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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叛兵(2)

张老虎每年都要离开一次古金场,带着金子和保镖到有女人的地方风光风光。有一年出去后他在家乡置了家产,娶了媳妇,耽搁了一些时间,这就给杨急儿提供了一个机会。他和另外几个马刀队队员监视着两百多运送皮袋的砂娃穿过山谷,就在三十五名叛兵遇难的那块地方,他借口走得慢用木棒击倒了一个砂娃。别人停下来替挨打的砂娃说情。他说谁停下来谁就是消极怠工。他把所有停下来说情的砂娃叫到一边,数了数一共十四个,便对他们说,别干活了,今儿你们歇着。之后他从自己腰际解下一盘细长柔韧的皮绳。人们没有反抗,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这种绑起来的惩罚比起棒打要轻松好受得多,况且,绑住手脚就意味着休息,困乏的身子和瘫软的双腿最需要的就是稳稳地依靠在地上。

他们背上的皮袋卸去了,双腿并拢着从腿根到脚踝全被杨急儿用皮绳扎了起来;双手背过去,在捆住手腕的同时又在脖颈上缠了一圈,然后皮绳延伸着再去捆绑另一个砂娃。人与人之间相隔三尺,十四个砂娃被绑成了一排。皮绳的两头拴死在两块稳固的岩石上。有人站不稳,咚地倒在地上。接着便是一片吼叫声和想吐气又吐不出来的呼哧声,酷似骡马在干渴的日子里对着燥热的太阳张嘴吐舌地抗争着窒息的那种声音。因为倒地的人将皮绳拉紧了,他自己和他两边的人都被皮绳勒紧了脖子。杨急儿发出一阵狞笑,受到惩罚的砂娃们这才明白那皮绳就是一根死亡的绳索。倒地的人怎么也站不起来,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皮绳越拉越紧,他和他两边的人都痛苦地半张着嘴,鼻孔绷得圆溜溜的,又长又黑的鼻毛翘出来一上一下地蠕动。那些仍然背负着重荷的砂娃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惊怪地望着这治人的新花样,生怕自已也会被绳索串起来,脚步顿时加快了,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仿佛别人用痛苦给他们注入了一股拼命劳作的力量。杨急儿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蹲到一边观看自己的杰作。这不是他的发明,家乡抗租抗粮的农民就曾经被县衙里的刽子手这样整治过。那时,他差点也被串在绳索上,但他跑了,跑去当了兵。

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不动了。杨急儿看到,他左边的一个砂娃呲出两排齐崭崭的黄牙,咬住皮绳使劲朝自己这边拉。皮绳在他脖子上松脱了一些,而倒地的人却已经很难呼吸了。过了一会,杨急儿断定那人已被勒死,便过去在他脖子上割断皮绳,又把两头在空中连结起来。那个咬住皮绳的砂娃一直没有松口,一直在用牙齿将皮绳朝自己这边拉。皮绳勒进了和他邻近的那个砂娃柔软的脖子,那砂娃瞪凸了眼仁张嘴哦哦哦地吸着空气,但呼吸的大门已经关闭,空气一到嘴里就被堵了回去,而用牙齿死咬皮绳的那个人却感到舒畅了许多,喉咙上没有了任何压迫,皮绳松松地垂在他的下巴前。他勾下头,用下巴蹭住绳圈,一点一点挪到嘴巴上。皮绳绷得更紧,靠近他的那个砂娃突然倒了下去,身体扭曲了几下就僵住了。他知道那人已经被勒死,而他的嘴角尽管被勒出了血,牙床也有了牙齿往里长的那种痛感,却再也没有了被勒死的危险。他大声喘气,无比哀怜地望望杨急儿,生怕对方将那好不容易蹭上去的绳圈再次套到他脖子上。但杨急儿脸上却溢荡着赞许的神色,冲他笑笑,转身离开了那里。他明白,在这条拉紧的绳索上,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就会有另外一个或两个人倒下死去。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让他们全部活着,那就是谁也别想减轻自己脖子上的压迫,谁也别去考虑先让自己活的问题,大家一齐忍受折磨,平均分担痛苦,挺住身子不要动,更不要去用牙齿碰那根皮绳。可是,砂娃们似乎根本想不到这些,都愿意做那抢先挣脱勒索的事情。杨急儿回头看看,发现剩下的所有活人都呲牙咧嘴地咬住了皮绳。这和刚才的情形已经不同,人人都在拉,谁都想让皮绳朝自己这边挪进。一种连环套上的角力使他们个个满头大汗,精力格外集中。有人突然力不从心地松口了,大哥——乞求对方不要再使劲的话还没说完,皮绳就无声地从喉结上滑下去,陷进了松弛的皮肉。不到两分钟他就翻起白眼倒了下去。杨急儿满意地点点头,放心大胆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唱起了歌:

山里的水萝卜川里的田,

杀了财主是好汉;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下午,当杨急儿监视那些运送皮袋的砂娃再次路过这里时,他的神态就变得更加得意满足。十四个人中,六个人将脖子上的皮绳松松款款地噙在嘴里,他们安然无恙地活着,只是耷拉着头,眼睛无光,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别的砂娃全被勒死了,那是幸存者活着的代价。杨急儿给活着的人解开了绳索,高兴地说,明儿我给你们放假。第二天,他果然没让那六个人出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杨急儿又让砂娃替他取下了四颗人头。两个砂娃探听到张老虎不在,将腿肚子用刀划开,在里面放了几块私藏的碎金,用布条缠紧后打算逃走。但他们没想到对砂娃的警戒比张老虎坐阵时还要严密。杨急儿在山谷连接河水的那一端拦住了他们。他们被吓得跪不能跪,说不能说,爬在地上,浑身发抖。杨急儿灵机一动,克制着没让自己的马刀行使权力,反而把它掷给了他们,并从身上摸出张老虎一开始给他的那块拇指大的砂金说:

“一人取两个砂娃的头来,我就放你们走,还要奖一块金子。”

两个砂娃直起腰,呆愣了半晌。

“你们不杀人我就要杀你们。”

杨急儿躬腰去捡自已的马刀,那马刀却被一个砂娃扑过去用身子压住了。

两个砂娃提着一把马刀朝回走去,天亮前便将四颗人头交给了一直等候在谷口的杨急儿。他们生怕杨急儿食言,再次爬倒在地,连连求饶。饧急儿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杨急儿是讲信用的,拿去!”

他将那块砂金扔给了两个性命捏在他手里的砂娃。两个砂娃一个劲磕头,磕得额头麻木了,抬眼一看,杨急儿早就不知去向。这是多少年以来砂娃们携金逃出采金场的唯一一次成功的举动。

张老虎回来后知道了这两件事。他闷闷不乐,倒不是怜惜那几个死去的砂娃,而是一种妒嫉的本能使他不希望看到有人在施虐方面和自己并驾齐驱。他想让杨急儿的头搬家,或者收去他的马刀,让他也去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砂娃,可思前量后还是没有下手。他想到了黄金台上的通地坑,杨急儿的淫威也许会在那里成为最有用的东西。

张老虎娶了媳妇有了家,这表明了他的一种倾向或者说是担忧:他在古金场干了二十多年,不可能干到咽气的那一天,前半辈子吃苦玩命,后半辈子享福保命。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离开古金场,而且这一天的到来似乎并不以他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他是汉人,他知道马步芳除了利用他的凶残掠取黄金外,并不真正器重他。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想到了黄金台上的通地坑,那儿将会有他最后的疯狂和最后的希望。然而,这希望的实现一直推迟了三年。三年中,对他已有戒心的马步芳时常派人来金场巡视,他不敢贸然动土,因为他掏挖通地坑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增添马步芳的财富。三年过去了,由于世道变迁,那希望也就泯灭了,杨急儿却在三年当中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他杀死的砂娃前后加起来已有三十四名。还差一名,他不着急,他要留着发泄自己那种浸入骨髓的带着遗传基因的仇恨。

三年后的一个夏天,张老虎突然把杨急儿叫到他的原木房里,头一句话便是,砂娃们要暴乱,你看咋办?杨急儿略感惊讶,他从未听说过这等事。更让他惊讶的是,一向傲慢残忍的张老虎竟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试探着问,“你是想让我的马刀卷起刃子来?”张老虎沉吟着突然和言悦色地回答:“我要你赶快走。”他琢磨面前这位霸主要对他玩什么花样,但愣了一会就明白,张老虎只是想借重他的骁勇残暴,把一批藏在原木房地下的金子运送到他的家乡围子村。

杨急儿奉命带着六名马刀队队员离开了古金场。他是高兴的,因为他已不想再和砂娃们过意不去。就在他们穿越唐古特大峡后的第二天,古金场深处空前残酷的大屠杀开始了。张老虎以每天取头五十颗的进展准备将砂娃斩尽杀绝。砂娃们起初并没有觉出什么反常,以为那些死去的一定是给张老虎惹了麻烦,死的该死,活的该活,他们不记得自己惹了麻烦,也就想不到自己也会死。在这种麻痹状态下,屠杀持续了七天。三百五十颗头颅已经悬挂在青杄树上了。活着的人这才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互相串联着开始逃跑。一千多名砂娃一夜之间散向荒野四周,接下来便是追逐,马刀的寒光闪现在这块蛮荒之地的各个角落,只有不多几个幸运的人逃过了这一场莫名其妙却又非常自然的洗劫。

古金场外面的世界正在演绎着一出改朝换代的悲喜剧。

杨急儿到了围子村,把金子如数交给张老虎的媳妇。这媳妇抱着儿子,一丝不苟地验收,然后又让他们把金子藏进了炕洞。这时,马步芳坐飞机逃向台湾的消息已经传来,几个马刀队队员悄悄溜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金子,丢掉马刀,乔装打扮一番,便凄凄惶惶地直奔各自的家乡。只有杨急儿一个人留了下来,说是要尽忠尽职。那媳妇好生感动,每天用好饭烧酒招待,生怕在这动乱之秋家中没有一个男人,让自己六神无主。

过了一个月,张老虎才从古金场回来。他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马刀队散了,是他命令他们散的。一见杨急儿他显得喜出望外,大把大把地从衣兜里抓起碎金朝他怀里塞,说这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褒奖。杨急儿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张老虎想不到这是对方给自己的祭礼,还要媳妇温酒炒菜,说要和这位叛兵英雄结拜兄弟。喝着酒,张老虎又是伤感又是愤慨。

“赢了,共产党赢了,今后的日子难过了。”

“你有金子还怕日子难过?”杨急儿赔着笑脸道。

“你笑啥?笑你妈的蛋哩。你有血债,三十四条砂娃的命,都登记在我腔子里,我想啥时候公布就啥时候公布。”

“还差一条人命。”杨急儿差点说出这句话。

“你说,我给你吃喝,给你公干,为的是啥?你说,我当初砍了送信的骑手,为的是啥?”

杨急儿摇头。

“我看你不知好歹,实话对你说,我当初那样做,全是为了共产党好啊。你们当叛兵是共产党挑唆的,你们就是共产党的人嘛。马步芳的手谕里说得明明白白。”

杨急儿着急起来,表白道:“那是胡说。我们连共产党是黑脸还是白脸都不知道。”

“那为啥要当叛兵哩?”

“旅长奸污了我们营长的小老婆。营长带着队伍去干仗,干不过就跑,跑了一路干了一路也散了一路,最后就剩下了我们半连人马。说我们是共产党的人,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现在是啥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我问你一句,叛兵是谁杀的?”

“是砂娃们杀的。”

“对!你就这么说,我张老虎在危难之中保护了你,保护了共产党的人,我是个功臣。”

“我就这么说。”

“兄弟,我敬你一杯。”

杨急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那媳妇搂着儿子合衣蜷缩在炕角,便起身告辞。张老虎在他身后喊道:

“我有的是金子,共产党要多少我给多少。”

杨急儿回到自己歇息的那间房里睡了。半夜,他爬起来,手提自己的马刀,悄悄地摸了过去。他毫不迟疑地下手了。嚓地一声,张老虎就变成了两半截。女人以及孩子惊怕的哭喊刺破了房顶和黯夜。杨急儿从炕洞里取出几块大金子,揣进怀里,匆匆出了门。

他走进黎明的迷雾,理直气壮地去迎接正在诞生的新政权,那些金子和杀死张老虎的壮举便是他的见面礼。但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发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幸存的砂娃们的证词使他成了一个囚犯,他被关押了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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