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我在坤宁宫中看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天空,心知这一年是注定不平静的。
“娘娘,”我看着天色渐晚,正欲向内阁走去,却看见丝雨似乎有些慌张,我看了看她的神态,让她继续说下去,“奴婢听说咸福宫的荣贵人怀上了龙裔。”
我看了看丝雨,淡淡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娘娘,”丝雨有些担忧地说道,“您应该知道,如今这后宫之中有封号的妃嫔只有几人,而其中又只有荣贵人怀上了龙子,恐怕……”
我极目望去,明月高挂夜空,从天际撒下的银粉落在屋宇上,在黑夜里描绘出皇城的轮廓……皇城高耸的红墙内,所有的女人都只为了一个男人而活。而这些女人之中,只有两种女人有价值:得到皇上宠爱的,与成为皇子之母的。其中又以后者为重,这也难怪丝雨会有些担忧了。
自从入宫后,我每日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们请安时,总是会在那里待上许久,或是陪着说说话,跟着一起养花莳草,有时也会带着琴去弹奏上几曲。这么做,并非冀望着能在皇家里寻得一些亲情的依偎。
我明白在后宫里,只有在拥有血缘关系的同时又没有利害关系的,才称得上是亲人。像是太皇太后与太宗的两位妃子,还有太后与先帝爷的四位妃子,两代八位后妃,都是出自于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此刻都孀居在慈宁宫及其附近的宫殿里。其中,太后、静太妃、淑惠太妃、恭靖太妃和端顺太妃都没有任何的子女。她们得到了后宫的高位,却没有得到先帝爷的爱情与子女,注定要抱着遗憾,孤寂地走完一生。
但是她们至少在宫中还有着拥有相同姓氏的姊妹、姑侄可以相互慰藉、陪伴,可是我却只有我自己。我知道这些长辈们是怎么看我的,一件帝王家的摆设、一颗抗衡鳌拜势力的棋子,还有……一个短暂的过客。
从太宗开始,后宫都是由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所把持,后位只能由这个姓氏的女子所拥有,但是这个传统在我这一代被迫中断。对于我的这些长辈们来说,我不像她们是成吉思汗骄傲的后裔,拥有高贵的黄金血胤血统。从曾祖率部归附太祖皇帝开始,我们家世代都是以成为帝王身边的侍卫开始步入仕途,我只是一个侍卫的女儿……就算是权臣之后又如何?还不都只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凭我的血统与出身,若非鳌拜的势力已渐侵蚀皇权,我是没有资格坐上后位的。
即使知道历史的动态,但我还是有些担忧,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那么一切都可能会有所变化,我只能努力维系着自己这岌岌可危的后位。
我看着天际点点星光,不由淡淡一笑。我不仅仅是赫舍里家坚强勇敢的女儿,更是一个在现代职场摸爬滚打过多年的职场精英。
“丝雨,”我看了看身边的丝雨,对她说道,“你放心好了,这荣贵人的事情恐怕不用担心。以本宫看,此时钟粹宫的那位已经坐不住了吧?”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第二日,我便与丝雨一同在御花园中散步。
“娘娘, 您看。”我顺着丝雨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钮钴禄氏正向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哟,这不是姐姐吗?”钮钴禄氏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惊讶地说道:“妹妹记得姐姐曾说过自己一向畏寒,现在天气还是有些冷,姐姐怎么在御花园中闲逛起来了。若是再着了凉不能侍奉皇上,恐怕这后宫之中有些人会更加嚣张的。”
我看看钮钴禄氏,只是淡淡地说道:“本宫不同于几位妹妹,圣宠不衰……”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本宫终日在坤宁宫也实在无趣,还不如出来走走。”
钮钴禄氏笑了笑:“姐姐说笑了,若说这后宫,谁能及得上姐姐地位尊贵,不过……”钮钴禄氏话锋一转,“姐姐也应该知道荣贵人怀有身孕一事了吧?这荣贵人这一段时间倒是十分得宠,如今又怀上了龙种……”钮钴禄氏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只怕这日后,我们姐妹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妹妹,”我看了看钮钴禄氏,淡淡地说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些后宫妃嫔,最重要的就是为皇上开枝散叶。如今荣贵人怀有龙裔,我们这些做姐妹的更应该为此事而感到开心,又怎么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呢?”
钮钴禄氏看了看我,又转身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丝雨,走近我身边说道:“恕妹妹直言,荣贵人如今有了身孕,他日若是产下皇子,这日后母凭子贵,恐怕我们地位不保啊。”
“妹妹多虑了。”我看了看钮钴禄氏,严肃地对她说道,“妹妹,在这皇宫之中,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若是被一些多事之人听了去,对妹妹你是极为不利的。”
“姐姐教训得是。”钮钴禄氏看了看我,淡淡地说道。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一个极为温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过身,伸手扶起了马佳氏:“妹妹现在怀着身子,这些礼能省就省了吧。”
“那臣妾先谢过娘娘了。”马佳氏看了看我,笑着说道,“不过臣妾初次怀孕,皇玛姆一再告诫臣妾要注意身子,因此近日没能给姐姐请安,姐姐见谅啊。”
“妹妹还是好好照顾身子吧,若是有什么闪失,姐姐可担待不起。”我看了看她,又说道,“本宫还是要提醒妹妹一句,一定要注意保胎才是。”
马佳氏笑着谢过后,便与宫婢一同离开了御花园。
钮钴禄氏看了看她离开的身影,笑着对我说道:“姐姐,你也看到了,现在这荣贵人可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了,姐姐还是小心点吧,她可不是什么纯良之人。”
“有劳妹妹操心了。”我看了看钮钴禄氏,“不过本宫要提醒妹妹一句,这一段时间还是不要让荣贵人去钟粹宫才是。”我看了看钮钴禄氏疑惑的神态,又继续说道,“姐姐听说钟粹宫中有宫女扭伤了脚,太医院开出的药方中似乎有些麝香的成分……”
我看了看钮钴禄氏的神态,没有再说什么,与丝雨一同离开了御花园。
“娘娘。”一回到坤宁宫,丝雨便对我说道,“这荣贵人也太傲慢了吧,这后宫中的女子有谁不会怀孕啊,至于吗……”
“丝雨,”我打断了丝雨的话,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但你要知道,这后宫之中,荣贵人是第一个怀有身孕的,自是金贵,我们也就多担待点吧。”
“姐姐倒是一直宅心仁厚。”佟佳氏笑着走入坤宁宫,“给姐姐请安了。”
“佟贵人吉祥,”丝雨看了看佟佳氏,“奴婢先退下了。”
“妹妹,”我让佟佳氏坐了下来,笑着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这佟佳氏为人倒是比较机警,但本性淡然,一直是以一种宁静无争的状态在这后宫之中,从不处心积虑地争风吃醋。我二人在未入宫时便是不错的朋友。
“姐姐,”佟佳氏笑了笑,“妹妹没事就不能来了吗?”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佟佳氏又继续说道,“但是……姐姐,如今荣贵人怀有龙裔,妹妹担心文姐姐会对她……”佟佳氏看了看我,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毕竟是皇上第一个孩子。”
我看了看佟佳氏:“你就没有为自己想想吗?荣贵人的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皇上都一定会给她晋封的。但是我们这些一起入宫的姐妹中,有封号的可能你的地位是最低的了。”
佟佳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姐姐应该知道,妹妹我的心思不在皇上身上,妹妹并不喜欢这后宫生活。”
我看了看佟佳氏:“妹妹,以后这些话不能再乱说,你要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道理。侯门都如此,何况是宫门……”我看着佟佳氏无奈的神态,不由想起了日后也会进入后宫的纳兰的那位表妹。“妹妹,有些事情、有些人,你从此倒不要再想了。”
这佟佳氏的一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入宫前,还年少的佟佳氏把自己的心思全数放在了一个太医院医士的身上,她的阿玛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已经打算在佟佳氏和那个医士都再年长一点之后便让二人成亲,可奈何家中有秀女名额,佟佳氏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曾经的爱人,走入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不过入宫后,佟佳氏对我多少还是有些警惕的,毕竟我知道的事情足以让她和整个佟佳氏一族获罪了。
“妹妹,有些事情姐姐不想说,但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在太医院中有一个可以忠心耿耿地对待我们的人有多重要,图太医他……”
“姐姐,您是知道的。”佟佳氏看着我严肃地说道,“他是一个一心想要悬壶济世的人,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
“好了,”我叹了口气,“你放心吧,既然你担心荣贵人,那么本宫尽量想想办法,希望皇上可以给她一个更高的封号,不过本宫可不敢保证能不能确保她的安全。”我看了看佟佳氏,“妹妹,本宫记得你似乎对药理有些研究,这一段时间你多去荣贵人那走动走动。本宫听说文贵嫔已经向太皇太后提议让荣贵人搬往钟粹宫,以方便彼此照应。但本宫担心她是另有所图,你注意一下吧。”
“姐姐放心。”佟佳氏看着我笑了笑,“妹妹会尽力护住荣贵人和她的孩子的。”
我看了看佟佳氏的神态,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芳儿。”康熙五年一过便一直没有在我面前出现的玄烨忽然出现在了坤宁宫,这倒是让我有些奇怪。
“皇上。”我看了看玄烨,正欲起身又施礼,却被他扶住。
玄烨看了看我,淡淡地笑着:“此间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又何必拘礼。还有,朕说过,在人后,芳儿你可以不必叫朕为皇上的。”
“皇上和芳儿都知道彼此的心思,那么又何必在意一个称呼?”我看了看玄烨带着轻笑的脸,若真的可以不在意,他又何必在我面前一再以“朕”自称。这么长时间,对于玄烨我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有些事情一直在逃避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局,我着实不想给自己太多的牵绊。
“皇上,如今荣贵人已经怀有龙裔,这毕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你是不是也应该给妹妹一个更高的名分,这样对妹妹日后的孩子也有好处。”我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建议,心中还是难免划过一阵痛楚,可是在这后宫之中我又能做些什么,只能一再地在众人面前维护着自己后宫之主的地位,维护着自己淡然的形象。
“朕自有打算。”玄烨看了看我,继续说道,“朕明日便会传旨下去,晋荣贵人为荣嫔,居咸福宫主位。芳儿,你觉得如何?”
“皇上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又何必问臣妾呢?”
玄烨听罢笑了笑:“这个时辰,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皇上不会又是早有打算了吧?”
听了我的话,玄烨笑了笑,示意随行的太监可以传膳了。
一听皇上传膳,御膳房的太监们把三张膳桌并为一张,铺上桌巾,手捧红色漆盒排队鱼列而入。各式主菜、小菜、火锅、汤与点心摆得满满一桌。
因为在现代我在江浙一带上学工作,生活了很多年,因此一直比较喜欢吃鱼。但来到古代,家中的料理多以鹿、熊、鸡、羊等满族传统料理为主,不常在膳桌上见到鱼。因此,当我见到御膳中有一道酒糟鲫鱼,即喜色满面地夹了一筷品尝。鱼肉一入口,滑嫩的口感与酸中带甜的味道让我不由笑了起来。在江浙一带,人们喜庆时往往会食用鲫鱼,取吉祥如意之意。御膳里的鲫鱼,远从镇江,经由大运河一路运至京城,之后再经由御膳房料理,使用酒糟去除异味、增添香气,是地道的江浙口味。
一连夹了两筷,当我正要夹第三筷之时,斜刺里横来一双筷子将我的筷子不着痕迹地架向下一道菜。 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一句低沉的耳语:
“不要在奴才面前透露自己喜欢吃的菜色。”
我心头一凛,抬起头,只见玄烨状若无事地继续用膳,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夹了菜入口,连自己究竟吃了什么也没在意,只是咀嚼着玄烨方才扔下的话。不要在奴才面前透露自己喜欢的菜色……
细看玄烨用膳,我发现他每道菜均只浅尝一口,鲜有一道菜能够让他动筷两次,完全看不出哪一道菜令他满意。这般的小心翼翼,不透露自己在饮食上的喜好,是为了不让奴才借他喜爱的食物讨他欢心、扰乱宫廷秩序吗?我有些疑惑地想着,以玄烨的个性,又怎么可能让其他人左右他的想法?
玄烨,担心的是……有人在菜中下毒!
尽管御厨与太监每一个人都经过严格挑选才可入宫,用膳前也让太监尝膳先行试毒,他还是不能放心。因为是人就容易犯错、容易有私心……他不能允许任何一点意外发生。不让人知道自己对食物的喜好,是避免让奴才们知道自己将会吃哪一道菜,预做手脚。
“不能透露自己的喜好、不能信任任何人,不只失去自由,我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喜好,必须时时刻刻提防身边所有人。这……便是皇宫。”我拿着筷子,有些无奈地想着。
“娘娘,”第二日清晨,丝雨不知为何在我耳边淡淡地说道,“您相信预言吗?”
这不在预料中的问题令我一怔,讶然道:“你怎么忽然想起问此事?”我记得,我听到那预言时,丝雨也在我的身边。
“如今后宫变化多端,奴婢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丝雨担心地看着我,继续说道,“奴婢真的担心那所谓的预言真的会成为现实。”
我一直都记得那段预言,那是康熙二年的夏天,北京天桥附近的长街上……叔父带着我在集市中游玩,被一个瞎眼的算命老师傅拦下。老师傅给了叔父一句批言:“有福有命,但死于非命。”
给我的却只有四个字,还说,若要避免这样的结局发生,终生不可嫁入帝王家。
“不相信。”我看了看丝雨,坚定地对她说道,“若是相信,此时的我便不会站在此处了。”
我看着远方,低低地念道:“有福无命!”一向是一个无神主义者的我在那一刻相信了命运,在那一刻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既然因政治婚姻嫁进宫里,早就做好了无法寿终正寝的打算。”我笑得云淡风清。千百年来,曾经和我走过同一条道路进宫的人,有多少能够得享天年的?她们都只是权势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生死不由自己。
“娘娘,如今宫中的情况,奴婢真的有些担心。”丝雨严肃地说道,“那不只是预言,的确是未来会发生的事。而且古往今来,那些女人为求荣华富贵而犯险加入斗争,自付代价、心甘情愿。娘娘并不求荣华富贵,何须犯险?其实如今的您还是有机会离开的,为何不试一试?”
我婉转一笑,道:“我虽不求富贵,但也有所求。”其实,我比那些女人还要贪心百倍。因我求的,是比荣华富贵更加珍贵难得的事物。“何况本宫已经是皇后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日后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宫里,这是我对皇后身份的忠诚。”我笑着,无论是为了历史的进程,还是为了玄烨,我都要留下。
我还记得,在康熙五年年末之时,我在慈宁宫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说得明白直接,为了巩固爱新觉罗家的皇权,皇上需要一个阿哥。而这个阿哥若能由正宫皇后所出,他高贵的地位无人能及,将能成为安定后宫的力量。
但是我也知道太皇太后另一层没有说出口的意思。若其他嫔妃先我一步产下阿哥,母以子贵,争宠夺权的事在后宫里就会层出不穷。到时候,我皇后的位置也将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