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听听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怨气也就渐渐消了。于是火兵给他讲了些营里的军规戒令。王经是个读书明理的人,这些军规他早有耳闻,虽然对自己的境况很不满意,但他很清楚这是军队,自己只能照令行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不能让那个络腮胡子找到整治他的把柄。所以第二天早上开始,王经老老实实跟着火兵们四更时就起来,相帮着提水生火,慢慢学习做火兵所要做的一切活儿。没过几天,王经就能熟练地胜任他份内的工作了。
算上王经,镇胡楼的火兵总共就四人,带头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叫包铁,但别人都叫他包子。另有张麻秆、朱瞎眼二人。麻秆黑瘦尖酸,油嘴滑舌;朱瞎眼眼神不济,一到晚上就两眼发黑,连营门都找不着,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几个火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在一起臭味相投,在士兵中形成一个小团体。其实,他们也是没办法,军营里的兵们向来最瞧不起火兵,因为他们多半是各营被淘剩下的“兵渣”,连摸摸刀枪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上阵玩命了。所以大伙都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兄弟,只当是个厨子,见了面两眼朝天,爱理不理。还有些有了军功脾气大的,时常对火兵做的饭菜挑三拣四,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于是火兵们只能自己抱成团,遇到找茬的,当面只能忍着,背地里往他饭菜里吐唾沫。
包子是这四个火兵的头,之所以让他当头是因为四人中只有他上过一回战场,这也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包子心善,可就有两个毛病,一是贪嘴,二是好吹。贪嘴并不是大过,但凡是火兵都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大约是被剥夺了一切荣耀和权益之后,火兵们唯一能获得的一点心理补偿。但包子这个毛病实在是明显了点,明显得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镇胡营里的军士们全都黝黑结实的,一身腱子肉,唯独他白白胖胖像个面团一样,要不是偷吃军粮,哪来的肥膘呢?更要命的是他不光贪吃,还常向别人吹嘘他在烤羊时怎么偷着割掉最精的肉且让别人看不出来,似乎这不是件犯军规的事,而是一件了不起的手艺一样。终于有一天,这事被人传到李校尉耳朵里,包子因而狠狠挨了顿鞭子,被抽得哼唧哼唧的,趴在床上好几天。从此,他虽依旧恶习不改,但也深知人心之险恶,再也不在别的兵面前胡乱夸口了。
不过,包子这张嘴还是管教不住,在火兵堆里,他的牛皮依旧吹得当当响,而且专门对着没上过战场的火兵吹嘘他打仗的经历。什么车战、马战、步战、阵战,倒也是说得天花乱坠,骗得两个不明就里的火兵一愣一愣的。可不久后,奸猾张麻秆就从别人嘴里打听到当年他上阵的真相,于是他专门挑了个包子讲得最起劲的时候当面戳穿了他。包子被羞得满脸通红,从此,打仗的话题再也不敢拿出来说了。
王经来了之后,包子在王经身上重新找到了展示他天分的机会,这一次他学乖了,专挑麻秆和朱瞎子不在的时候偷偷讲给王经听。
“我记得那一仗打得叫一个惨烈……”这是包子惯用的开头,“吐蕃人黑压压一片,怕有十来万人,我们大唐这边也不含糊,整个安西军全压上去了……吐蕃人打仗那叫心狠手辣,前队死绝后队跟上,没一个后退的,大唐这边则是步军马军交替冲杀……从早上一直杀到下午,是尸横遍野呀……我那时也是个陌刀手,拿着那么大一把刀,左砍右挥,也斩下了三五颗人头呢!只是杀到后来从小落下的腿病又犯了,膝盖针扎一般疼,只能单膝跪地厮杀,后来冲锋时就落在了后面。从那次起,这病一直没好过……后来就不打仗当上火兵了……”
王经每次听到这些高谈阔论的时候,总是笑着表示叹服。但其实他心里清楚包子多半是在吹牛,因为当他还在读书赶考的时候,赵成就像着了魔一样关心起西北的战事来,他也由此知道一些,可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打过这么大一仗。但王经从来不去点破这一点,每次都认真听着,他觉得包子是个好人,对他也不错,他不能给脸不兜着。要是为逞能和包子再弄僵,自己在这里就真难呆下去了。
当然张麻秆不会像王经这么通情达理,他总会找一切机会拿包子寻寻开心,尤其是在包子吹牛吹到最得意的时候,横戳一枪,然后哈哈大笑一场。
“只是恨我这条老寒腿呀!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要不然……”包子一次对王经这样慨叹道。
张麻秆这时突然闪身进屋,一脸坏笑地对包子说:“包哥现在记性见差,你那时候腿脚可是灵便得很咧。只是一样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巧犯了……”
“别……别瞎说……”包子紧张起来。
张麻秆不理他,急着向王经揭示答案:“他大白天又尿炕啦!”
“哈哈哈哈!”麻秆大笑着离去了,包子的脸一下子又通红的。
后来王经慢慢得知,包子有生以来只参加过一次几百人规模的小仗。接战时,他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倒是也着实厮杀了一番,只是在收阵回营时,眼尖的李校尉发现他裤裆间湿淋淋的。李校尉当即就指着他裤裆问:“这是怎么回事?”
包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知道自己出了大洋相。
“怂货!”李校尉鄙夷地哼了一声,他最看不起上阵尿裤子的兵了。
于是不久后包子就被打发到伙房做饭了。
这段典故被揭发出来后,包子曾沮丧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原状。毕竟,他吹牛的题材远不止这一样,只要是这镇胡营里的人物逸事,他无不随时随地拿来评头论足一番。只要王经问起,他都会牛逼烘烘地一一道来,好像他在营里资格最老无所不知一样。
两人最先聊起的人就是习武。
据包子讲,习武是这个营里的红人,和谁都是朋友,上至李校尉、老枣,下到他们这几个火兵,他个个处得来。人脾气也和善,对谁都好,天生是个见面熟。但尽管如此,却从不见他和谁深交。包子说,这在军营里是很少见的,但凡要在军中混饭吃的多半会结识几个出生入死的弟兄,打仗时好有个照应,可唯独习武不这样。包子猜测,习武这样子,大概是因为他从小长在兵营里,当兵的去留生死看得实在太多了,心里结出了铁疙瘩,谁都入不了心。
如果包子说的没错的话,习武大概在三岁左右时就被抱进了兵营。那时,这支兵还不在安西,而在陇右。那一年,吐蕃寇边,杀掠边民,陇右道凉州城边的一个无名村庄横遭惨祸,全村老幼几乎被屠戮殆尽。等唐军赶到时,全村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突然,一阵小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一个老卒循声找了过去,在一片瓦砾之下挖出了一个地窖口,从里面抱出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小孩不懂汉话,装束也不像唐人,大约是因为刚遭了兵祸,见着穿甲的兵就哇哇大哭,像是见了活阎罗一样。军士们估摸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一时又找不到寄托之所,就只好把他带回了营里。
这个小孩就是习武。
包子说,习武两眼深陷,肯定不是唐人,他的汉话是后来在营里学的,虽南腔北调口音杂,但一点也不像胡人说话的腔调了。这都是养他的那个老卒的功劳。
孩提时的习武到了军中后,一直由那个老卒养着。人到老了往往就心善,哪怕是腥风血雨中滚过来的兵也是如此。老卒一生杀敌无数,但对这个小孩子却是好的不能再好,每日喂他吃饭,教他说话,整天形影不离,简直就如同一对爷孙。边关战事时有发生,营里的兵随时都有死的可能。老卒先前打仗从没过怕什么,但自从来了这个孩子,他竟然多方求告,放弃了原先刀手的职务,去做了一个人人都不待见的火兵。年轻的士兵们都不理解这种古怪的行为,他们说以老卒的身手和战功,在有生之年混个校尉大小的官职还是很有可能的,在战场上拼杀了半生,最终为一个捡来的小鬼前功尽弃,实在是太划不来了。可老卒不听劝,他脾气向来执拗得很,自己认定的事,一条道走到黑也不回头。于是过了段时间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