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梦与忆
——剑即凶器。
入门那一天,师傅如是教导,苍鹜与月星垂首聆训。
——持刀剑逞凶者,终有一天为刀剑所伤。
师傅老了,说起话来慢慢悠悠,而苍鹜太年轻,以至于师傅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心思就已经飞到了屋外,飞到了那一桩桩状若梅花的木桩上,飞到了一柄柄悬在桃林里的竹剑上,飞到了如何超越身旁那一脸谦卑的师兄上。
——轻者伤身,重者挫心。
冬夏飞逝,孩子成长,很快,师傅的道馆里已经容不下两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学生,是时候让他们下山了。
——身伤尚可愈,心哀久难痊。
离别之时,师徒三人席地而坐,漫天飞舞的桃瓣随风而下,落在雪白的胡须上,落在收束的青丝上,落在靛蓝的道服上,苍鹜放言要将师门发扬光大,月星表示时常回来看望师尊,师傅只是摇了摇头,将两个学生都拥入怀中。
——因此,剑道即是平常道,持剑者亦是平常人。
匆匆十载,少年轻狂不复,却已是青年有为,是时代的混乱造就了英雄?还是英雄们成就了混乱时代?没有人知道答案,但在那个时代里,两个有如闪耀新星般的人物让所有势力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切莫忘却初心。
一个斩敌无数,有如进入人间修罗境一般的剑客,他只身杀入任何龙潭虎穴,一言不发地带走目标的首级,幸存者能目击到的,只有他身后长长的发束和踏过的斑斑血迹。
——切莫迷失本性。
一个继承家业,为风雨飘摇的王族承担守护之责,他以绝强实力和政治手腕,势如雷霆镇压了危难的京城,朝中无人再敢作乱,只剩那军权在握的叛党和蓄意谋反的列侯。
——你们要矢志不渝,团结一致。
终于,在一个暴雨夜里,他们再次相遇了,然而时过境迁,苍鹜和月星早已不是共杯邀盏的同门兄弟,两人的大打出手也不会被师傅干预,再一次剑锋相向,就已经是无可转圜的绝地,是激进革新派与守旧保皇派的决战,是不死不休不足以克服最后一道障碍的死斗。
——不要最后发现为时已晚,才追悔莫及。
对决持续了一整夜,倾盆暴雨都被淹没在了激荡不绝的剑锋争鸣声中,最后,只有一道身影伫立在血泊中,手持断剑,迎来了黎明。
他为整个东洲神陆开创了新时代的黎明,却在暮色尽褪之时悄然失去了踪迹。
——那么现在,师傅想听听你们的看法,你们希望用手中的剑,来做些什么呢?
……
第一章:飘零
船身剧烈地摇晃几乎让所有乘客失去平衡,也将某个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真佩服你啊小哥。”
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让他不禁稍稍愣了愣。
“船颠簸得这样厉害,你居然还能安然入睡!”
话音未落,似是一道巨浪又砸在船身,整个船舱内瞬间感受到一股猛烈的力量,若不是所有能移动的物件都被紧紧固定住了,恐怕它们早已没有一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谢谢。”肩上传来的淡淡气力让他发觉手臂的主人其实是一片好心,在这个其他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刻,看起来最孱弱的他得到了保护和帮助。
却更令他感到难过。
“别客气,既然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同舟共济,是说是不是啊小哥?”
他报以微笑着点头。
紧接着是力量散去时的回震,又是一波摇晃,已经有几个乘客翻着白眼晕过去了,好在船老大在登船前再三叮嘱过,上船前什么食物都别吃,还要服上一颗特制的药丸防晕吐,不然这船舱里恐怕早已一片狼藉臭不可闻了。
“不过哇,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哥,干嘛非要上这条亡命船呢?”手臂的主人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腰间束着的一条钢索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但仍能从他结实的轮廓中感受到爆炸性的力量。“背井离乡,这种事情可不应该发生在像你这般前程远大的年轻人身上。”
他苦笑着耸了耸肩,算是回应了对方的疑问。
“好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为了多挣那几个钱,我们这些远洋商旅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了。”
远洋商旅是一群穿行来往于东西两片大陆的商人,尽管风暴海一年之中只有寥寥数十天得以平息它的狂怒,但是这几天却是远洋船出港的黄金季节,无数心怀淘金梦的商人携着他们的货物登上远洋船,冒着葬身大海和被海妖捕杀的风险,前往另一片陌生却充满商机的土地。
“不过,好在这两天海上不是特别平静,不然,撞见海妖的可能性就非常高了。”
海妖,对于这种海洋生物,他了解得并不多,于是顺口就问了那汉子。
“哈?你连海妖都不知道啊小哥!看来你是从来没走过这条道儿哇,啧啧,虽然很有勇气,但是不得不说你的功课可做得太差劲了。”汉子一通奚落后,还是认真地为他讲解了起来:“海妖这种东西,没人说得清它们怎么来的,以前在海岸线上偶尔能发现海妖的遗骸,因此老一辈们就口口相传海里生活着一种类人的怪物,直到远洋船的出现,人们才真正和活着的海妖打上交道,嘿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在那之前和它们有交集的倒霉蛋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打了。”
汉子抬手摸了摸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眯起眼睛的他像是在回忆过去。
“海妖的样貌嘛……虽然我自己没见过,却听说有幸逃过一劫的水手讲起过,它们的样貌和人类相似,有脑袋和双手,原本双腿的位置却是一条巨大的尾巴,移动起来的时候就像水蛇一样,呃啊,听起来都恶心极了……嗨,反正这会儿是不会见到啦!这些海妖几乎只出没在海面平静的地带。这么说来,小哥你不是到那边去卖东西的吧?”
出于对汉子详尽讲解的感谢,他略加思虑后回答道:“我是去看病的。”
“病?”汉子一怔,搭在他肩上的手也僵硬了几分。
“一种心病。”
满脸恍然大悟,汉子“噢”着大点其头,眉目间丝毫不掩饰他的同情。“希望你早日康复哈!我看你大概是第一次到那边,下了船以后,你直接和我一起去永晨港,我叫向力,永晨码头那片的人都认识我,我能给你找永晨港最好的医生,别和我客气!”
“多谢了。”他猜测向力大概是误会了自己的解释,只得一言带过。“向力大哥,也祝您财运亨通。”
“哈哈!”向力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一直这样小哥小哥的叫唤吧?”
“我的名字是……”
忽然,他脸色一变,抬起头望向上方,那个位置是船舱的顶部,也是甲板的底层。
“向力大哥,您提起过,海妖走起路是像蛇行一样,对吧?”
向力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答道:“是啊,怎么……”
还没等向力话音落下,一声飘摇在海浪与风嚎中的惨叫就准确无误地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有海妖!”
下一刻,船舱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苍白的完全转为了惨白,他们疯狂地扯着固定自己身体的铁索,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待到海妖冲入船舱里,他们这些人就和被绑在木桩上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区别了。
至少,在松了绑以后,这些远洋商旅多少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与过去腐朽的王朝集权不同,东洲迎来了新生与变革之后,原本为了维护统治强行禁止民间习武的禁武令被取缔,即便是像向力这样以经商为生的普通百姓,也能在遍地兴起的武馆中习得个一招半式,不至于和过去一样,空有一身好臂膀却在马贼亮闪闪的砍刀面前无力施为。
然而,这些武馆中教授的防身术,会对陌生的海妖产生作用吗?
就在绝大多数人都忙不迭地挣脱铁索时,有一个年纪略大的老商人却什么也没有做,他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没用的,没用的,没办法的,这些鬼东西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
“老头,你瞎说什么!”当时,就有人喝斥了老商人涨他人威风灭自家士气的苦诉。
”你们不明白,你们没见过,我见过,我知道,别说两手空空,就算是手里有武器,也没可能打得过的……”一些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而另一些人更加迅速地挣脱了束缚,却被摇晃的船身晃倒在地。
“因为这些海妖身上有着一层厚厚的鳞片,鳞片上还被附上了魔法,任何武器都近不了它们的身,我亲眼见过的,见过的……”
船舱里一片鸦雀无声,只剩下老商人越发衰微的呢喃,和甲板上传来重物坠地时的闷响。
他注视着向力的表情,几度变化后,原本的跃跃欲试也被颓丧所取代,那条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也被收了回去。
“这可真是……没想到哇,不是说海妖只出现在平静的海域么,为什么……嗨,算了,真是对不住啊小哥,恐怕我之前自信满满要帮你找医生的承诺,也成了一张空头支票啦……”
向力两臂用力一掰,把自己腰间的铁索给生生掰了开。
“不论如何,坐以待毙不是我向力的作风,与其是死,或者生不如死,干脆搏他娘的一把!”振臂一呼,向力的果敢一下子打动了很多人,原本已经放弃挣脱的商人们再一次尝试着打开铁索,艰难地在摇晃中摸索到向力身边。“不要问我怎么办,事到如今,只能冲出去就是干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们,一会儿打开舱门,就各自搏命吧!”
言毕,向力正打算招呼大伙儿一起往外冲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坐着的位置空出来了一大块儿,一条完好的铁索静静躺在旁边的座位上,仿佛根本不曾有人坐在那儿过。
“哎?有人看见刚才那小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