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尤佳打来的,说她和潘婷在绿岛喝茶,问孙健君想不想过去坐坐。绿岛就在孙健君的住处附近,走路只须几分钟。孙健君答应了。尤佳问他想喝什么,他说:过来再说吧。他披了一件风衣下楼,穿过院子里的花径,抬头看见一弯新月。从眉山回来的路上他就看见它了,当时商女还在他身边。商女替他点烟,自己先吸一口才递到他嘴上……而此刻的商女巳回父母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然后赵高留下,两口子打车回他们的小家……孙健君走出大门,冲着穿了制服的保安微微点头。
街上冷清。人们大都呆在家里,走出家门的人不是去了酒吧,就是上了茶楼。温暖的家,正月初五的家……孙健君也有家的。老婆娃儿在乡下,他在家里呆不住,于是关上了家门。绿岛有一点情调,夏天他去过两次,像个植物园,真假参半的植物园。银杏树下的钢琴曲,O形台上的拉丁舞,诸如此类,消费也不算高。潘婷,孙健君想。他记不清她的容貌了,脑中闪过的面影,不是李嘉欣就是李艳秋。可惜脸上留下了刀痕。愈合得再好,不可能不留痕迹的。可叹。不过也犯不着吃安定,脸上留了一道创痕,心上再留一道……
孙先生您来了,您请进。
穿绿衣戴红帽的侍者毕恭毕敬地站在绿岛门口。孙健君笑了笑。时隔半年,侍者居然记得他姓孙。训练有素的记忆,包括眼光:这绿衣侍者显然是善于分类的。以后都市里的这种人会多起来,并逐渐淡化他们的乡村背景,像一群嗅觉灵敏的狗,在富人打堆的场所游走,仰人鼻息,转过头却对穷人龇牙咧嘴……赵渔会加以批判或不屑一顾,请出鲁迅先生,摆出法兰克福式的大拒绝,而孙健君只是觉得有趣。他要写小说,得观察众生。
侍者送孙健君上了露天楼梯,穿过锃亮的O形台。孙健君步子快,他跟在身后一路小跑。侍者不能迈大步的,按公司的规定他必须迈碎步,所以只能一路小跑,还得配上相应的笑容。孙健君扭头对他说:你不用跟了。侍者便停下,弓身微笑。
尤佳迎了过来,潘婷在她坐的位置上站起身。绿色的坐椅,白色的茶几,楼下一棵枝干甚雄的银杏,若是秋天,一树黄叶遮住了不锈钢围栏。据说这棵银杏就花了?10多万。树下有人弹肖邦的曲子。叽叽喳喳的人声,表明今晚生意不错。也有人房门紧闭打麻将。成都人不打麻将,似乎就不是成都人了,哪怕是在绿岛这种地方。
孙健君要了一杯珍珠奶茶,同两个女人对面坐了。空调温度高,他脱了风衣。尤佳夸他的黑色中山装,说他像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孙健君笑道:你是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我看过你的片子,《枯木逢春》,讲血吸虫病的。尤佳掩面而笑。她也看过《枯木逢春》,并且珍藏了一盘录像带。她崇敬自己的父亲,因而对父亲年少时代的梦中情人另眼看待。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如那位尤佳。据父亲说,小时候很像的,大起来就不像了。比如说,那位尤佳是单眼皮,这位尤佳是双眼皮。眼睛是这位尤佳好看,整体效果却是那位尤佳更好。
孙健君说:康泰演的男主角,那位公社卫生院的院长,上北京和毛主席握了一回手,回卫生院就紧握尤佳的手。我边看电影边想:我也巴不得握一回康泰的手,倒不是因为他握了毛主席的手,而是因为他把尤佳的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
尤佳再次掩面而笑。潘婷说:你们都是电影明星,惟独我是观众。不过能跟你们坐在一块儿喝茶,我也倍感荣幸了。
孙健君笑道:真要说明星,还轮不到我和尤佳。我头一次听说你的名字立刻想到李嘉欣。后来在医院见了你,总觉面熟,回家仔细一想,才恍然大悟:演《风雨梅家楼》的那位李艳秋酷似你的容貌。两大美女被你集于一身了。
孙健君半是玩笑半是恭维,潘婷听着很受用的。她也发笑,却不用掩面。她和李艳秋一样生了一口整齐的细牙。她靠在椅背上,坐姿娴雅,又有点像商女。孙健君不觉心中一动。
尤佳说:李艳秋演的戏好像不多。我就只看过她的《风雨梅家楼》。
潘停说:我还看过一部讲边防军缉毒的,李艳秋演一个坏女人,施美人计。
孙健君说:我也看过。李艳秋演坏女人,不如她演好女人。她演《风雨梅家楼》比较本色。
潘婷瞧着孙健君,笑道:看来你对李艳秋很关注。她是你的偶像吧?
孙健君说:偶像说不上。我喜欢她的容貌和表演风格。如果她到成都来,我很乐意请她吃饭,或是到她下榻的宾馆,送一束鲜花。
尤佳说:李艳秋不算名演员,估计给她献花的人不会很多。
孙健君笑道:越少越好。
潘婷启齿一笑,一只射灯恰好照着她的脸。两边脸都显得光洁,那刀痕不见了。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孙健君想。自然光线下,多少会有痕迹的。她不加掩饰,说明的确愈合得不错。有无痕迹,白天就知道了。有一点也不要紧,化妆可以遮掩的。
孙健君替潘停着想,目光就停在潘婷脸上。尤佳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两个女人说起学校的事,孙健君点上一支烟。刚才送他上来的那个侍者又出现在视野中,送一个肥胖的男人上楼,仍是迈碎步,一路小跑。孙健君挪开视线,不觉又停在潘婷脸上。潘婷也朝他看。尤佳说今晚出来喝茶是潘婷的主意。潘婷住院时,孙健君曾送了鲜花去探望,她希望当面表示谢意。
孙健君说:你太客气了。
潘婷说:改日我请二位吃饭,巴国布衣如何?那儿的川菜堪称一流。
孙健君说巴国布衣不错,还是我来请吧。明天如何?后天我可能离开成都。
潘婷说:明天我有空,不过,这顿饭还得我来请。
尤佳笑道:你们两个争着掏钱,我就不凑热闹无论谁请客,我都有空的。
拉丁舞开始了,几对舞侣在O形台上扭动脑袋,踢脚的声音像一串鞭炮。男人打领结,女人穿裙子。舞姿地道。电视墙上的资料显示,有一对是得过国际大奖的。拉丁舞结束,有两个小伙子上台表演太空舞,动作一致,有点搞笑。小伙子跑下台,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忽地雷声大作,打击乐震耳欲聋,蹦迪的时间到了。三个人移至室内喝茶,关上房门,透过隔音的大玻璃瞧着另一个世界。蹦蹦跳跳的大都是年轻人,包括中学生。也有孙健君这个年龄的,刚才看见的那个胖子就在人群中舞弄身体。两三个女人尽情展示,尽量靠近舞台的边缘,有一个模仿杨却有一条内裤,一条粉红色的内裤,桂在另一根晾衣竿上,像一面粉红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
丽萍,身子往后仰,细长的手指抚弄身线。
孙健君扭头对尤佳说:你也去跳嘛。尤佳冲他一笑,开门出去了,却是去了卫生间。
孙健君问潘婷:春节就呆在蓉城?
潘婷说,昨天才从上海回来,年前去的,呆了五天。老公在上海做事。
孙健君随口问:小孩呢?
潘婷说:暂时没有。过两年再说吧。
孙健君略感诧异。潘婷的年龄该有二十八九了吧?不要小孩是何故?丁克家庭?为了二人世界,却又两地分居。
孙健君说:你何不调到上海去?
潘停说:成都蛮好的,我从小在这儿长大,不想离开它。再说,调动太麻烦,我过去或是他过来,都麻烦。两地分居,头两年不习惯,后来渐渐习惯了。两个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反倒不习惯。
孙健君笑了笑,不复多问。
潘婷说:上次你到医院来看我,我真的很感激。那是我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老公第二天才从上海飞过来。
孙健君说:你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脸上几乎看不出痕迹。
潘婷说:有一点点,如果仔细看的话。当时以为这张脸完了,一脸的血,皮开肉绽的,加上一肚子气,真不想活了。
孙健君说:谢天谢地,你现在完好如初。
潘婷说:谢谢你的祝福。跟死神照了一回面,也有好处,我变得比以前豁达了。
潘婷说罢又是一笑。二人对视,很友好的那种目光。尤佳推门进来,觉得这屋里有一种亲切的气氛,却是一掠就过了。如果她听了刚才孙健君和潘婷的对话,会感到吃惊的:她去了一趟厕所,不过两三分钟,他们就谈得如此投机,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
尤佳推门进来,屋里的亲切气氛旋即消失,像一盏灯似地灭掉了。如果她转身再离开,那盏灯或许又会亮起来。她中断了一种气氛,并未打乱它。它原封不动,只是进人了隐蔽状态。事实上,尤佳的存在为这种气氛提供了某种背景,像那架银杏树下的钢琴。
尤佳推门进来,孙健君和潘婷就转而谈起别的。尤佳说:这房间的隔音效果挺好的,外面简直像打仗。
孙健君说:如果里面也像打仗,这茶就没法喝了。
潘婷说:上海的酒吧也蹦迪,要温柔一些,不如成都的疯狂。
尤佳对孙健君说:你和潘婷去跳吧,我坐在这儿观看。
孙健君说:我不会跳的。你们两个去跳,女同志跳舞比男同志好看。
潘婷微微一笑。孙健君说女同志男同志,令她发笑。她一般不用这个词的,上班偶尔用一下,下班就不用了。正如她一般不用爱人这个词。她生于七十年代,上小学时遇上了改革开放,也遇上了先生、老公这类词的大流行。孙健君生于六十年代,上高中才碰上改革开放,有些词已在意识中扎下根来。不过他说同志,有一点别样意味,潘婷笑的就是这个。
尤佳说:男同志跳舞同样好看,你今天的这身中山装……
孙健君说:我跟你们是有代沟的……
潘婷笑着打断他:此话怎讲?
孙健君说:我是六十年代的人,你们是七十年代的人。我穿中山装,我说同志……
尤佳笑道:八十年代出生的小伙子,穿中山装的多着呢。
潘停说:小伙子也有说同志的,我老公的一个朋友,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做了正科级,逢人就称同志。
孙健君说:他是不是叫你潘婷同志?
潘婷笑道:我比他大,他该叫我嫂子。
孙健君笑道:潘婷同志挺上口的,以后我就叫你潘婷同志。潘婷说: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孙健君同志?那不行的。应该叫你孙老师。
孙健君说:我不是老师,你们才是老师。
潘婷说:我们是职业上的老师,你是我们心目中的老师。孙健君连称不敢。
潘婷说:我读过你写的文章,很有见地,文笔也好。做我们的老师绰绰有余的。
尤佳正欲启口,潘婷又说:我是教语文的,只因平时文章写得少,指导学生作文就有困难。孙老师若能点拨一二,我将感激不尽。
潘婷如此说话,倒不像说笑了。孙健君说:恭敬不如从命,以后咱们互相切磋吧。只别叫我孙老师。除了报社的几个小青年,没人叫我老师的。
潘婷说:咱们都不称老师,直呼姓名好了。
孙健君说:也可以加上同志。潘婷同志,很上口的。尤佳同志也上口。
尤佳终于插上一句:称同志有一种幽默感,孙健君同志一向幽默。
三个人一齐笑了。气氛轻松。侍者进来续水,带来一股声浪。侍者出去,大玻璃外的人群仍在O形台上涌动,有人髙叫,仿佛进人了高潮。孙健君目视O形台,不看两个女人的脸。平心而论,他很想看潘婷的脸。有一根线把潘婷和商女连接起来。有一根线。一根电线。那雾中的二十秒……接通了此时此刻。
麻将桌上的试探,手指寻找手指……他朝商女望过去,而商女并不望过来。潘婷不一样。潘婷一直朝他看的。潘婷同尤佳说话,不时朝他脸上看一眼,征询意见似的。不过,潘婷看过来,他就不必看过去了。尤佳在侧,这么看来看去的不好。友情为重。这话是谁讲的?座山雕讲的。座山雕讲得不错。
座山雕、百鸡宴……这窗外乱哄哄的景象就有点像百鸡宴。有个小青年拚命摇脑袋,大约吃了摇头丸。跳动的灯光照着他的一头金发,音乐像潮水,扑打他瘦小的身躯。他摇得富于节奏,动感十足,旁边的几个小姑娘跟着他摇起来。更多的人摇起来。抚弄身线的女人也顾不上什么体形了,她不扭了,她摇。摇啊摇,摇啊摇,她摇到金发青年身边,后者仿佛成了领舞:所有摇晃的脑袋都向他看齐。
群魔乱舞,孙健君想,不觉笑了。魔头却像个中学生。尤佳及时察觉了他的笑容,问他笑什么。他说:群魔乱舞……
尤佳说:这些人其实很单纯的。
孙健君笑道:单纯的魔鬼。
潘停说:单纯的魔鬼更可怕,我有切身体验的。
孙健君朝她看一眼,有点替她担忧。脸上的伤口愈合了,心中的伤口却未必。或多或少会有影响的。但愿是好的影响,像她刚才讲的豁达。
孙健君舒适地坐着,喝茶,抽烟,瞧着窗外,留意着窗内。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份牵挂,这牵挂指向一张漂亮的脸,一张受过伤的脸,因为受伤而变得豁达、频频向他转过来的脸。回家时的那种失望得到了补偿。雾中的二十秒……满地打滚……那难以名状的亢奋啊,此刻得以延续,某种程度的延续。
潘婷的脸接上了商女的脸。瞧她的坐姿。瞧她的笑容……那一口细牙。李艳秋。真有几分像呢。李艳秋比商女如何?
具韵味吧。商女可能略高一点,更丰满。更……十一点了,商女大约回家了吧?同赵渔上床,脱得一丝不挂,翻滚……她闭了眼。她会不会想到三苏祠的那一幕呢?不想也得想的。像老祖宗讲的那句话:不以意志为转移。床上的翻滚哪里比得地上的翻滚。
孙健君激动了。舒适上升为激动,他就看手表,然后目视尤佳。尤佳立刻会意,对潘妇说:我已被他们吵昏了,咱们走吧。
潘停说:室内也不算太吵。
尤佳说:明天到巴国布衣再聊吧。
潘婷看孙健君,后者已从座椅上站起身。
三个人离开绿岛。孙健君说,开车送她们回学校。尤佳冲他一笑。两个女人并排走,手臂挽着手臂。孙健君住的地方叫斜川花园,他当初买房子,就是冲着斜川两个字来的。五柳先生的斜川。东坡居士一生景仰的斜川。尤佳也是头一次来,不禁赞叹:好漂亮的小区。
潘妇说:上海有个桃花源住宅小区,不如这个,房价却高得出奇。
孙健君说:桃花源是想象的东西,斜川却是实景。苏轼诗云:都是斜川当日景。
潘婷说:现在也只能想象了。
尤佳问:这斜川莫非与苏东坡有关?
潘停说:陶渊明的诗集就叫《斜川集》,苏东坡一生对它爱不释手。
孙健君笑道:坡翁在岭南诗兴大发,和遍了所有的陶诗。二位到了斜川,何不坐坐再走。
尤佳说:你夫人……
孙健君说:她在乡下,过了明天我开车去接。
潘婷说:一定得坐坐的,既为陶渊明先生的斜川,也为孙健君同志的斜川。
尤佳笑道:说得好。
孙健君已踏上楼梯,回头看了潘婷一眼。潘婷盯着地下,尤佳牵了她的手。楼道宽敞明亮,金属扶手闪闪发光。
孙健君住四楼,四室两厅的格局,不单客厅大,卧室、书房亦大,阳台像一间玻璃房,摆了一圈皮椅,不须欠身,便可以看见楼下的大花园。两个女人赞叹着。孙健君却说:人生短促,这些东西迟早要化作尘土的。
潘婷说:它们化为尘土之前,我们早已成灰了。
尤佳说:你们两个未免太消极,活得好好的,说什么尘土不尘土。
潘婷和孙健君相视一笑。尘土的微笑,孙健君想,一粒尘土碰上另一粒尘土,互相致意。这话很有趣的,却不便说出口。潘婷在占了一面墙的书架前驻足。尤佳穿过客厅去了卫生间,孙健君带她过去的,替她打开灯。尤佳反身关上门,目视孙健君,看见的却是背影一一孙健君朝书房走去,步履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