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拨打小野姝子的电话时,我的手有一些颤抖。
这是一个巨大的、骇人听闻的阴谋。
一切早已在若干年前设计好,至少在小野清河赴越南之前。
当小野姝子的问候声在电话那头响起时,我强忍心中震怖,一字一顿道:“池田久幸就是元凶,不要再相信他!”
小野姝子低声惊呼,出声屏退左右。
我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震惊。
我将事情的脉络简单梳理一遍。
秋濑新桐正是池田久幸按照小野清河妻子秋濑桐衣的相貌制作出来,用于介入小野清河生活的棋子。
秋濑新桐那绝似秋濑桐衣的美貌是整容的成果。或许她本与秋濑桐衣有几分神似,否则池田久幸不会选中她。但若不依靠手术刀的改造,决计无法相像到肉眼难辩,以致使小野清河神魂颠倒,睹人伤情。
池田久幸每年带秋濑新桐出国,实际上是假托带她旅行的名义对她的相貌进行持续修整。毕竟秋濑新桐尚处青春期,若任由她容貌自然变化,肯定难以保持与秋濑桐衣的绝对神似。
池田久幸如此煞费周章,为的就是通过秋濑新桐这个棋子,对小野清河布下文字杀局。
可以肯定,小野清河根本不了解铃木冴的底细,完全是池田久幸一手敲定的人选。
从秋濑新桐的出现到将铃木冴选为她指导教师,再到为小野清河介绍精神科医生,全出自于他的手笔。
他打的算盘就是以文字杀局暗害小野清河,并将他的死亡栽赃至佐竹灵头上。
似乎目的是为挑起关西联与东海联的冲突,让两联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小野清河是他最好的朋友,对东海联保持亲和是他一贯的主张。
他杀害朋友,背叛自己的主张,是为了什么?
当年他本可继任当主。若得任当主,他不是更容易操纵关西联的事务?
他当年既放弃权柄,如今又何必搞出这么多事来?
我虽猜不出他的动机,但事实俱在,幕后黑手除他之外,不可能是别人。
整盘计谋虽然繁复费时了些,却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只要在小野清河死后令秋濑新桐消失无踪,任谁都查不出小野清河的真正死因。
所以最让我奇怪的是,在最后关头秋濑新桐为何未被灭口,就这么成为了推证小野清河死因的唯一线索和证据。
我以最浅显简洁的语言向小野姝子报告了情况,阐述了我的分析,郑重其事道:“不要与池田久幸联系的那强力军阀会谈,那一定是个陷阱,会令你们有去无回。”
小野姝子正沉浸在我带给她的惊颤中,闻言遽然一惊道:“天!永彦正随池田大番赶去与对方会面。”悲嘶道:“他担心事有意外,坚决要我留在驻地,想不到真是一语成谶。”
我惊呼道:“马上联系他,叫他立即掉头返回!”
伴随着小野姝子惊惶急促的一声“好”,电话中传出“嘟”的一声轻响,通讯结束。
我心乱如麻地在纳亚的办公室不知兜兜转转了多久,直至小野姝子再次打来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暗叫不好,急问道:“岛津永彦回来没?”
小野姝子抽泣道:“永彦中弹了!”
原来小野姝子联络上岛津永彦的时候,他与池田久幸乘坐的车子已驰至对方军营边上。岛津永彦当即没有丝毫犹豫地下令调转车头,并将池田久幸及其车上的亲信制住。可惜对方的人马已然赶来,双方之间爆发了激烈的追逐战。
岛津永彦虽回到己方营地,然而腰部中弹,伤势颇重,而池田久幸也被对方救走。
对方军队乘势攻打卡布曼营地。
卡布曼军本就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更有不少里通外敌者,而对方军势强盛、火力凶猛,营地很快失守。
溃败之际,关西联众人寻得一架飞机,及时架机逃出生天。
他们此时正在飞机上。
我担忧道:“当主状况如何?”
小野姝子哽咽道:“血止住了,但必须尽快送医,还不知是否伤及内脏。”
我咬咬牙道:“别慌,飞机在往哪儿飞?”
小野姝子转头问了问其他人,回答道:“飞机在阿拉伯海上空,我们准备在印度降落就地寻找医院。”
我道:“正好。来卡利卡特医学院吧,这里应该是印度西海岸最好的医疗机构。”
小野姝子刚答应了一声,却听她那边有人一声惊呼。
小野姝子与我几乎同时惊问道:“怎么了?”
有人焦急回答道:“油不够了!”
我面上血色褪尽。
小野姝子反倒镇静下来道:“还能飞多远?到不了卡利卡特,能到科钦吗?”
科钦是卡利卡特南面的一座大都市。
只听有人回答道:“不行,飞不到印度西海岸,差一点油。”
机舱中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颤声道:“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其他人更是哀声连连。
小野姝子急促的呼吸不断喷到话筒上,在我这一头形成一道道呼啦作响的风箱声。
我脑中灵光一闪,忆起来印度前在地图上查找卡利卡特医学院时的片断,对着电话大叫道:“拉克沙群岛,拉克沙群岛!那边有一座小机场!”暗骂驾驶飞机的一定不是专业机师,不知道是哪位业余选手在客串。
拉克沙群岛是阿拉伯海中的一群岛屿,位于印度西海岸西面,距西海岸约三百公里。
小野姝子立即将我的喊话转过去。
片晌后,一个听来果然很业余的声音欢呼道:“查到了,拉克沙群岛真有一座小机场!在一个名叫‘阿格蒂’的岛上。”语调中满是惊喜。
我叫道:“油够到阿格蒂岛吗?”
经小野姝子转问,那道业余的声音满心喜悦地回答道:“够,够,刚好够!”
小野姝子破涕为笑,对我说道:“看来我们还能卡利卡特相见。”
我即刻拜托纳亚教授预先与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好联系。
心情大安之下,还与纳亚讨论了一下秋濑新桐的康复方案。
当小野姝子的电话再次打来时,我兴冲冲地说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你们的到来。”
谁知小野姝子急匆匆地道:“飞机在阿格蒂岛迫降时受损,无法继续飞行。”
我一拍额头,苦叫道:“该死的机师!”速道:“那就改乘阿格蒂岛的客航过来吧。”
小野姝子哀声道:“今天星期天,阿格蒂岛所有航班都停航。”
“钔!”我气极而怒。
小野姝子道:“卡利卡特离阿格蒂岛不远,你能不能在那边租一架直升机过来接我们?”
我道:“那行。”又道:“机场定有医务室,你们先去那里,尽量稳定住当主的伤情。”
在纳亚的帮助下,我从医学院叫来一架医疗直升机。
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直升机从医学院出发,未几便飞至随处可见椰树,充满热带风情,现代建筑与带有浓烈印度风格的吊脚楼混杂其中,遗存着无数东西方文明撞击产生的人文古迹的卡利卡特市区,又很快越其而过,扑入阿拉伯海那晴空万里、碧波浩瀚的怀抱。
一个多小时后,直升机抵达阿格蒂岛。
在设在候机大厅之外,一条林**之旁,小得可怜的机场医务室里,我见着了小野姝子与岛津永彦。
小野姝子花容憔悴,眼中隐泛血丝。
岛津永彦躺在病床上,腰部缠着厚厚的纱布,面色苍白如纸。同样发白的双唇紧闭着,抿成一条直线。
十多名黑衣黑裤的彪形大汉分布于医务室内外把风守口。
仍旧一身火红的赤六郎紧守在岛津永彦身旁。
与小野姝子打过招呼后,我立即请一道前来的医生与护士对岛津永彦施以抢救。
岛津永彦眼神虽然无力,仍努力望向我,嘴唇翕动道:“感谢。”
我用力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突然,外面机场塔台广播声大响:“不明飞机将紧急迫降,各方人员请注意,各方人员请注意。”重播再三。
小野姝子皱眉道:“不明飞机迫降?”
我笑道:“你们迫降的时候不也是这个阵势吗?”
小野姝子摇头道:“我们迫降之前早已和塔台联系好,报的是岛津家名下一家株式会社的名号。听来眼下这架飞机竟似在强行迫降,连身份都不愿报与塔台知道。”
我心中一凛,这紧随而来的迫降,会不会与小野姝子一行有什么干系?用英语向带头的医生问道:“现在可以挪动病人吗?”
医生道:“最好先将子弹取出止住血再说,否则他未必能支持到卡利卡特。”
小野姝子显然与我有着同样的顾虑,转过身,轻声对赤六郎说道:“赤,带两名兄弟去路口守着,有什么不对的情况立即通知我们。”
赤六郎沉声应命,理了理腰畔的短剑与镖囊,领着两名黑衣大汉转身欲离。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肃容道:“来者若是敌人,定然持有枪支。路口空旷,不利近身搏杀,赤君切记勿要贸然迎敌,寻一隐蔽处隐藏身形,有什么情况先知会我们再说。”
赤六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嘿然道:“看看情况再说吧,我的火苦无也不是吃素的。”
他口中的“火苦无”,指的是自己的飞镖技艺。在日本,飞镖即被称为“苦无”、“手里剑”。
他的“火苦无”与“灼天剑”乃是关西剑道一绝,我不好多劝,只得叮嘱道:“万事小心。”
他带人离开后,我转向小野姝子道:“将情况告诉黑木大番没有?谨防池田久幸的人突然在关西联本部作乱。”
岛津永彦喉咙颤动,脸上一片伤愤。
我道:“当主勿要动气。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放松心神。你若急出什么事儿来,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小野姝子将我拉至边角上,轻声道:“已对黑木大番示警。”叹道:“玉藻月子的事儿,黑木大番对此认了错。”
我惊道:“是他杀的?那可麻烦了。”
小野姝子摇头道:“开始他的确派人找了‘夜葵’的麻烦。联内与东海联开战的呼声日高,黑木心中本也有此愿,索性就派人对‘夜葵’打砸一番,为的就是个示威出气,并未准备将事情闹大。”目光一凛道:“却有人蹑踪其后,趁乱将玉藻月子刺杀。”迎着我的目光道:“虽不知凶手是谁,但可以肯定和联内的人脱不了干系。”
我道:“或许就是池田的人。”
小野姝子道:“黑木正在展开清查,应该会有结果。”
我遽然问道:“黑木靠得住吗?”
小野姝子张口欲答,却又硬生生止住,苦笑道:“我不知道。连池田久幸这我认为最值得信赖的长辈都如此,我再不敢轻言谁人可靠。”
我建议道:“恐怕还是要请三生大师出来主持大局。假若黑木与池田沆瀣一气,整个关西联将毁于一旦。”
小野姝子轻摇螓首道:“三生大师追缉铃木冴去了。”
我眉头一跳,问道:“查到铃木冴的线索了?”
小野姝子再次摇头道:“没有。我向三生大师禀报事情始末后,她便说她也许能找到铃木冴,旋即离寺而去。”
我心中无端生出一阵厌烦,克制着情绪微喟道:“你们这些人,彼此关系兜兜转转,行事又神神秘秘,斗起来更心狠手辣,真是令人头疼。”
小野姝子看我一眼,继而垂低螓首道:“你好歹是自己寻上门来。我生来便身陷其中,又去怪谁?”
我瞧着她脸上淡淡的凄苦之色,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叹道:“确实,出生是人类最大的不公平。”
“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响起一道惨嚎声。
小野姝子俏面煞白道:“是我们的人!”即刻对着具备对讲功能,位于脸畔的耳麦呼叫道:“赤六郎,什么情况?”
耳麦中传出一声闷哼,再无任何声息。
为岛津永彦处理伤口的医生俱停了手,带着一脸恐惧向我望来。
我用英语向他们叫道:“不要停,先抢救病人。”
岛津永彦此刻竟亦用英语说道:“医生们,出去,离开这里。”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不已。
医生们倒未听从他的话,仍继续处理着他的伤口。
小野姝子紧声吩咐着黑衣大汉们提升戒备。
我凑近床前,问医生道:“还要处理好久?”
几乎同时,带头的医生从床上抽离双手,叫道:“好了,伤口处理完毕!”
我略松一口气,对小野姝子道:“来不及登机了。赤六郎连示警都来不及便遭毒手,足见敌人之强大。此刻仓促登机反会让敌人乘虚而入。”立即转首吩咐医生远离医务室,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小野姝子走上前蹲在床边,紧紧抓住岛津永彦的手。
我别开正好可瞧见她胸前无限春色的目光,一面将止藏拔出。
岛津永彦泪如泉涌,费尽全身力气侧首望向小野姝子,眼中涌现出无限的歉意。
小野姝子明眸含泪,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去。
除两个剑手守在屋内,屋外还有十余名关西联黑衣护卫,各自提着一把乌兹冲锋枪。
乌兹冲锋枪本为以色列军队的制式装备,因其携带方便、质量可靠,逐渐成为各类安保组织、高级黑帮的惯用枪械。
这些隶属关西联的护卫固然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但与身具上乘武术的我相较,无论是武学造诣还是眼光与意识,差得都不是一点半点。
且莫说古武术研习社本就很注重实战训练、生存训练、危机反应训练,光是在日常修习当中,日积月累下来所练就形成的武术能力、技术强度、知识储备以及宏观视野,就决定了社员们的个体实战能力远超只凭悍气与蛮力对敌厮杀的一般帮派成员。
最主要的,还是修炼古武术给人带来那巨大的生理机能飞跃。
在古武术高手眼中,一般帮派人士就如同孩童一样手脚无力、动作缓慢。唯一能产生威胁的就是后者手中那些速度快疾、火力强大的枪械与炸弹。
所以我才叮嘱赤六郎切莫在空旷之地与手持现代热兵器的敌人硬抗。
赤六郎在对讲机中发出一声闷哼后就再无声息,只怕凶多吉少。
来者何人,竟如此强横。
前方既已发生变故,决不能坐困围城,任敌人施施然在暗中向我方发动进攻。
我教关西联的护卫们各自隐藏身形分据房子周围的各个要点后,决意潜去前方勘察敌情。
在道旁林荫的掩藏下赶步向前不足两百米,却见前方一条人影蹒跚走来。
迎着黄昏的夕光,他一身的金黄,仿似才从黄泥中钻出的僵尸,耷拉着脑袋,双臂无力前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
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穿着黑衣黑裤,腰部别着一支乌兹冲锋枪。
这自然不会是别人,只会是赤六郎带去的两个人之一。
但又仿佛不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
两人都是身材魁梧、手脚粗长的彪形大汉。
这人的身材却整整小了一圈。
他低垂着头,我瞧不见他的面目。
他衣服上不见血迹,不像中了弹,却就这么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僵尸一般歪歪扭扭地对着我走来,一步一步地挪动。
他定是两人中的一个,我凭直觉判定。
我的直觉很少出错,不管是在临阵对敌还是在精研武技的时候。
海风吹来,潮湿腥咸的海水味道钻人口鼻。
岸边一排排棕榈树哗哗作响,涌来一道道声浪不停撞击着我的耳膜,掀起心中烦乱的情绪。
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极度危险的味道。
一切都显得无比的诡异与致命。
我想到了与佐竹灵对峙的那一晚。
那晚的情势无疑也危如临渊。但那是一种如剑刺肌肤,随时会破体而入,充满血腥味的紧张。此时此刻,在阿拉伯海的一个岛上,本是阳光普照之地,弥散的却是一种阴如鬼域,泛着腐尸气息的诡谲。
我凝神体察,四周并无其他人的气息。
一跺脚,我化作一道长影,霎时间跃至那人身前,止藏闪电探出,直抵其心口。
他微微撞了一下刀尖,身形顿住。
刀尖陷入他衣内半寸。
他的心口传出宛如干柴崩裂般的声音。
刀尖丝毫感应不到他心脏的跳动。
一滴鲜红的血液由他衣裳破口处渗出,凝在刀尖上。
但却惟此一滴。
我骇然望向他的双手。
这双手形同枯槁,弯曲如鸡爪,显现着死一样的灰白,完全只剩下蜷缩的皮肤与白骨,血肉全都消失不见。
“砰!”他仰天倒下。
我终于瞧见了他的脸。
但我永远无法分辨出他是二人中的哪一个。
那不能称之为脸。准确说来,那是一个骷髅头。
一个裹着头皮与脸皮的骷髅头。
就和他的一双手一样,血肉消失殆尽。
黑洞一样的眼眶内,还有两个干皱的白色小球颤动着。
那是他的眼球。
前突的上下唇之间,挂着一张薄薄的胭脂片。
那是他的舌头。
我差点呕吐起来。
可瞧见他的颈侧有一道细微的伤痕。
我以剑尖触及伤痕,渡以内气探之。
曾经有极猛烈、极迅疾的内气从此处灌入他的体内。
足以表明他是被武学高手一击击杀的。
那道内气在击毙他的同时,以一种惨绝暴虐的莫名方式暴风骤雨般摧毁了他的肉体。
“啊!”
一声惨叫从后方传来。
我这才醒觉,真正的敌人已绕过我,突袭小野姝子他们去了!
我如一头发狂的猎豹一般,提起全身劲道死命回奔。
惨嚎声此起彼伏。
不断有关西联的护卫从藏身处抛跌而出。
当我回冲两百米距离时,整整响起了七声惨叫。
七个护卫全是一样的死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活骷髅。
不,是死骷髅。
入目仍是满天微霞,一径郁林,我没有捕捉到半丝敌人的踪迹,只见一地的骷髅。
这些骷髅在片刻之前还是活生生的战友。
好可怕的轻功。
更可怖的是这吸血食髓的内功。
这是怎样一个妖异的存在!
持枪护卫仅存一名在屋门处站岗的。
而他已被散落四周的同伴尸体那可怖死状吓得昏死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提聚起全身内气凝而不发,推门而入。
屋内一切如旧。
小野姝子坐在床沿,轻抚着岛津永彦的脸庞,玉面一片沉静。
岛津永彦凝望着她,神态安详,竟露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两名剑手尽忠职守地各自守护在床的一边,眼中却皆流露出震怖至极的神色,摆出的拔剑之姿都有些走样。
我不由一叹,此二人意志已溃,已无应战之能。
小野姝子眸凝寒霜,注视着窗外不远处的一具尸体,问道:“死的人都是这样形如骷髅,血肉尽失?”
我点了点头,沉声道:“来的是谁?”
小野姝子低叹道:“我早该想到,池田久幸在未确实害死永彦与我之前,无端端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安排人暗杀玉藻月子,必定有重大的图谋。”
我一面听着,一面留神四周的动静。
小野姝子瞧了瞧两名剑手,望着我道:“你们走吧。他来了,这里谁也抵挡不了。”
两名剑手俱缓缓摇头。
岛津永彦翕动着嘴唇道:“你们放下兵器,带姝子离开。他要杀的是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我忍不住冷哼一声道:“未必。”
岛津永彦竭力抬起头,向我望来,歉然道:“对不起。”
小野姝子面沉若水,说道:“一出手便将赤六郎击杀,除了日本第一人斩者,松平家剑术指导,人称‘鬼无镜’的‘无镜’,天下无人有此能耐。”
我憋着一口闷气道:“此人什么玩意?”
我暗运内气探察屋内屋外却探不到丝毫气机波动,只得转而寻一可护着岛津两夫妇的位置站定,全神戒备。
小野姝子道:“松平家剑术指导世代单传,因其武功太过鬼魅凶厉,世人皆号之以‘鬼’。其世传武功‘枯叶切’,系由室町时代著名佛门‘东山禅宗’的心法‘枯山水’反演得来,宗义正好与‘枯山水’相反。‘枯山水’追求‘藉枯物蕴山水,自有天地’,‘枯叶切’则为‘枯法源断生机,永绝因果’。”
惨然道:“其威力你已亲眼目睹。”
一个飘忽阴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传来道:“姝子小姐果然博学多闻,难怪酒井大番至今对你念念不忘。”
我顿时色变。
我费尽全力侦测不到他的踪迹,他却能明晰无误地监听己方谈话。
而且即便此时他已传出声来,我仍然无法探知其所在。
此人的功力已至骇人听闻的地步。
无镜那飘渺无根的声音再响道:“只取岛津永彦之首,余者不论,放下武器者可自行离开。”
我目视小野姝子与两名剑手,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依言离去。
今日乃必死无生之局,能活几个人是几个人。
他似能瞧见屋中场景,以丝毫不带生气的声音说道:“中国人,应先做出选择的是你。”
岛津永彦吃力地伸手推了推小野姝子,嘶声道:“快走。”
我哈哈笑道:“我却想留下来和阁下亲近亲近。”
小野姝子支起粉颈仰首抗辩道:“玉藻月子不是我们派人刺杀的,一切都是池田久幸的嫁祸之计。”
无镜以含着一丝不屑的声音道:“是否池田久幸的安排,那是你们关西联内部的事。要怪就怪你们自己识人不明。”冷声道:“松平家家督令一出,无论正误,命令都只能执行到底,断无私废成命的道理。”
小野姝子悲愤难已,厉声道:“若不是池田久幸透露我们的行踪,你又岂能追蹑至此?而若非他故意将我们骗离日本,使蒲晴总管与我们分开,你又岂敢欺上来肆意行凶?”
说到这里,她倒吸一口气道:“说不定卡布曼将军也是你们联合池田久幸设计暗杀的。”
无镜淡淡道:“卡布曼并非东海联下的手。或许一切确是池田久幸设计的阴谋,其后我们自会找他算账。但家督之命不可违,且打击关西联本就是松平家的夙愿。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勿要再徒费口舌。”
岛津永彦手捶床沿,声嘶力竭道:“你们给我走!”
小野姝子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低头瞧着岛津永彦道:“你的错爱我无以为报,能以死相偿,也算求得心安。”
岛津永彦热泪涌出,泣不成声。
我见小野姝子决意不肯离开,料想她不谙武功,于无镜杀人无碍,或许无镜会瞧着酒井小池的脸面放她生路,也就不管她二人,转头对两名剑手说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俩留此无宜,还是离开吧。”
谁知本恐惧到极点的二人如小野姝子一般坚定摇首,竟还同时唱道:“顺逆无二门,大道彻心源。五十五年梦,醒来归一元。”
其一人续道:“虽死不离。”
我很是一惊,这不是明智光秀的辞世歌吗?
无镜冷笑一声道:“原来两位竟是小野家的门人,难怪功夫不怎样,硬气倒学了个十足十。”
我下意识反驳道:“这是明智光秀的歌。”
无镜冷哼道:“无知!小野家就是明智家。明智光秀因本能寺之变被天下人所唾骂,所以他幸存下来的后人便改作它姓,就有了后来的小野家。小野家既不敢继承家姓,却偏又以明智后人自居,深恨世人对明智光秀的误解,更认为当初乃是德川家康、丰臣秀吉与明智光秀共同筹划布置的‘本能寺之变’,最后却让明智光秀一个人背负污名,明智一族更被族灭,所以对德川家与丰臣家恨极。这也是小野清河坚决不允许岛津夫人嫁给酒井大番最根本的原因。其中不光因酒井家家祖酒井忠次乃是德川家康首席谋臣,更因酒井忠次乃是撮合三家共谋‘本能寺之变’最主要的中间人。”
稍停片刻,哂道:“真是可悲可笑。”
原来如此,难怪本愿寺光祝要我带着明智光秀的辞世歌去拜见三生大师。三生大师既为小野姝子的姑姑,自然也是明智家后人。
我虽亦觉可悲可笑,更为小野姝子感到惋叹,却并不附和无镜,转而向两名剑手问道:“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稍高者答道:“细川太助。”
另一人答道:“藤田真介。”
我拊掌高笑道:“好!细川君、藤田君,今日就让我们与这鬼无镜打个稀里哗啦,不死不休。”
二人高声应诺,或因已心存死志,竟不复先前的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