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来的是莫思聪，在他身后还站着三个人，除了推动轮椅的左元恒，剩下两个又是吴卉与何咏薇。
莫思聪快速进门的同时，口中不住叫着：“珂儿！珂儿！”待发现演奏之人却是罗倩，微微叹了口气，双手自然下垂，表情说不出的失望，但转瞬之间，他的神态变得严肃。
罗倩被他看得害怕，站到凌影身边，说道：“对不起莫前辈，因为一时忘乎所以，弄断了Cremona的琴弦，我一定想办法赔偿给您。”
何咏薇说道：“说得轻巧，这里的琴，是你这种乡巴佬能赔得起的？”
凌影冷冷的说道：“就算是Cremona真品，我也可以轻易赔偿，你不用操心，等我离开古堡，一定命人亲自送来，填补这座陈列台上的空缺。”随即转向莫思聪，微微躬身，诚恳的说道，“莫前辈，倩倩只是无心之过，希望您可以谅解。”
莫思聪并不回答，只是微微转头，说道：“咏薇，你这样是待客之道吗？道歉！”
何咏薇替师父出头，却反遭责怪，心里说不出的冤屈，但师命难为，只能违心的说道：“两位，刚才多有冒犯，请见谅。”
罗倩说道：“没关系，本来就是我的错，谢谢莫前辈宽宏大量。”
莫思聪说道：“你又叫我前辈？”
罗倩这才轻声叫道：“师公。”
莫思聪脸色稍和，说道：“一把小提琴赝品而已，也不用赔了。”又叫道，“元恒。”
左元恒走到他的身前，说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莫思聪说道：“先去把扬声关了，回头再搬一把克莱莫纳过来。”
左元恒说道：“是。”走到内侧，将左右两面的开关关闭，凌罗这才注意到两个开关旁边，各有一个微型话筒，那么刚才的声音，自然是由这两个话筒传到顶楼的。
左元恒回到轮椅边，莫思聪说道：“卉儿咏薇，你们两个，也先回房间去吧。”
吴卉与何咏薇齐声说道：“是。”退出陈列室而去。
莫思聪的视线重新聚焦到罗倩脸上，说道：“刚才那首《魔鬼的颤音》，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演奏？”
罗倩说道：“是的，师公见笑了。”
莫思聪凄然一笑，似乎追忆起了无尽往事，喃喃的说道：“1713年的一天晚上，我梦见跟魔鬼签了一份合同，那个魔鬼答应当我的仆人，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愿来办，就是说，不论我想到什么，他都要事先为我准备好，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后来在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我的小提琴也交给那个魔鬼，看看他是不是一位音乐家，也能拉出点无论什么样的好听的音乐来呢？可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演奏得非常动人，那首美妙的奏鸣曲简直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包含一种至高无上的情调和意趣，使我永远依恋人世间的幸福，而忘记去寻找天堂，我陶醉、惊叹、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兴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这时候，我惊醒了，马上拿起小提琴，想追捕梦中的音乐，但是没能如愿，我继续冥思苦想着梦中的旋律和音乐的提示，这天晚上，终于写出了我认为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并给它起了个曲名，叫《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魔鬼的颤音），但是，我还是认为它比我在梦中听到的那支曲子差得很远很远，如果能让我再一次听到那奇妙的音乐，即使就一次，我也宁愿砸碎我的小提琴，并永远放弃音乐。”
这段漫长的文字，在这个年过古稀的老者口中娓娓道来，让人感觉就像在聆听一个故事，罗倩却知道他说的是法国天文学家JérômedeLalande所著的《Voyaged‘unFrançoisenItalie》里，记载着的塔蒂尼本人自述的一段话。
莫思聪说道：“这首《魔鬼的颤音》，也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小提琴曲。”
凌罗见他神态专注，不敢出言打扰，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的老师常说，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我是最有悟性的一个，所以这首《魔鬼的颤音》，他只传给过我一个，年轻时候的我很聪明，也很勤奋，这么难的曲子，我却能做到毫无瑕疵。”
罗倩说道：“好厉害，竟然能将《魔鬼的颤音》演奏到毫无瑕疵，师公的演奏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莫思聪说道：“再难的曲子，总有技艺高超的音乐家能诠释出来，你年龄还小，能有这样的水准，已经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
罗倩说道：“师公谬赞。”
莫思聪说道：“昨天预演之后，我听见很多老朋友说起你，起初我是不相信的，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另一件事。”
罗倩说道：“什么事？”
莫思聪说道：“萱儿不是你的师父，所以我也不是你的师公，也正因为这样，你才会一点都不习惯叫我师公，对吗？”
罗倩娇靥绯红，说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更对斯特拉迪瓦里毫无觊觎之心，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身不由己，还希望莫前辈不要误解。”
莫思聪说道：“萱儿虽然也已经有相当的实力，但她毕竟还没有摸索到最上层的境界，又怎能教得出你这样的徒弟？”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若非我已到垂暮之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演奏功力，必定要收你做关门弟子。”
罗倩说道：“莫前辈虽然上了年纪，演奏方面也许会力不从心，但您对小提琴的认识是我们这些晚辈无法企及的，而莫前辈您更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如果能成为您的弟子，对我而言是无上的荣耀。”
莫思聪说道：“这么说来，你是愿意成为我的弟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竟然似有当场收徒之意。
罗倩却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换一个场合，我想我会毫不犹豫，但是适逢您的传位仪式，我不愿意介入这场纷争。”
莫思聪喃喃说道：“纷争，纷争……”想到身边只剩八个弟子，内心说不出的感伤。
罗倩说道：“对不起莫前辈，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莫思聪摇摇头，说道：“你能说出这些话，不枉我对你推心置腹，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一定会好好指点你这首《魔鬼的颤音》，将这首曲子的精髓对你倾囊相授。”说到这里语气一变，“罗倩，虽然你有非常大气而又华丽的演奏技巧，但细节方面，我却略胜你一筹。”
罗倩说道：“莫前辈是小提琴界的神话，我不敢相提并论。”
莫思聪说道：“你也不用过谦，对了，刚才最后你添加出来的那一段，我没有听过，能不能说说它的来历？”
罗倩说道：“这是我的授业恩师所作，但是我的功力有限，致使琴弦绷断，很抱歉。”
莫思聪说道：“你已经道过歉了，我说了那没什么，而且那么高亢美妙的旋律，原本也不是这种赝品小提琴所能承受的，我关心的，是你的授业恩师是谁？能有你这样的徒弟，你师父本人也一定声名显赫。”
罗倩说道：“对不起莫先生，我的经历不能公之于众，请恕晚辈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
莫思聪说道：“好吧，这段旋律如此美妙，比起塔蒂尼的颤音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不到世间竟然有人能创作出这样的颤音，我在听你演奏的时候，真的很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塔蒂尼梦里的声音。”
罗倩回想起自己的师父，在传授这段曲谱给她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一段才是真正的《魔鬼的颤音》，眼见莫思聪皱眉沉思，流露出无限神往的眼色，说道：“莫前辈，家师远远不如您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如果您真的喜欢这段曲子，我愿意写出曲谱，赠送给您。”
莫思聪摇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
罗倩说道：“您收留我们在这里，对我们待若上宾，一本曲谱而已，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当作回赠。”
莫思聪仍是摇头，说道：“我年纪大了，留下的弟子天赋不够，从此身边再没有人能驾驭这首曲子，我要曲谱又有何用，只要在我有生之年，能听你再完整的演奏一遍《魔鬼的颤音》，那可算是此生无憾。”
罗倩说道：“如果我能做到，我会非常乐意，但是，我怕我会让莫前辈失望。”
莫思聪说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因为这里的小提琴都无法承受最后那段高音，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兴奋而又激动，“你可以用我这里最好的小提琴来演奏！”
凌罗同时大惊，听他意思，竟然要让罗倩用他珍藏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来演奏《魔鬼的颤音》。
罗倩面露为难之色，想说：“a4音阶上的颤音，即使是斯特拉迪瓦里，也最多承受到第十次，超过十次，E弦必断无疑，除非，除非是特斯塔尼之龙！”
可是见到莫思聪满脸期待的模样，实在不忍让他失望，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那个梦里让自己胆寒的声音却在此刻再度出现：“NoTwistaDragon,nofreedom!NoTwistaDragon,nofreed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