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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最冷一夜

邢燕/文

骆敏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面前的男人浑浊苍老,嘴 角耷下来躲进法令纹里,眼睛里的厌倦之情满溢,泄露了 他本就无意隐瞒的疲惫。到了今天,他终于变成一个郁郁 寡欢的中年人,尽管还差几个月才是他三十岁的生曰。

深夜的公园厕所像是一只巨大的瓮,头顶灯管坏了一 只,另一只也啪啪地闪着,对他发出“随时会掐断光线” 的警告。门外寂静无声,几个小时前热闹非凡的舞会已经 散去,跳得尽兴的老头老太太们此时一定都进入了梦乡。 骆敏一面盯着镜子里双眼通红的自己,一面拧开水龙头。 水声哗地击穿了瓮底的平静,他的胃被唤醒,痛得厉害。 他甩掉手上的水珠,掏出纸巾擦净盥洗台上的污渍,把它 们扔进废纸篓。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厕所里转了几个来回 后,他还是被寂静逼到镜子前去。

这次是惠子在镜子里。她把头埋在膝盖间,躲在最远 的角落里。虽然听不到声音,骆敏却知道她在哭。想到这 一层,他的心也连着胃一起抽动起来。他想起小时候惠子 最狡猾不过,经常装可怜骗取同情,可是后来,那些“狼 来了”的故事竟然生出一个个报应落在她身上,终有一天 让她流尽了眼泪。

哥,我害怕。

哥,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我怕冷更害怕黑。

哥——

“够了! ”骆敏狠狠地拍了一下镜子,镜面像水面一 样荡漾几下回归平静。这下他才看清里面并没有惠子。里 面仍旧站着面色灰败的自己。

外面传来沖报时的声音,足足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 开始了。可对骆敏来说,这不过是旧日折磨的重复或延续,

是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仍奔逃在后有恶鬼的 路上一样的绝望。

你就这么不顾我的死活?惠子好像又在耳边抱怨了。 她的哀愁轻飘飘却冷得彻骨,灌进耳朵里如同倒入一股寒 风。

在这句质问下,骆敏忍不住又弯腰呕吐,下水口在泪 水里扭曲变形,化为了旋涡。

冬雨把城市都浇透了,哪里都是一片冷清。地面积了 一层薄冰,路上的车莫不小心翼翼地滑行,丢掉了往日飞 扬跋扈的气势。一盏盏路灯将人们引至远方,在分岔路拐 向家、酒店、KTV、饭馆、烧拷摊、医院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尽头,除非是永恒的黑暗。

车里没开暖气,很冷。骆敏趴在方向盘上,觉得对他 来讲哪里都一样,只要不回家就好。他正打算发动车子找 个地方暖和一下,有人敲了敲副驾驶的窗户。

“师傅,中山区前进路走吗? ” 一个男人哆哆嗦嗦地 问,把他当成了拉黑活的司机。

“要加五十块空车费的。”骆敏鬼使神差地打开窗户, 应付的语气出人意料地老道。他看清站在路边的是个年轻 的男人,说是男孩都不过分。他的下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 动着,再等几分沖,也许连内脏都能呕出来。还有一个人 靠在他身上,嘴里嘟囔着什么,一看就是喝醉了。

“没问题。”他把同伴塞进后座,又迅速拉开车门一 屁股坐进副驾驶的位置,生怕迟一会儿骆敏会反悔。外面 清新潮湿的空气也随之挤到骆敏面前,不过很快就散去, 快得如同小憩时破碎的梦,然后酒味就堵死了他的呼吸道。

“您也够辛苦的,这么晚了还出来拉活,”男人搓热手 心捂住耳朵,“这个时间车太难打了。”

骆敏不做声,打开暖气,车里很快就暖和起来,玻璃 上蒙了层雾气,窗外的灯光也毛茸茸的,像只诱人前行的 动物匀速地跑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来一根? ”

要不是乘客突然开口,骆敏险些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 人,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想到对方可能看不见,又加了 一句“我不抽,您请自便”。

“这是喜烟。”车厢里冒出一颗柔软的火苗,“我姐姐 今天结婚,后面这哥们儿喝大了要我送他回去,您别怕, 我们可不是什么打劫的强盗。”说完他嘿嘿地笑,可发现 司机并无与他应和的意思之后,这笑就和刚才的火苗一样 迅速消失了。

“恭喜你,姐姐结婚是好事。”骆敏看了一眼手表, 12点45分,距离他从家逃出来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您也有姐姐? ”

“我有个妹妹。不过她这辈子是结不了婚了。”车子 在红灯前稳稳地停住,后座上的醉汉甚至翻了个身继续打 呼噜。骆敏又看一眼手表,才过去了三分沖,“说不定现在 她已经死了。”

初次见面医生就当着半身瘫痪意识不清的惠子的面, 告诉骆敏她活不了多久了,最平静的解决方法是回家等 死。只是骆敏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几个小时前惠 子发病,他强忍着恐惧按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却在发现 她失禁时崩溃逃出了家门。他想起八岁在妇产科见到的惠 子,软软糯糯地一团伏在母亲胸前,无辜得可以原谅全世 界。仅仅二十二年之后,他们兄妹是怎么落得如此狼狈下 场的呢?人生如同俄罗斯轮盘赌,好的坏的围成一圏,有 人从一到五听见的都是空响,安然度过一生;有的人刚上 车就被崩掉半边脑袋,丝毫大意不得。等骆敏回过神的时 候,惠子已经撕裂了他的人生,当然她的人生是先被撕裂 的,从截面上看,更加惨不忍睹。

“她,生病了? ”乘客见骆敏的情绪渐渐低落,小心 翼翼地开口。

“不是。她被人强暴,然后自杀未遂。”

对方回应他以死一般的沉默,沉默里漂浮着同情、震 惊、怜憫,还有一点难以置信。那是对好像不会发生在自 己世界里的事丨青的隔膜感。

这是骆敏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惠子的事,不是他羞于开 口(当然这也并非谈资),而是他始终觉得如果不谈论这 个话题,它就有可能不是真的。可是时至今日,算了,骆 敏想,惠子的人生已经差不多完蛋了,谈不谈又有什么分 别呢?

“你看起来应该是个大学生没错吧,别问我怎么看出 来的,只是一种感觉而已。”骆敏煞有介事地拿出老司机 的架势,“那你说说,对于你中意或是中意你的女孩,你可 曾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情? ”

“你可曾利用过她们的感情?你可曾几乎是以买卖的 方式将她送到别人手中? ”

乘客被一阵抢白,刚要开口分辩又好像突然想起什 么,立即噤声。

“知道我想怎么惩罚那个浑蛋吗?把他敲晕带回家 里——我家有个很大的院子,把他大卸八块之后埋进地里 当肥料。”

这时前车轮突然打滑,车子撞上路基,后座的醉汉冷 不防被颠下去,卡在座椅间动弹不得,疼得大叫一声。骆 敏^■火低头找出手套戴上,严肃地看着一脸彳京慌的男生。

“可实际上我只能选择比较简单的方法,比如尾随喝 醉酒的他走到桥上,将他推进江水里。你也知道,冬天的 水可是很冷的,即使不会立即淹死,低温也会迅速夺走他 的命,简单得很。”

男生被骆敏咄咄逼人的眼神吓坏了,当他打开车门想 逃跑时,外面近在耳边的滔滔水声几乎立即淹没了他,让 他窒息。后座的同伴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点反抗的机会 都没有。短短的一瞬间他被迫回想了从小到大喜欢过的或 是喜欢他的女孩,想他是不是曾伤害了谁而不自知,如果 是的话现在忏悔也于事无补,奈何大脑仍在高速运转,几 乎因过热而爆炸。

可是骆敏却笑了,他对男生伸出手:“我不送你们过江 了。车费一共九十二元。二位晚安。”

拿到钱他出去打开后车门,拖出死猪一样的醉汉,又 把染了污渍的白手套塞进他的领口。

倒车的时候骆敏仍能从后视镜看到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的二人,高中多情的语文老师硬要他们背诵的一首诗忽然 浮现在脑海。

最好最狠的复仇方式就是/找到仇敌所需要的/不用 担心有什么实际价值/只让那些从地球上消灭就行/让他 们因为不满足的贪欲而死/让他们无法炫耀贪爱,奢侈/ 无法高贵,清洁,也无法达到他们的理想/将他们华丽的 外表拿走/让他们经历那落到现实里的/饥饿与死亡

事实上他是报了仇的,只不过那方法恶毒至极,连他自己都决意忘记。

两点整。今晚的时间走得格外慢。骆敏把车停在两个 路口之外走路回家,他还是想确认一下惠子的丨青况。

房间窗帘紧拉着,屋里像是起了雾,灰蒙蒙的,一股 腥臭味夹杂其中。骆敏掏出打火机照了一下,惠子一动不 动地躺在床上,但是感受不到她的呼吸。窗外竟然响起鸟 的叫声,可黎明还在赶路,还在很远的天边。他活动一下 僵硬的手脚,缓步走近床前。摇摆的火苗下惠子的嘴边脖 子上全是呕吐物,脸色铁灰,一双眼睛枯井一般朝向天空, 也可能是瞪着骆敏,指责他为什么要离她而去。骆敏手一 抖,打火机啪地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又陷入地底的黑暗中 去。仿佛是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去拉窗帘。院子里的灯 光渗进来,多少驱散了些不祥意味。昨天好像是从这一刻 才真正结束的。骆敏在惠子身边等待了一阵,确认她不会 再次喘息了,才伸手为她闭上眼睛,用枕巾擦干净她的脸。

随后他坐在地毯上吸烟。头顶悬着惠子的手,每当头 发碰到冰冷的手的时候,身体就像过电一样剧烈颤抖。他 想起在孤儿院的时候,每次为了保护妹妹去和别人打架, 惠子都会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发,和取悦一只猫一样,看骆 敏不再激动了,她就会说:“哥,我死也不会抛下你去做别 人家小孩的。”在那里年龄小的比较容易被带走,更何况 惠子是那么漂亮的小孩。可她硬是坚持要和他在一起,中 间忍受了无数次体罚和饥饿,直到有人愿意收养骆敏。

烟盒渐渐空了。骆敏掐灭最后一支烟站起身,去拿早 已给惠子准备好的寿衣。

在掰开惠子僵硬的身体时,饥饿突袭了他。一种类似 吸尘器的东西把胃里的空气和黏液吸得一干二净,肚子咕 咕作响。在死亡面前还存在本能的饥饿,实在令人羞愧, 可这又提醒骆敏他仍活在需要顾虑现实的世界里,比如如 何处置他的妹妹。

惠子在日记里写她最怕死亡,不管是飞来横祸还是寿 终正寝,方式的好坏和受苦的长短都无法平衝她对冰冷的 死亡的恐惧。谁能保证那一边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呢?陪 伴她到永久的不过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和永无天日的黑暗而 已,更要命的是谁都不能在那里,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 她意识清醒的时候,这些与死有关的想法就自动前来纠 缠,让她痛苦,于是她一遍遍呼唤骆敏,祈求一母同胞的 兄弟给她些慰藉。

哥,我怕死,你不要让我死好不好?

哥,我怕冷怕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地底下,更不想 被火烧,我好害怕。

哥,跟我保证我不会凄惨地死掉……

哥!

每一句求助都是一道符咒,将骆敏紧紧缠绕,将他焚 烧成灰,让他在人世如入炼狱,痛苦不堪。

就像在赌场上掏出手枪,每扣一下扳机,那颗命中注 定的子弹就离得近一些。

第二名顾客几乎是爬进车里的,刚关好车门,她就像 蜕皮的蛇一样逶迤在座位上。骆敏震惊于在輿论口中由冷 漠浇筑的大城市里,人们的自我保护意识低到了令人发指 的地步。他们一面在钩心斗角中求生,一面又如同把头埋 进沙漠的鸵鸟,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或是潜伏在阴暗处的深 渊毫不在意。这是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系统,可从另一个 角度来讲,他们博的是一个概率一一撞上了就是倒霉,撞 不上就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和俄罗斯轮盘赌何其相似。

“小姐,去哪里? ”骆敏打开车灯,望着眼妆晕得一 塌糊涂的女孩。她披着大衣,双手攥着个和一身性感服装 极不搭配的大包,浓郁的香水味时不时向骆敏袭来,甚至 卷起了第一批顾客留下的酒味,骆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x x公园……”她不是喝醉了就是困得要命。

“如果您说不清地址的话,请下车。”说话间骆敏打 开车门,冷空气顿时冻住车内的气氛,她也一个激灵清醒 过来。

“人民公园。”她坐直整理衣服,用力揉揉脸颊,“还 有,你骂谁是小姐啊? ”

“喂,你杀过动物吗? ”可能是衝量了在空旷的马路 上与冷脸司机闹翻的风险,女孩主动打破僵局,可这实在 也不是什么温馨有益的话题。 骆敏想起十二岁时家里养的小狗。它胆子很小,总是 撒娇跟在主人身后。骆敏宠爱它直到发现它嘴里叼着麻雀 头的那天。鸟的眼珠卡在砖缝里,无声地控诉着凶手的残 忍。从此他再不愿与狗接近。可轮到自己时他才明白,食 物链可不是课本上质朴可爱的概念,而是冰冷血腥的事实。

“有。为了帮妹妹补身子,杀过鸡、鱼。”他注视前 方的眼睛稍稍左偏了一点在虚无处定格,“还有鹤子。”

“动物杀死其他动植物,动物被杀掉,人也包含在这 个循环当中。人杀人,人被杀掉。”她在微弱的光线前打 量双手,十个指甲,十种颜色。

“小女孩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你们一边拿着父母的 钱寻欢作乐,一边又故作高深地控诉社会,世界是你们的 游乐场吗? ”

“喂喂,大叔。”她不满地敲敲玻璃,翻个白眼,“能 不能别一开口就是说教,真没劲,你以为你是谁啊?算了, 给你看个刺激的东西吧,我轻易是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余光里女孩的眼睛闪着惊慌的狂喜,她既怕被人发现 秘密,又担心自己的壮举无人知晓就会丧失意义,所以在 确定不会再见的司机面前,她理直气壮地拉开提包拉链。 一股血腥味自包底陡然升起。包成了井,味道是狼烟。井 底蜷着几只湿漉漉的小猫,它们一动不动地堆在一起,像 是在互相取暖,又像抱团被葬在乱葬岗上。

闻到血腥味骆敏一阵眩晕,他勉强把车子停在路边打 开车灯,这才看清包里根本没有水,血液将猫的尸体浸透, 谁也不能期待天亮时这些可爱的小猫能打个哈欠就活蹦乱 跳了。

“怎么样?厉害吧! ”看到男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女 孩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不是谁都能抓住这么多只的, 它们很信任我哟,吃牛奶的时候还会舔我的手指头。不过 你也知道吧,这些一到半夜就叫唤个不停的鬼东西实在可 恶,我都彳央忘了一睁眼就是天亮的感觉了。”

“滾出去。”

“你疯了啊?外面这么冷!信不信我告你拒载啊! ” 她拉上拉链抱紧包。

“那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神经病。小说看多了吧。喂,快点开车我要回家。” 说话间她掏出手机,开始寻找计时器和出租车牌,当然车 上什么都没有,连个透露车主性格的装饰品都没有。女孩 这才有些害怕,她哆哆嗦嗦转头想看清司机的脸,冷不防 挨了一个耳光。头重重撞上玻璃的时候她想,外面真他妈 的冷啊。

“滾。”

她被推出车门,几乎是在触地的那一刻车就发动转 弯,开出几米远之后车门才被关上。外面的空气又薄又脆, 雨已停住,天空是玻璃笼罩着的一层蓝水,几颗星星随意 散布其中。灰云轻拢又散开,一遍遍擦净这个黑夜。

她这才知道后怕,瘫坐在地上放声大突起来。

夜的黑浅了一些。偶尔有环卫车从薄雾中钴出来,把 粗盐撒在冰面上后又悄然遁入另一片雾中。这是由时间化

成的雾,骆敏想,只有时间才可以像这样时而急速时而静 止。当你想打发漫漫长夜时,它残忍地将自己切成几千几 万份,让你只能找点什么来对付它。当你历尽艰险杀完时 间后,却惊恐地意识到时间给了你巨大的错觉——你已经 落在悬崖边上,你一事无成。他知道容他作选择的时间已 所剩不多,可是努力了一夜的进展,为零。

他看着马路对面诱人的24小时快餐店,在直接回家 还是再碰碰运气上左右为难,该不该走出去蹚过结了层 薄冰的停车场去买杯咖啡都让他为难。总而言之,进入僵 局的骆敏几乎没什么选择,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维持最后的 平静。他翻遍了车里的每个角落,以期能找出什么可以转 移注意力的东西。结果还真的翻出个夹在广告页里的小册 子,里面的内容无非是劝人向善寻求心灵平静之类的话, 可有几句却击沉了他的心。

“故此,凡吞吃你的,必被吞吃。你的敌人个个都被 掳去;掠夺你的,必成为掳物;抢夺你的,必成为掠物。”

读完后他仔细端详了自己的手,很干净,一丝污垢都 没有,手掌上细碎的线通通汇集在一个地方,那里曾刻着 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一一复仇。可后来复仇没经住时间的 考验,广告牌立时易主,现在它的主人叫惠子。惠子说, 哥,你救我。

骆敏低头捂住脸,在心底悄悄哭泣。为了惠子也为了 自己,为了悲彳参的境遇,也为了卖掉光明的明天。

然后一只握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的手奇迹般地终结了他 的平静。

“师傅,请带我去和平公寓。” 一个明快可人的声音 拍碎车里所有的消极,头发还有些散乱的女人落落大方地 坐下。

“和平公寓? ”

“嗯对,就是南郊那个新建的小区。”她把咖啡和汉 堡放在腿上,咬住皮筋将头发重新扎成马尾,“您知道的 吧? ”

“学生不应该回学校么? ”

“已经从学校毕业啦,要去帮老板照看一会儿小孩。” 她几乎是自动把骆敏的话转化为"温馨版本,“她又要当妈妈

了。”

“话说,我来这里一年多几乎没坐过出租车呢。可以 听一会儿电台吗? ”她又羞赧地笑了。

股市动荡,婆媳矛盾,哪个大洋里的鲸搁浅在岸边, 绝大部分都因缺水死亡。美食节目开教新菜系,医药广告 又出新招。动物世界里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又开始交配,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女孩瞪大眼睛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 时不时咬一口汉堡,生怕漏掉了什么她就会胃口全失。真是个白痴。骆敏瞥了一眼女孩,真想指着她的脑门 问她每天都吃什么想什么才能变得如此笨拙又脆弱。像可 怜的惠子一样。对这一类人来说,丑恶世界的大幕掀开怕 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最倒霉的不是命中注定坎坷的她,而是要逼人认 清现实的骆敏吧。

“照顾小孩挺累的,我得先吃饱才行。”把咖啡喝得一 滴不剩后,她擦擦嘴对骆敏解释。

以前没有人愿意照顾惠子。花高价请来的第一个护理 虐待她时被骆敏抓了个现行,可她仍然狡辩说用锕勺撬惠 子的嘴只是一次意外事件。朋友介绍来的小姑娘在房间 里和男友约会,把帮惠子上厕所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等骆 敏回到家时她把脏床单被褥丢在院子里,哭着说她才十八 岁,有一双嫁人前绝不能变粗糖的手。天知道她那个混账 男友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以为自己仍睡在压了几百层柔 软床垫的豌豆上,终有一天豌豆会被取走,她会迈入人生 坦途,终点是一床举世无双的鸭绒被。

骆敏听着身旁的女孩不停地讲自己以前是怎么照顾完 小孩又奔回公司完成当天任务的,她拈起一校校有些心酸 的情景,硬是把它们变成让人不得不笑的段子。他能想象 得到她做得有多出色,真的,初入职场的女孩,相信别人 也相信自己,容易受骗也爱耍小聪明。听着听着他觉得是 惠子和他行驶在公路上,地面的冰被碾碎咔哧作响,一盏 盏路灯将他们拖拽到没有阴霾的前方。惠子不喜欢黑暗, 惠子害怕孤单一人,那他就陪着她好了。就像父母临终前 嘱托他们的一样,不要分开。

“师傅,我快到了。”

“师傅! ”

恍惚中是惠子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开门下车,可一碰 到风就碎成了產粉,进雾中。

“哦,好的。”骆敏把车稳稳地停在路边,“前面路不 好走,麻烦您多走两步吧。一共三十二块钱。”

他捏着包括小费的三十五块钱,愣愣地接受她的谢 意,看她离开。

是啊,像惠子的既不可能是贸然闯入的醉酒男人,也 不是只配做垃圾的无良少女,善良柔弱的惠子不可能是其 他人,只可能是眼前这个几乎是被神选中送至他面前的姑 娘。

骆敏关掉暖气,血液的温度也慢慢降下来。他盯着远 处不甚清晰的红绿灯,如同参加一场知识问答,每一次闪

烁都问着同一个问题:确认是她吗?绿灯是,红灯不是。 看到第三次的时候,他开始加速。

在即将被痛苦压折的那一刻,车子撞上了曾赠予他微 笑的女孩。

眼看着穿灰色大衣的身影鸟一样飘起又消失在视线 里,车底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刚才还在恍惚中飞行的骆敏 猛地拉到地面,视网膜仿佛碎成了一蓬血雾。

天快亮了。不是时间也不是光线告诉骆敏的。是早已 熔炼成沖的折磨,它甚至还开口说话,它说:“嘿骆敏,让 我们和解吧。至少你又可以和惠子在一起了。”

天边渗出些蓝灰色,漫漫长夜终要走完。院子里的土 堆灰突突的,不知名的鸟立在上面,错把土包当成了坟堆。 鸟凝视着骆敏,仿佛理解他抱着女孩走得有多么艰辛。可 它忽地用啼叫划开寂静,展翅离开了这个邪恶之地。

骆敏动手再整理一遍妹妹的遗容。他胡乱摆弄一下她 的衣服(身体僵硬手心都掰不开),又替她扎好辫子,这 才将她放在床单里裏紧抱进院子。葡萄架下面早已挖好的 坑里积了些冰,反射着最后的星光,等待接纳她,将她冻 在被切成方块的黑暗里。

院子里的每一块土地都或多或少地浸了血。会飞的鸽 子不会飞的公鸡,黏滑的鲫鱼狡猾的兔子,流浪的野猫牙 尖齿利的土狗,一只叫声像婴儿啼哭的小羊。无人对此表 示异议,一方面惠子需要营养,另一方面,这里是远离城 市的郊区,大院子里埋葬着每家每户的动静和秘密,它是 个经得起考验的智者。智者是不分长幼大小不分死活的。

哥,给我块光明的地方让我安息吧。

四年前像个被粗暴缝合的洋娃娃的惠子被医护人员送 到家里,这是她在久别重逢的哥哥的怀里说的第一句话。 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片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庭院更适合 做承载光明的墓地了。

再下两场春雨天气就会逐渐变得暖和,四月的院子是 生机盎然的。桃树杏树自沉睡中醒来抽枝,新挖出的葡萄 藤上长满嫩芽。韭菜香葱和香菜都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以 往的日子里,骆敏望着这些如饥似渴拔节的植物,觉得它 们甚至都中了血的毒。

骆敏经常在梦里看到植物疯长,高得直入云霄,高得 如同童话故事里杰克的豆荚。他顺着绿得发黑的豆茎爬上 去,那里没有仙女竖琴或是会下金蛋的鹅,只有按顺序排 放的惠子们的空壳。它们静默地躺在洞穴里,如同蛇蜕。骆敏隔着布吻了吻死者的脸颊。把和她有关的杂物都 扔进坑里(一个彳央用光的粉盒和一本贴满了明信片的活页 本)后准备填土。

打算说几句哀悼的话时,骆敏的大脑却像被清空了似 的空白一片。他怎么样也想不起初见她的日期,只记得那 也是个静谧的夜晚,不过要热得多。她求他帮忙,慢着, 她叫什么来着?才隔了一年,他竟然忘了这么多东西。他 转身跑去地下室的抽屉里翻找资料夹。徐欣、柳至美、林 媛,哪个是她?哦是了,这张被烧了一半的身份证是她的, 柳至美,她笑起来太像惠子了。不过没什么可惜的,他有 了更像惠子的妹妹,她几乎就是惠子本人。

“至美,请在天国里安息吧,我想你会喜欢葡萄的, 就像她们喜欢樱桃树苹果树一样。你不要怪我,谁让你变 得越来越胖,越来越不像她了呢。”

远处传来鸡鸣声,光线凿穿了黑暗,夜晚这么轻易就 溃不成军,悄然退下。

房间里,骆敏跪在女孩身边,温柔地为她擦干脸上的 血渍。侧耳倾听,她的呼吸声如同跌宕在海上的小舟,即 使有那么几秒是沉在海底的,不多时便会自动浮现,不像 是会死的样子。

“喂,惠子,太阳又出来了,你看见了吧?记得我们 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天发的誓吗,只要我有能力了,就会接 你回我们自己的家。我说过不会让你害怕,我会永远陪着 你的。不过现在我要给你做一个小小的手术,这样保姆才 不会怀疑你的脸怎么有了变化。哎,去年你发病的时候打 翻了开水把脸烫伤,这次你又不听话了。不过别担心,我 还会像以前那样每天给你上药,给你做好吃的。这是你的 家啊,我是你哥哥,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直到你死去的那 天的。”

“我知道你怕疼,就忍一下吧。”

“还有,这一次请不要再任性了,别变得连我都认不 出你,好吗? ”

从玻璃杯中倾泻而下的冒着热气的水花折射出窗外的 阳光,璀燦如一串华丽的珠子。骆敏看着它们,身体在极 致的喜丨兑和极致的哀伤的冲击中颤抖,他盯住这一颗颗光 芒四射的水珠,热泪盈眶。

因为他知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他将拥有与往日无 异,不,比往日更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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