汇报,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他带着倾向性地揣测:“或者是真的不舒服吧。毕竟上午那些刁民是很难应付的。”
但是市委书记没有接受他的意见,冷冷地说:“到底是身体有病还是心病?我想车书记您应该看得出来吧?”
这么客气的称呼,而且带上了官衔,再次让车海冒出冷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急得变形:“师书记我明天一定……”
可是电话那边已经断了。
13
这个夜晚不仅是吉安县县委书记忐忑不安,林云也久久无法入眠,饱受骚扰。
刚刚看完新闻联播不久,短信就来了。
“聊聊?”
只等了三分钟,竺子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怎么,认为我是一个很无聊很无耻的女人?”似乎她一直很强调这一点:她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年轻女孩。
“说说对我的印象,我很想知道啊。”
“那么,说说你的初恋?你的初恋是你现在的妻子吗?”
“你在担心什么吗?我也许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但绝对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女人。”
“实际上,又美丽、又纯洁、又温柔、又性感、又可爱的处女,就像鬼魂一样,男人们都在谈论她,其实却并不存在……”
“马上就要回青州,我会把这一路来的感受珍藏在心中的。不知你感觉如何,反正我是很愉快。”
“你一生有过多少个女人?”
“你渴望过艳遇吗?”
“我一边发短信,一边回忆你的相貌、言行,回忆你这些天的点点滴滴,我发觉你还是蛮可爱的,抛开你市长的身份,或者,也能够吸引我。”
“咔哇啦,我是不是爱上你了啊!你相信吗?不相信,呵呵,我也不相信,我才不会这样简单就爱上一个人的。尤其是爱上臭男人。”
“你是在装病吧?政治人物都经常弄这些玄虚,跟女人一样,哇,我不是在骂自己吗?”
“我猜你肯定没有遇到我这样的女人吧?呵呵,吓住了?你神经不会这么脆弱吧?我还说你像一把青铜宝剑。”
“回去我会找借口来缠你的。你也可以安排我来专门做你的新闻报道。这要求很过分吗?”
“忘了问一句,你平时喜欢吃火锅吗?桥头新开那家不错呢。”
……
第一条短信,林云就看见了,但是他肯定不会回复。
但是,他也没有关掉手机。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似乎像在沉思,似乎像是在看电视,又似乎是在等着短信。
14
周六下午,林云带领的考察调研队伍开始返程,刚刚进入青州地界,舒万里接了一个电话,他迟疑片刻,表情古怪地转过头来对坐在后座的市长说:“张中部长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那先送你吧,我回家。”林云点点头。
这个电话提醒了林云,他也拿出电话给妻子打,曹蕙莲说她正在打麻将,六点结束。林云心中莞尔,看来妻子交际能力不错,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拥有了自己的圈子。
半个小时后,林云已经回到家中,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泡好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出神。
他有一个习惯,在办公室只考虑手边的工作,而在家里,考虑的是更广泛的工作,现在,他准备认真反省这两周的工作,回忆那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