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科学家们对此类现象的解释和图式说明的价值,远未获得一致的意见。化学家指出,由于只是考量有机物,而没有深入探讨更复杂的有机体,目前科学所重建的仍只是生命活动中消亡的或废弃的东西;具有特殊活力的可塑性物质的合成就非常困难。我们时代最负盛名的博物学家之一便坚持如下的看法:从生物组织中所观察到的现象里面存在着进化和退化这样对立的两方面内容。进化的能量通过对无机物的同化作用,力图将低级能量提升到自己的水平。这种能量结构出各种组织来。另一方面,生命的实际功能(当然已排除同化、生长和繁殖方面的功能)则从属于退化这一级别,它们显示出能量的下降,而不是上升。物理化学只能处理退化这一级的生命现象,也就是说,只研究死的,不研究生的柯普(Cope),《有机物进化的起因》,芝加哥,1896年,第475—484页。。其他类型的现象即使从字面上说不是严格地从属于进化这一级别,仍要排斥理化分析。在原生质的形态这一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对于人工模拟原生质的显在活动一事是否应该予以理论上真正的重视呢?况且,我们现在距离原生质的化学合成那一天还相当遥远。最后,对于许多密切地注视过这类原始的有机组织的学者来说,用物理化学方法解释变形虫的活动,乃至于纤毛虫类的习性,似乎毫无可能。甚至就在这类最低级的生命活动现象中,他们也发现了某种有力的心理活动的痕迹摩帕斯(Maupas),《纤毛虫类的研究》,《实验动物学文集》,1883年,尤见第47,491,518,549页);维农(P.Vignon),《关于上皮细胞的一般细胞学研究》,巴黎,1902年,第655页。简宁斯(Jennings)在《关于低级有机体行为研究》(华盛顿,1904年)一书中对纤毛虫类的活动作了深入的研究,对向性(tropism)观念作了鞭辟入里的批评。他指出,这些低级有机体的“行为方式”,无疑地属于心理学的研究范围(237—252页)。然而,弥足珍贵的教训却是,对组织学现象的深入研究,更加削弱而不是强化了采用物理学和化学的方法来解释一切现象的趋势。美国组织学家威尔逊在论述细胞发展的一本令人钦佩的书中下了这样的结论:“细胞研究的结果总的来说好像是扩大而不是缩小了最低级生命形式与有机世界之间的巨大沟壑”。细胞的研究总体上好像是加大而不是缩小了即便是最低等的生物与无机界之间的距离。【原注是英文,见于威尔逊(E.B.Wilson)(1856—1938,美国生物学家),《细胞的发展与遗传》,纽约,1897年,第330页。】
总之,只关心生物功能性活动的人倾向于认为,物理学和化学将能帮助我们解开生物学过程的奥秘达斯特(Dastre),《生与死》,第43页。。事实上,他们主要把生物方面不断地重复出现的现象当作化学实验中曲颈瓶里所发生的事情来看待。生理学上的机械倾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与此相反,那些将注意力集中于生命组织的微妙结构及其发生与进化的组织学专家和胚胎发生学专家以及博物学家,所感兴趣的就不仅是曲颈瓶中的内客,而且还有曲颈瓶本身。他们发现这种曲颈瓶以一系列独特的动作创造自己的形式,这一系列动作实际上就构成了一部真正的历史。因此,组织学专家,胚胎发生学专家和博物学家不像生理学家那么容易相信生命活动的理化性质。
事实上,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可以用化学方法产生一种低等的有机体的理论,都没有实验科学的权威性。也就是说这两种理论都还没有办法得到验证:肯定的理论受到目前科学水平的限制(生命物质的化学合成尚未成功),否定的理论也没有办法用实验的手段令人信服地证明这种化学合成的努力不可能成功。但是,我们前面已提出一些理论上的依据来说明,自然界所化育的生物系统与我们的科学所分离出来的系统不能等量齐观。我们承认,这些论据停留在变形虫这样几乎尚未进化的原始有机体那里,显得还不够有力。但是,当我们探讨经历过有规则的演变周期的复杂的有机体时,就需要更有力的论据。生物体越是大量地带有绵延的印记,有机体与机械性事物的区别便越是明显,因为绵延在机械性事物上只是轻轻地滑过,而没有渗透进去。当我们所提供的证据应用于从最低级的起源到最高级形态的生命总体进化过程时,它就非常有说服力,因为这种进化过程带有支持它的生命物质的统一性和连续性,从而构成了单一的不可分割的历史。这样看来,演变论的假设似乎并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接近于机械的生命概念。当然,对于这种机械论的概念,我们并不要求去进行数学化的最后驳斥。但是,从对实在的时间的思考中引出的驳斥,在我们看来,是唯一可能的驳斥;演变论的假设越是坦诚地提出,这一驳斥就变得越是有力和令人信服。我们必须仔细地思量这点。不过,我们首先还是要更清晰地说明我们正在探索的生命概念。
我们认为,机械论的解释适合于我们的思维人为地将之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的那些系统。但是,对于整体本身和对于其中以整体为样板的一些系统,我们不能先验地承认它们都可以作机械论的解释,因为如果持这样的看法,时间将变得无用,甚至不真实了。机械论的解释方法的实质,事实上就是把未来与过去都当作可以计算出来的现在的函数,于是主张一切都是给定的。根据这一假设,具有那种计算能力和超人智慧的人都可以一眼看穿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可否认,凡是相信机械论的解释方法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性和“不以任何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的科学家,都有意或无意地依照这种假设来行动。拉普拉斯曾以最大的精确性将这一假设表述如下:“大智者可在特定的时刻对所有造成自然界生机蓬勃的力量和构成自然界的各种存在物的不同情景了若指掌——假如所说的‘大智’具有广阔的包容力,可以用分析的方法统辖那些素材——因此,他就能够以同一公式概括说明宇宙间最大的星体和最小的原子的活动情况:对于他来说,世上不存在不确定之物,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显露在自己的面前”拉普拉斯(P.S.Laplace),《解析概率论导言》(见于他的《全集》卷7,巴黎,1886年),第6页。拉普拉斯(1749—1827),系法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著名的“康德—拉普拉斯星云说”倡导者之一。。而且,杜布瓦雷蒙(Du BoisReymond,1818—1896,德国生理学家)也说:“我们能够想象得出来,当我们对自然界的认识达到一定的高度之后,全球的发展过程便可以用一个数学公式或一个巨大系统的联立微分方程式来表现;根据这种情况,世界每时每刻的每一个原子的位置、方向和速度,都可以由此推算出来”杜布瓦雷蒙(Du BoisReymond),《论自然认识的限度》,莱比锡,1892年。 。赫胥黎以更具体的形式表达与前面两人相同的看法:“如果进化这一基本命题是真实的,即整个的世界,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都是由分子内部多种的力根据一定法则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且宇宙的原始星云也是如此构成的,那么可以肯定,现有世界曾经潜藏于宇宙蒸汽中,因此,了解这种蒸汽分子的性质的才智之士就可以预知比如说1869年大英帝国的动物分布状况,其可靠性与一个人在寒冬时节预知自己口鼻呼出的水汽的样子是白茫茫的不相上下”。在这一类学说中,仍要谈到时间:但人们只涉及这个字眼,没有人思虑到其实际的存在。因为,时间在这里被剥夺去有效性,既然它没有用处,也就等于不存在。激进的机械论意味着这样的一种形而上学:其中整个的实在都完全置身于永恒之中,事物的表面绵延仅仅在心灵的朦胧时刻才得以表现;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一般不可能立即洞悉一切。但是,就我们的意识而言,即对于我们经验中最无可争辩的东西来说,绵延与上述情况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发觉,绵延是我们无法上溯的湍流。它是我们存在的基础,而且,我们完全可以感觉到它,它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实质。在我们的面前竖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耀眼的数学前景,是毫无用处的;我们不可能牺牲掉经验仅仅为了要符合某一系统的要求。这就是我们反对激进的机械论的原因所在。
七、激进的目的论
但是,激进的目的论在我们看来也是难以接受的,其理由同上。例如,我们从莱布尼兹那里见识过的极端形式的“合目的性”理论便认为,事物与存在都仅仅在实现原先拟定好的规划。然而,如果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这个宇宙也就没有丝毫的发明和创造可言,时间终会变得一无用处。如同机械论的设想,目的论也认为一切都是给定的。被人们如此理解的目的论,完完全全是颠倒一个方向的机械论。它们产生于同一的前提,只有唯一的一个差别:当我们以有限的智能追踪事物表面全部的连续过程时,目的论要在我们的前面提灯引路,而不是像机械论那样将灯光掩盖在我们的后面。目的论以未来的吸引力代替过去的推动力。但是,就像智能的进程一样,事物的连续过程也纯属表面的现象。在莱布尼兹的理论中,时间相对人类观点而言,被降低为一种混乱的知觉,对位于事物中心的一种精神来说,它就像迷雾一样终要消失无踪。
不过,激进的目的论不像机械论那样刻板和轮廓分明。前者带有人们所希望的那些柔韧性。而机械论哲学则要在弃取之间选择其一,非此即彼,不得兼顾:如果有最细小的尘粒竟脱离机械论所预测的轨道,稍微显示出一点自发性,那么这一哲学就要被人舍弃。相反的,强调“目的论”的学说决不会被人彻底驳倒。如果你丢弃了它的某一形式,它又会采取另一形式出现。它的原理是属于心理性质的,因此非常柔韧。由于它具有如此之大的伸缩性以至于广延性,一旦人们排斥纯粹的机械论,就会接受目的论中的某些东西。因此,本书所要展现的论题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结合目的论的意蕴。重要的是,要确切地指明其中哪些是我们所要采纳的,哪些则要舍弃。
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要将莱布尼兹的目的论弄得支离破碎从而削弱它的影响,这个路子在我们看来也是不对的。不过,合目的性的学说采取的就是这种路子。大家都可以想到,即使宇宙总体上说是为了实现某个计划,这点也不可能得到经验的证实;而且,就是单指有机世界而言,几乎也很难证明那里的一切都很和谐:通过各类事实的调查也会证明那里并不和谐。在大自然之中,各种各样的生物彼此争强斗胜,处处表现:在秩序之外还有紊乱,在进化的同时也在退化。然而,从物质的总体或生命的总体都同样无法加以肯定的目的性,难道对于分别加以考察的每一有机体来说也是不真实的吗?难道在一种有机体的各个部分之间就不存在令人惊叹的分工和巧妙的合作吗?难道在无限的复杂性中就不存在完美的秩序吗?每一种生物难道不都是这样地实现潜在于自己实体之中的某种计划吗?——这部论著归根结底在于打破原先的目的性观念,并对之加以重新的审视。它不接受,事实上还嘲笑,外在的目的性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各种生物彼此之间秩序井然,如:草为牛而生长,羊为狼而存在等,其荒谬程度已无人不晓。但是,据说还有一种内在的目的性,其意为:每一种生物皆为自己而生,它的各个部分都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而相互配合,并且为此目的而和谐地组织起来。这种目的性的观念久已成为经典的理论。目的论已退缩到不能同时把握一种以上的生物的地步。它可能认为,经过如此的退缩,所受的打击面就会小些。
事实上,这样一来它可能受到的打击更大。由于我们这一论著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激进性质,目的性在这里总是被认为是外在的,否则便一无所有。
再考察一下最复杂又最和谐的有机体吧。据说它的各个部分都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而紧密地配合起来。不错,的确如此;但我们不要忘记每一部分本身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成为一个有机体,当这较小的有机体从属于那较大的有机体时,我们必须接受外在的目的性这一原则。因此,目的性总是内在的这个观念是不攻自破的。一个有机体由各自为自己而生存的组织所构成。构成组织的细胞也有某种独立性。严格地说,如果个体的各个部分都完全从属于该个体,我们就会断然否认那些部分是有机体,只将有机体这一名称留给那一个体,并且只承认内在的目的性。但是,人们知道,那些部分也具有真正的自律性。例如,吞噬细胞的独立性已达到攻击供给自己营养的有机体的程度,生殖细胞具有独立于体细胞之外的自身生机。且不说这两种细胞的特殊功能,就是一些再生现象也足以说明生物体内各个部分的自律性:这里一个因素或一组因素突然显现出来,不论其正常的空间和功能受到怎样的限制,它们有时仍能超越这些限制;在某种情况下,它们甚至可以被认为等同于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