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也很快禀报上去:皇后娘娘感染风寒,诱发时疾,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太皇太后派了身边的真容姑姑前来探望,连连惋惜着我病的不是时候。我想要起身谢恩,却也有点力不从心,真容姑姑便匆匆起身回去复命了。太皇太后也指定了刘太医继续为我诊治。
只是这太皇太后可并非寻常女子,恐怕我这点儿小心思是瞒不过她的。
我的病情一传出去,后宫难免又是一阵议论,而几个对我这后位虎视眈眈的朝臣之女更是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在我生病的消息传出的第二日,宫中便有不少庶妃纷纷前来坤宁宫探望,而我则以需要静养为由命金蝉回绝了所有来人,玄烨也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搅我休息。这样一来,便也没有什么人再来坤宁宫看望我这个生着病的皇后娘娘了。
几日下来,对于后宫中的议论之声我充耳不闻,只是由金蝉来负责在宫中走动,以告诉我后宫中的一些情况。而我则是在坤宁宫中写字读书,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在我感染风寒的这一段时间里,玄烨也在为了朝中之事忧心着,很少来坤宁宫,不过这倒正合了我的意愿。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太皇太后竟然会来到坤宁宫。
那日我正在坤宁宫中看书,却听到门外的小太监扬声呼喊道:“太皇太后驾到。”
我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必拘礼了。”太皇太后伸手虚扶了一下,对我说道。
我抬头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表情,心中也知道了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便屏退了左右,与太皇太后一同走入了内阁。
“皇玛姆,不知您此次……”我看着太皇太后的神态,只是略带疑惑地问道。
太皇太后看着我笑了笑,这才缓缓说道:“芳儿,你是个聪明人,哀家此次为何而来你心里应该清楚,有些事情还要好好把握时机才是。”
听到太皇太后如此说,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收回了自己疑惑的神态,淡淡地一笑,随后说道:“臣妾谨遵皇玛姆教诲。臣妾自知这病得着实不是时候,所以也在听太医的话,好好调理这身子,希望可以快点好起来。”
“你知道就好,”太皇太后看着我继续说道,“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储秀宫中的一些庶妃差不多也该册封了,可你这个皇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病着,后宫之中难免有些人会颇有微词。”太皇太后想了想,又继续对我说道,“皇上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忙着朝廷上的事情,这后宫之中,要靠你这个皇后多打理才是。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否则若是被什么有心之人抓住时机,那可便是得不偿失了。”
“臣妾自是明白,有些事情若是做得过了,只会适得其反。”我似呢喃般地说道,“这后宫之中更是如此,不过臣妾无心争些什么,只是希望可以帮到皇上罢了。”
“芳儿,你自小便比其他人聪明,看事情也更为透彻,这也正是哀家喜欢的地方。不过……”太皇太后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对哀家、对皇上这般也就罢了,但是在其他人面前,你这聪慧敏捷的性子就得藏一藏。你一定知道,你这皇后的位子,不只宫里的其他女子想要,宫外的那些大臣们更想要。你若稍有行差踏错,会让自己处在不利的境地里。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你们赫舍里一族,你都一定要时时注意才是。”
“谢皇玛姆,臣妾明白。”太皇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称不上怡颜悦色,但神色宽和,不像在责备。
“你在看诗经?”太皇太后看了看我放在一旁的书籍,这才疑惑地问道。
我看了看她的神态,自己心中不由一惊,立即答道:“正是,不知皇玛姆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你一向喜欢看书,这也正常。”太皇太后笑了笑,随后又对我说道,“哀家只是感到很惊讶,不知道索尼竟然会让孙女读汉书。身为一直贬抑汉学的大臣、敌视汉学的索尼之孙,就算你不识汉字哀家也不会感到讶异。但你竟然如此亲近汉学,这倒让哀家颇为讶异。”
“臣妾学习汉学,开始因为自己喜欢,是瞒着玛法私下学的。不过后来玛法觉得臣妾只是个女孩子,便也没有过多要求了。”在太皇太后面前,我不想作伪,但也希望她不要执着于“汉学”的问题上,毕竟我喜欢汉学的原因是很难解释清楚的。而一直以来,我也不是十分明白玛法为何会那般排斥汉学,只是后来隐隐从阿玛和额娘口中听说了一些关于从前的事情,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这样也好,读的书多了,你也可以多为皇上分忧。”见太皇太后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也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你这病……”
我看了看太皇太后,自是知道了她的意思:“回皇玛姆,臣妾这病本就不严重,休养这一段时间,也应该快好了。”
“那便好。”太皇太后看着我,欣慰地一笑。
自从与太皇太后交谈过后,我便知道我这病也该要痊愈了。而就在前几日,储秀宫中的一些庶妃也得到了册封,钮钴禄氏、佟佳氏等人自然也在受封之列。
那日我一身宫装,坐在坤宁宫中,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和着琴韵娓娓唱着。坐在我对面,穿着明黄色常服的玄烨专注地聆听,眼中不时流露出赞美的神色。
一曲毕,玄烨拍了拍手,我则是有礼地俯身行了个回礼,笑靥盈盈道:“诗经里说,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不知道臣妾这一曲,皇上满不满意呢?”
玄烨温雅地一笑:“在入宫前,芳儿便是闻名京城的‘四全姑娘’,这才艺自是不必朕多做评说。”
我自然毫不谦虚地接下了这个赞美,颔首道:“是啊,这些日子里每隔几天,皇玛姆跟太后娘娘都会要臣妾去慈宁宫替她们演奏几曲呢。”
“这倒是听老祖宗提及过,老祖宗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玄烨笑着,“老祖宗总是觉得你的笛声极似江南的丝竹之音。”
听到此言,我不由感到疑惑:“皇玛姆应该从来没有去过江南吧?怎么会知道江南音律的特点?”
玄烨笑了笑,这才说道:“老祖宗说,是她年轻时的一位朋友到过江南,回来后告诉她的。只是听老祖宗说,无论她如何劝说你都不肯开口唱歌,这是为何?”
我抬起头看了看玄烨:“歌声往往比人更加诚实,做不得伪装。作为皇后,芳儿不想太过表露自己的心思。”
“你倒是分得清楚。”玄烨看着我,又道,“不过对于老祖宗,你有必要隐瞒吗?”
我看了看玄烨,只是笑而不语。对于这位老祖宗,玄烨自己难道就真的是毫无隐瞒吗?在这深宫之中,一切的感情和权势地位比起来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其实这一段时间慈宁宫倒是十分热闹,刚刚受封的钮钴禄氏时常会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其实她也是个聪明人,相比于一些想方设法得到皇上垂怜的后宫庶妃,她倒是清楚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在这后宫之中,聪明的女子最终却都是可悲的。有些事情,她仍是没有看得清楚。
我淡淡一笑,缓缓说道:“臣妾听说文贵嫔同样是才华横溢,不知皇上……”
我抬起头,看了看玄烨略带疑惑的神态:“钮钴禄氏?你怎么会忽然提及她。”
“其实也没什么。”我淡淡地说道,“只是她是遏必隆之女,仅居于贵嫔之位,会不会有些不妥?”以此时的情况,这后宫之中,任何一个有才情的女子都可以跃居主位,但是对于钮钴禄氏而言,这贵嫔应该是玄烨可以给她最高的位置了,虽然自己心中了然,但我还是想要听听玄烨的想法。
“遏必隆虽为辅臣,但你也知道他与鳌拜的关系,在铲除鳌拜之前,遏必隆的女儿,绝不能为妃,否则,一旦她有了皇室血脉,后果堪忧。”玄烨看了看我,又笑道,“看皇后的样子,朕还以为你是吃醋呢?”
我同样回以一笑:“臣妾可不敢,不过既然皇上早有打算,臣妾便不再多问了。”吃醋?我暗暗地在心中想着这两个字,那只是对于寻常女子而言才会有的感情吧?若是无爱,那么是不是就可以不在乎了。
只是……这钮钴禄氏恐怕绝不会甘心安于贵嫔之位,看她这几日见我的样子,不满之情也有所表露了。只怕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玄烨离开后,天色渐晚。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太监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奴才刚去乾清宫探了消息,听说皇上今夜翻了文贵嫔的牌子……”
“你先下去吧。”我打断了他的话。待那个小太监离开后,我转身对丝雨说道,“这是你安排的吧?”我看了看她的神态,又继续说道,“看来我之前一再告诫你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竟然敢派人到乾清宫打探消息!你知不知道,一旦出了问题,我这个皇后也保不了你,甚至我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娘娘,奴婢只是担心……”丝雨的神态有些黯然,看了看我的脸色这才说道,“这一段时期皇上册封了几位小主,奴婢难免有些担心。”
“算了,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吧。”我看了看她,只是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对此我毫无诧异。钮钴禄氏毕竟是遏必隆的女儿,皇上必不会冷落她,以此维持着四辅臣间微妙的平衡。
我缓缓走回室内,翻着自己进宫这一年多里,皇上和太皇太后赏赐的饰品,想着该选哪一样作为送给钮钴禄氏的礼物。一直以来,玛法认为遏必隆善于见风转舵,不是个能够信任之人,即使同为辅政大臣,私底下却不常往来,所以我与钮钴禄氏算不上熟识。如今二人一同进入这后宫,不能再像以前在宫外时一样保持距离。
回身看着喜床上匾额的四个字“日升月恒”,我用极轻、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与我一同读书写字、品茗谈墨的人罢了。”
我并不想知道皇上会宠幸谁,毕竟他是坐拥天下的康熙,而不是我赫舍里·芳儿一人的夫君,这后宫的规矩、日后的宿命,我自是清楚……
偌大的坤宁宫里,只有冰冷的空间与战战兢兢的宫人们,没有一个我熟悉的角落与可以谈话的对象。此时的我竟想起了玄烨身上淡雅绵长的墨香,温和却带着冷淡的面容与偶尔不经意扬起的嘴角……或许,在不经意间,我对他的感觉已经发生了变化。
紫禁城,这里是天子居所,理当是天下最富裕的一个地方。实际上,皇宫却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唯一不贫乏的,只有无止境的等待。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依靠皇上的赏赐。我们这些后妃没有办法选择要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与接受。
看看这座坤宁宫里成套的紫檀木家具、黑漆围屏、精雕象牙龙凤船、花梨木嵌宝石橱柜、琉璃面盆架子、宋代的工笔花鸟字画……几百年来,不论这里头住的是谁,都费尽心思地讨皇上欢心,求这些精巧华丽的皇家摆设。像是非要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摆设,才衬托得出皇后的尊贵身份。但是这些富贵,都是虚假、缺乏个性的。
人说,在摆设里住久了的人,本身也会成了摆设。不过,皇后本来就只是帝王家的摆设。
失去了帝王恩,她们什么也不是。只是相比于历史上那些在深深宫闱中独孤终老的女子,赫舍里·芳儿可以带着康熙的眷念,在最美的年华中逝去,或许,也是幸运的吧。
“娘娘,”金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放下书,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内务府总管求见。”
听到这话,我不由心生疑惑,却只是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吧。”
我看着走进坤宁宫的这位内务府的安图总管,之前便知道,此人先后服侍过先帝的两位皇后——废后静妃与仁宪皇太后。对着坤宁宫的事情倒也熟悉,而且是一个极会见风使舵的人,虽然可用,但不能亲信。
“总管来找本宫,有什么事吗?”我看着他,浅笑着。
“奴才是来请求娘娘再添两名侍奉之人的。”安图躬身回答道。
“我坤宁宫里的人手已足,不需要再有更多人服侍,为何总管有此提议?”我的疑惑在见了安图不敢直言的窘迫表情后,得到了答案。
“你直说便可,本宫不会怪你的。”我对他说道。
安图低头禀告道:“启禀娘娘,钟粹宫的主子近来蒙圣上恩宠……”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偷眼瞧了瞧我的脸色。
我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别开了脸。钟粹宫主子,指的便是钮钴禄氏。皇上此次册封的众人之中,只有她和佟佳氏晋封主位、得享名号。
“继续说下去。”我垂目道。
“是,娘娘。”安图续道,“钟粹宫的文贵嫔向皇上请求增加四名服侍,但是钟粹宫现已有六名,再增加四人,就成了十人……”
“那便与我坤宁宫中的人数一样了。”
“是的。娘娘是皇后之尊,宫里有十名宫人,钟粹宫里宫人人数万不可超过此一数目。因此,奴才想求娘娘答应再添两名宫人。”
我并未直接给他答复,而是问道:“此事皇上同意了吗?”
“皇上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是说让奴才自己看着办。”他如实回答着。
我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你知道坤宁宫有多大、本宫一天的作息为何、有多少需要宫人照料的地方吗?”
“奴才知道。”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安图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也知道钟粹宫有多大、钟粹宫主子一天的作息为何、有多少需要宫人照料的地方吗?”
“奴才知道。”我想此时,安图已经清楚我的意思了。
“相较之下,坤宁宫大还是钟粹宫大?需要宫人照料的地方,是坤宁宫多还是钟粹宫多?”我又继续问道。看来这一次钮钴禄氏是有意要向我示威了。
“自然是坤宁宫。”安图毕恭毕敬地回答着。
“十名宫人在坤宁宫已经足够服侍了,那钟粹宫……”我笑了笑,对安图说道,“这便是本宫的回答。”我拿起了之前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看到安图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又继续说道:“安总管,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应该不用本宫再说了吧。”我看了看他,又继续道,“下去吧。”
“娘娘为何不答应再增两名宫人?”安图离开后,金蝉疑惑地问道,“不但娘娘宫里可以再多两人服侍,又能够做个顺水人情给钟粹宫的主子。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金蝉,”我看了看她,又继续说道,“怎么你也糊涂起来了。皇上这可不是给本宫一个做顺水人情的机会。皇后居中宫、主内治,统率各宫嫔妃。若我为了自己的享受与方便,轻率同意增加不必要的花销,那是我的失职。作为皇后,除了要让皇上高兴,更要让皇上宽心,这就是皇后与其他后宫的不同。何况,此次我若是答应此事,恐怕日后还会有其他受宠的妃子提这等要求,那么本宫威仪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