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儿,”在慈宁宫换好衣服,刚刚回到坤宁宫便遇到了玄烨,他打量着我,严肃地问道,“你今日出宫了?”
“皇上,我听老祖宗说,皇上自幼喜欢海东青,虽然宫里养着许多海东青,却始终缺一只白羽的,引为憾事。”我抬起头,目光对上皇上的眼,眼里、唇边,尽是幽幽的笑意,“恰好,我有一只白羽的海东青,入宫前在坝上野放了。我想……若是能到坝上把鹰寻回,回宫献给皇上,不知道皇上会有多高兴。”我的话音轻柔若悬丝,仿佛稍一绷紧,便会断了。
“海东青?”玄烨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你出宫就是为了这个。”
“臣妾已经将那只海东青交给了养心殿侍奉的太监总管。”我浅笑着,回答着玄烨的疑惑。
玄烨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眉眼:“皇权旁落,宫中斗争正炽,朕不愿让你卷进来。如果朕需要的真的只是你的姓氏,你一定会是后宫里最得宠的一个。朕会宠着你,就像父皇宠着董鄂妃那般,把你推到权力斗争的第一线。”玄烨看了看我,继续说道,“可这样做的代价,朕付不起。”
“皇上,”我咬了咬牙,严肃地对玄烨说道,“您相信臣妾的话吗?”
玄烨笑着点了点头,看到玄烨的神态,我舒了口气,稍后又正色道:“那臣妾若说今年七月,皇上定可以亲掌朝政,皇上您会相信吗?”
“你为何会这么说?”玄烨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便是历史,我在心中回答着。“皇上,如今众大臣已经奏请皇上亲政,这正是预示,而且臣妾相信,皇上必定会是一位好的帝王。”
“好帝王?”玄烨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随后又淡淡一笑。
“皇上,”我小心地看着玄烨的神态,复又笑了笑,继续说道,“皇上对于之前圈地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看法?”
“圈地?”玄烨严肃地说道,“此前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鳌拜更是借此大做文章,朕还能怎么办?”
据我所知,日前,玄烨收到三份奏折,分别由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与保定巡抚王登联所上,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当初入关圈地的时候,依照八旗方位,应把永平府一带分给镶黄旗,河间府一带分给正白旗。但那时正逢多尔衮专权,硬是把镶黄旗的永平府的好地和正白旗的河间府的次地相换,当时镶黄旗摄于多尔衮的权威,敢怒而不敢言。现下换成鳌拜掌权,便坚持要重新把土地换回来。问题是,旗民与百姓都已经在现在的土地上安居了二十年,群体的搬迁非常困难,不但劳民伤财而且还会误了农时,影响收成,造成极大的社会问题。
也正因如此,玄烨才一直在为此事而伤神,而我则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能够帮他排忧的方法。
“皇上,今日臣妾出了东直门后走官道一路北上,沿线视察圈地的情形,并在人群聚集的城镇里搜罗民意。臣妾注意到一路上有许多无人耕作的荒田,城镇里更有一些携家带眷的乞讨者。”我看了看玄烨的神态,淡淡地说着。
“朕的百姓正在朕的土地上受着苦难,又岂能任由鳌拜蛮横恣暴!”
我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在入宫前我和叔父认识的那户人家,便又对玄烨说道:“皇上,臣妾知道,朝廷中,满汉朝臣相争从未停过,对彼此的抨击总有超出事实的意气之争。是故,汉大臣对满大臣的非议不能全信。同样地,满大臣对汉大臣的贬抑也不应全听进耳里。这些事,还是眼见为实。”
“皇上,”我与皇上一同再度微服出宫,以便了解那些关于圈地之事。
“是相公。”玄烨不厌其烦地再度纠正。
我为难地攒起眉头,觉得这般称呼他太过亲昵,于是低声问道:“叫爷好吗?”
“此议驳回!”玄烨一口回绝,“叫相公,没得还价!”
“相公。”我见杨大娘夫妇与一双儿女全聚在门口冲着我们兴奋地招手,见离杨大娘一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情急之下,还是将这两个字硬生生地给喊了出来。
我看了看玄烨,此刻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性温和,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褪去了一身拘束的他,只是个清朗的快意少年,脚下踏着轻松步伐,嘴角噙着戏谑笑容,浑身洋溢着如歌的欢快。
“杨大叔、丰年、二妹……好久不见了……”胀红了脸,我努力将目光焦点牢牢地锁在杨家四口身上,极力忽略掉玄烨脸上满足到近乎嚣张的笑意,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看我羞窘的样子。
“这屋小,只怕委屈了恩公与艾公子。”杨大娘搓着手,一张和气的圆脸为自己这简陋的小屋难为情着。
“大娘,您这屋子我又不是头一回来,怎么还和我说起这些客套话呢?”我伸出手拉起杨大娘的手,诚挚地表达我的不以为然。我看出杨大娘的不自在,转首抬眼,对着玄烨轻喊了声“相公”,让他放柔了面容,微微笑道:
“在这儿很好,我很满意。”
杨大娘这才放下心来,笑开了原先挂满担忧的脸,放开嗓门招呼道:“你们应该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就去替你们准备早饭!”
“谢谢大娘。”
“不谢!不谢!”杨大娘迭连声的大嗓门,让她离去时带上的门板给关在了门外。
“很有趣的大娘。”玄烨侧首,对着我附耳莞尔低语道。
我撇了撇嘴,有些无奈道:“那相公还端着张脸吓人?”
我见皇上挤眉弄眼地故作委屈,隐声轻笑着。在他标准里的可亲,离常人认为的可亲,还有一大段距离呢。但他乃居于万人之上的至尊至贵,要他像寻常人般地道谢、称客气,也是过于为难他了。
“丰年和二妹,是吗?”玄烨看了看大娘的子女,淡淡地问道。
这时杨大叔已经到田里干活去了,杨大娘正在灶间忙碌,留下一双子女在厅里等着招呼他们。玄烨一走进前厅,原本坐在桌边的少年与少女,霍地站起身,不敢再坐。“是的,公子。在下是丰年,这位是舍妹二妹。”名叫丰年的少年连忙介绍着自己与妹妹。
“你读过书?”这少年用词文雅,不似寻常庄稼人。
“恩公教我识了些字,她常鼓励我们,利用农闲的时候习字读书。”
“我们?”或许我教少年识字一事已让他讶异,听少年的语气,教过的还不止一人。
丰年领我们走到窗口,指着山峦中平铺的遍地农田,兴奋地道:“这个小村里的住户,本来都是居住在永平、河间、顺天、保定等府的农民,大家都曾受圈地之害,失了祖传田地举家流落街头。是恩公给了我们这片新地,让我们能够重新耕作,找回安定的生活。除此之外,还鼓励每户的孩子习字读书,学习道理。恩公大恩,我们无以为报!”
玄烨望着这片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的田地,这才知道我们帮助的不只是这一家人,而是这里的每一个家庭。转过身,他看向我所在的方向,赞许地微笑着。他不应该感到讶异的,我从小就是这副不分对象、毫无保留对别人好的性子,对他如此,对庶民百姓也如此。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满汉冲突,在这片安宁的山坡,已经消弭于无形。
“我本来以为,满人全都是野蛮的强盗。没想到,还有像恩公这般尽心尽力为我们着想的好人在!”丰年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心里有些后悔。眼前这位艾公子身形颀长,只怕也是满人,自己在他面前编排满人的不是,未免也太过大胆。
“满人是野蛮的强盗……”玄烨沉吟着,脸上看不出情绪,令一旁的丰年揪紧了心。我也不由皱起了眉。
“你会这么想,也不能怪你。”玄烨用指节轻敲着窗台,若有所思地道,“八旗贵族在近畿横行霸道,的确跟强盗土匪没什么两样。再这么下去,百姓都要给他们逼得反了!”
“你们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玄烨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我,对丰年问道。
“康熙四年八月,恩公说家里给她定了婚配,只怕以后不能再来了。还告诉我们,若有什么事,尽管去京城找三爷帮忙。”丰年如实答道。
“三爷?”玄烨蹙眉再问,“可知三爷叫什么名字?”
“恩公没有提过,只听过恩公称呼三爷为叔父。”
我看了看几人的神态,这三爷便是我的叔父索额图。
“你见过这位三爷?”其实此时的玄烨也已经知道了这位三爷指的是谁了。
“见过,三爷常陪恩公一道来这。去年田地收成后,大伙凑了些钱备了新婚贺礼,也是由我送上京找三爷,托三爷转交给恩公的。”丰年诚实地回答着玄烨的每一个问题。
“你知道索额图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待丰年兄妹也离开这间小屋后,玄烨转向我淡淡地问道。
“出人头地。”有时候,我宁可自己从未看清叔父藏在内心深层的想法,这样我就不会去怀疑从小叔父待我的好,是不是都只是一场精心的计谋与押注……“叔父的额娘在府里身份低微,连带的让叔父也得不到玛法的庇荫。所以他一直希望能够做番大事业,不再仅是侍卫。”
“赏赐皇后父族一门荣显并非难事,但为了维持朝政稳定,当中仅有一人能够获得掌握实权的大位。”玄烨扶着我的肩让我与他对视,慎重道,“你进宫那日曾经求过朕,让你阿玛远离权力中枢。我今天再问你一遍,索尼的儿子中,只有一个人能够继承他的地位,在索额图与你阿玛之间,你举荐何人?”
“叔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好。”玄烨点头,续道,“他现在是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若他这次办成我交代的事项,等着他的,便是正二品的吏部侍郎!”
侍郎乃是堂官,不但品衔远高于目前的侍卫一职,还能接触到政务。加之吏部主掌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是一个熟悉朝廷人事、拉拢与安插亲信的好位置。皇上安排这个职位给叔父,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我其实不知道,为叔父牵起这条与皇上连结的线,究竟对叔父、对赫舍里家是福是祸?我只知道,我要紧跟着皇上的脚步,提供一切所能给予的协助,帮他完成每一个心愿。
“芳儿,”玄烨看了看我,浅笑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回答,嘻嘻一笑,握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大大的一个字——仁。
不仅仅是希望他以仁德治天下。还有……二人、二人……是两个人。我想告诉他,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再也没有遗憾,再也不会后悔!
这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小城镇,地势北高南低,山地占去大部分的面积,仅在河流两岸有着零星的河谷平原,作为农耕使用。此处距离东陵极近,顺治二年,曾经将东北方一片辽阔的土地划为东陵后龙的风水禁地,从此封禁不许常人出入。也正是因为邻近帝王家的风水宝地,此处未受圈地之扰,给了居住在这座小城镇里的人们数载安静的年头。
“我们有两天的时间在这儿了解一下各处的事宜。”玄烨看着我淡淡地说道。
“我只想在这两天里安安静静地过着平凡人家的生活。”我笑了笑,这样的时光恐怕是千金难求吧。
在孩提时,我其实隐隐约约地害怕着长大,害怕自己随着时间,将身边的一切看得越来越清楚,发现人和人之间,根本不存在着单纯的情感。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孩子,因为我拥有阿玛、叔父和玛法全部的爱,可在这个时代久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越发的清楚起来。
我们手牵着手,像是寻常夫妇般并肩走出小屋,在遍地金黄的稻穗迎风摇摆的夹道欢迎中,嗅着扑鼻的稻香往人群正热烈招呼着的方向步去。
在这片阡陌相闻的土地上,住着的都是因逃难避居此地的家庭,尽管来自不同的地方,操着迥异的口音,却是情同一家、互相扶持着。
“恩公!公子!”杨大伯带着头,领着田里的众人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所有人都暂时放下手边的农活,几十个人兴奋地聚拢到我和玄烨的身边来。
“恩公!没想到你是女孩儿家,村里的女孩子们打杨大娘那儿知道后,都失望得提不起劲来收割了呢。”刘大娘是爽朗的北方妇人,说话直来直往的,毫不忌讳。
“失望?”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