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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们的路(3)

幸福的暖流在我身体里淌过。我朝女儿做了个鬼脸:“银花,爸爸这不是眼泪水,是汗水。”

火房里发出噗的一声响。是鸡飞到灶台上去了。金花叫正在抿笑的女儿出去把鸡赶走。

女儿刚翻过卧室半人高的门槛,金花就凑到我的额头上说:“你真的哭了,哭得呜呜呜的。”

她的鼻息里散发出一股热热的气息,带着某种草香。我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又舔又啃。她一边轻轻推我一边说:“孩子还在外面呢,晚上吧,晚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那么亮,像把空气都烧起来了。

我放了她,她再一次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想你和银花想哭的。”

爸爸回来了,女儿得了七八天的感冒像突然就康复了。她要好好表现一下,站到大板凳上去,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了碗筷,把饭盛好,才叫爸爸妈妈出去吃。

金花心疼地说:“那孩子,你睡觉的时候她把几层大院都跑遍了,见人就说我的爸爸回来了。”

我鼻子发酸,但不想表露,下床穿鞋的时候,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

金花说:“老奎叔来过。”

我心里一沉。睡了这一觉,我已经不怕遇见别人,就怕见春妹的爹妈。春妹去广东之前,老奎叔特意给我写过一封信,让我照顾她,她到佛山,首先也是去工地上找的我,是我带着她去寻了工作,可谁又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呢?我该怎样向老奎叔他们交代呢?

金花看出我在皱眉头,小心翼翼地说:“春妹生那个孩子是咋回事?”

我没回答,故意将话题岔开:“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回来了多少?”

“只有你和春妹回来了。”

金花还想问春妹的事,银花却在大声武气地叫我们吃饭,听那口气,像在教训她爹妈似的。

早饭是汤圆。这是老君山新年里最珍贵的食品之一。女儿银花自己不怎么吃,只偷偷地看我吃。我装着不明白她在看我,一口一个,吃得特别狠,也特别香。我的碗快空了,她马上用漏瓢给我添来几个。

金花嫉妒地说:“养女儿都是向着爹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到五岁,她可从来没给我添过饭。”

银花闻言,立刻又去给妈妈舀了几个。金花笑起来,笑得眼泪花子直转。

可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忧伤。当我独自在外经受劳累和屈辱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并不比我好过。尤其是孩子。他们生命中残缺的部分,大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吃罢饭,金花说她要去点洋芋。依照老君山的气候,点种洋芋应该在年前,自从年轻人接二连三从村里消失,什么农活都拖后了,这样,错过季节造成粮食减产的事情时有发生。由于缺劳力,大年初一也有人上坡干活,鞍子寺过年就没有一点过年的气象了。

金花去偏厦里用粪水和了一大背柴灰,对银花说:“你就在家里陪爸爸,妈妈把桑树田那两分地点了就回来。”

和了粪水的柴灰很沉,金花跪下去背,背篼没撑起来,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金花的风湿主要在腿上,将这一背篼柴灰爬坡上坎地背到地里去,她不知要歇多少次,要经受多少痛苦。

金花走后,我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

银花嘴一咧,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我懂得她为什么哭,她幼时看到过我,可那时候她还不会认人,她等于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爸爸。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的小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寒风中的树叶一样。她是还没长成的树叶,我,还有她的母亲,是她的枝丫,我是否能牢牢地抓住她,是否能为她供给足够的营养,我没有把握……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有小朋友在叫她,她迅速擦干泪水,却没有回答,也没从我怀里下去。她擦泪水的动作让我心酸。她只有五岁,却学会遮掩情感了。

她的小朋友又在喊,可她依然默然无声。我说:“叫你呢,你该答应一声才对。”

她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怀抱。

我从帆布包里捧出一把糖果,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爸爸还没来得及拿给你吃呢,你要是愿意,就给小朋友分两颗。”

她牵开小小的荷包,我给她装进去,她就去门外和小朋友交涉。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

我说:“银花,你跟小朋友在家里玩,爸爸要上山砍柴去。”

她很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不是让我陪你玩吗?你去砍柴,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屋外早已起了风,一进入冬季,北风就翻越秦岭和大巴山,雷阵似的往这面山体里灌,起雾的时候万物是静止的,雾一撤退,风就挥动着割人的鞭子,把雾驱赶到山的那一边,将雪后的土地吹得又干又硬。银花还在流鼻涕,感冒毕竟没完全好,去野地里吹几个小时是不成的。

我说:“宝贝,你放心,爸爸不出门打工了,爸爸从今天起一直跟你在一起!”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我俯下身,捧着她的小脸说:“爸爸说的是真话。”

我心里还在说:“爸爸就算穷死,也要穷死在家乡,我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子了!”

银花将信将疑地问我:“真的?”

“真的,爸爸跟你拉钩。”

我们俩拉了钩,她才放心大胆地找小朋友去了。

我依然是从后门出去的。那片慈竹林里藏着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沟,我可以沿着这条水沟爬到我家的柴山附近。风已把浓雾赶出很远,扇面形的老君山呈现出它清晰的轮廓,可是风自己却累得在林子里呜呜叫唤。太阳并没有出,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空全靠远处的那几棵松树支撑似的。我放下背荚和弯刀,站在柴山的边缘向远处张望。

村落的影子依稀可见,黑乎乎的瓦脊上,残存着正在消融的白雪。田野忧郁地静默着,因为缺人手,很多田地都抛荒了,田地里长着齐人高的茅草和干枯的野蒿;星星点点劳作的人们,无声无息地蹲在瘦瘠的土地上。他们都是老人,或者身心交瘁的妇女,也有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的动作都很迟缓,仿佛土地上活着的伤疤。这就是我的故乡。

可以想象,老君山之外的农村图景,也大致相当。

最近一些年来,就是这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坚韧地支撑着庞大的农业。

为了生活,壮者走诸他乡。

要是村里不幸过世一位老人,找遍邻近几个村子,也凑不齐能够抬丧的年轻男人。

然而,最大的苦累和伤感不是来自土地,也不是来自老人,而是来自孩子。有些家庭,两口子刚结婚就一起出门打工,在外面怀了胎,胎儿都坠到小腹底下了,女人才急急慌慌地赶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最多挨到满月,女人又离开,将孩子扔给老人。有些老人本已是风烛残年,又要为田地忙,为猪牛忙,无法随时跟在孩子身后,悲剧就由此常常发生。

在我出门之前,村里就死掉了三个孩子,两个掉进水塘,一个摔下近十丈高的悬崖。听金花说,前不久,东边院子张大娘的孙女又淹死了。是掉进粪坑淹死的。把孩子捞起来后,张大娘猛地扑了下去,喝粪坑里的水,旁人拉她起来,抓烂她的衣服也拉不动,只有扯头发的扯头发,抬脚的抬脚,强行把她弄回了家……

我拿着弯刀走进林子。大山里的冬天,每向上一步都会加深一重寒冷,塄坎下田土里的雪已像零星散失的棉球,这林子里的雪团,却如大鸟歇在松垛上。金黄色的青冈叶在地上铺得很厚,被雪水泡过,被山风吹过,踩上去又湿润又绵软。

树林刚刚把我与外界隔绝,我情不自禁的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在外地给老板下跪,我被打断了脊梁;现在下跪,是要塑造我的脊梁。在庄严的静寂中,我听到了故乡的天籁。这是一种能够开花结果的声音,丰饶甜美,充满乳汁的芳香。世界上最坚硬的事物,都是水造就的,故乡就是我的水乳大地,她这么忧郁,却又能奇迹般地给予我尊严和自由。

(我又一次想起那个叫邹明玉的陕西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回到了她的故乡?)

人啊,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远方的世界不愿意公平地待你,回到世代祖居的村落还不行吗?

我站起来,举起弯刀就朝一棵粗壮的青冈树砍去。

树屑飞扬,树上的雪尘和水珠也一起飞扬。砍掉这些老树,等到农历的二三月份,鹅黄的新枝就会把大山点染得春意盎然,新气勃发。

春妹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我一点也没警觉。当我的手臂累得麻木之后,就停下来,坐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堆里,准备抽支烟。

我就是这时候看到了春妹。

她用背条把孩子绾在背上,外面罩了一层棉披风,孩子的头上还搭了条滤帕样的东西。看来他是睡着了。春妹这样子虽然不像在广州火车站那样让我觉得扎眼,也足够使我难过。——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的脸很瘦,皮很薄,额头周围布满了淡淡的静脉血管。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她不停地抽着鼻子。

“大宝哥。”

她这么叫了一声,就无话了。

我说:“春妹,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大宝你咋又想起年后回来了?”

我点上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想干了。”

她走近了些,帮把我头发里的几片枯叶拈去,又陷入无语之中。

我从身边翻出一些相对干燥的叶片,让她坐下。

“我不能坐的,”她说,“一坐他就醒了,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收不住。”

停顿片刻,她问我:“爸爸早晨去找你……”

我打断她说:“那时候我在睡觉,没碰见他,你爸没告诉你?”

她像松了一口气:“爸回家没做声。他像有些怀疑。”

“你是怎样给你爹妈说的?”

春妹翻开疲惫的眼皮看着我。她的眼睛长得美极了,双眼皮又宽又深,要不是这几个月来瘦得厉害,她的脸也长得很美,是那种柔婉而迷茫的美。

此刻,她目光里的迷茫让石头看了也会揪心。

她说:“我说我在外面嫁了人,是个很有钱的男人。”

“你爹妈相信?”

“咋不信呢,反正我们这山上的人结婚又没人办过手续。”

“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要真是那样,你嫁人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们才不管呢!”

沉吟片刻,我问:“你爹妈听后咋说?”

····“高兴啦!”春妹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不就是挣钱供他们儿子读书的吗,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除了高兴,他们还会说啥呢?”

春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春梅已经嫁人,哥哥春义最大。论读书,春妹成绩最好,春义最差,春妹不仅在班上常常是第一名,在全镇也名列前茅。而春义从一开始就垫底,小学到高中,他不知留了多少个级,不算今年即将参加的高考,他已经参加六次了,也就是说,单是高三,他就读了六年!可是,老奎叔觉得儿子才是他的正宗根苗,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也坚信他定能考上大学;至于女儿,读一点书,将来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也就够了,春妹的姐姐只读满了小学,春妹本人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老奎叔就让她辍学了,她在家做了一年农活,就被父亲紧催慢逼地赶到广东挣钱。

老奎叔自己是石匠,方圆几十里的山体上,哪里有活他就往哪里奔,可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杆累断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的书学费就像汛期来临的河水,只涨不消,他实在无力支撑儿子的巨大开支,只有寄希望于还没嫁人的春妹……

春妹透过一丛我没砍掉的糖刺铃望向远处。

远处是另一面山,比老君山更加崔嵬和沉寂,嶙峋的石崖壁立云天。

“可是,他们只高兴了一会儿。”春妹说,像是说给远山上忽聚忽散的白雾,“当他们明白我没带回一分钱的时候,脸马上就垮下来了,我爸本来叫我哥给我做汤圆的,说我为了他,在外面辛苦了,听说我没带钱回来,立即又让我哥去复习功课了。但我哥没听他的话,还是去给我做汤圆。我哥是爱我的,看见我背着个孩子回来,他脸上的肉不停地跳,像抽风一样。我爸走到我哥面前,大声训他,说还有几个月你又要高考了,火都烙到脚脖子了,还不知道急!我哥把手中的汤圆面往地上一扔,直骨骨地看着爸说:‘我不读书还不行吗?我不考试还不行吗?’爸当即就在他肩膀上敲了一烟斗。”

停顿了一下,春妹又说:“这几天,我们家就像老坟场,死气沉沉的。”

我很想问问她在火车上是否有钱买饭,买水,但我没敢把这话问出来。

春妹又沉默了。好一阵过去,她说:“爸妈开始以为是我嫁的那个男人不愿意给钱,后来就有些怀疑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嫁了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老调重弹:“春妹,你在美容店干得好好的,为啥偏偏要跟了那个不要天良的家伙?他身边的女人不止一个,在你之前就有两个啊!你分明清楚,为啥要同意呢?……既然在你生孩子前他就不要你,你为啥又要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垂下眼帘,左手捏拿着右手的拇指:“大宝哥你不要说了……我在那美容店里……也是做那种生意的……不然,我一个月挣四百块,又要租房又要吃饭,哪有钱寄回家呀。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想与其让那么多男人糟蹋,不如跟一个的好,我哪知道他是那种人呢……他去那家美容店一共去了三次,三次都是找的我,最后一次他就让我跟他走,说只让我陪他玩,每月给我2000块工资……我就跟他去了,结果他要了我大半年,只给我买了两套衣服,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买车票的钱,还是自己以前存下的……我本来没脸回来,可是,不回来看一眼爹娘,看一眼哥哥跟姐姐,我就活不下去了!再说,我带着个孩子,漂在外面咋办呢,回到这里来,至少有个家吧,至少有碗饭吃吧……”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春妹,前面的事我就不说了,你都是为了家里在牺牲,为你哥哥在牺牲,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眼睛,指头钢筋铁骨似的抓扯自己的脸皮:“大宝哥你不知道,有好多次我都想掐死他,把他掐死算了!掐死!掐死!……”

背上的小家伙,仿佛听出了自己的危险,没有一点预兆就啼哭起来。

春妹把手放下来,她的眼珠血红,却没有一滴泪水。

那孩子继续哭,哭声是那样奇异,像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一般的不舒服,而是哭得很悲伤,很动容。

春妹站起身,凄然地对我笑笑说:“大宝哥你忙吧,我要回去喂他了,山上风大,我不敢把他解下来。”

说罢,她走了。

即便身上捆着一个孩子,她的背影也像影子似的单薄。

春妹走出很远,我也能听到她“喔喔喔”地诓抚孩子的声音。

那个白天,老奎叔并没来找我,倒是其他人来找我的特别多,吃过午饭,家里就没断过人。都是老人、女人和还不会下地走路的婴儿。他们来是过问自己亲人的情况。在他们的心目中,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地方:老君山和老君山之外。他们的亲人散布全国,有的在浙江,有的在福建,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北京……但无一例外的,都问我是否去他们亲人那里看过。当我如实相告之后,一群人深深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们的心思我理解,如果我去看过,我的身上就带上了他们亲人的气息,他们也就觉得自己和亲人近了一步。但我实在不能满足这一愿望。我只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泄漏自己在外面的遭遇。那将是一枚毒针,击中的不仅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是在场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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