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惜花人去花无主
贞观四年。
长安。永远金灿灿,又灰蒙蒙的城。
我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二十四年了。那时我还是这城里最尊贵的女人,而现在,我却成了最卑贱的女俘。
今早,当我对镜梳妆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眼角那难以遮掩的皱纹,一条条,一缕缕,像恶毒的诅咒。一个红颜易逝,风华不在的诅咒。
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越是美丽的女人,衰老的就越快。或许正是身处这样的一个乱世,所有的荣辱,所有的屈从,所有的爱恨与生死都与她有关。承受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天人永隔。在成王败寇,攻城掠地,成就万古江山的背后,只有她们的眼泪无人能见。
美人,只是这个时代的配角,男人的附庸,胜利的点缀,只是华丽的锦服上一条金色的丝线。
而老去的美人,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所有英雄美人的戏码都将落幕。而幕落了,却又有别人要上场了。
美人迟暮,残花绯红。怎奈寂寞成泥碾为尘。
在经过宫门的时候,我透过清晨迷离的薄雾,看到了宫门上的字:“玄武门”。
一刹那,我愣住了。
竟然会走这道门,竟然让我经过这里。
“停车。”我轻启朱唇,扬声而道。行进的车马队伍缓了一缓,一个将军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
“夫人有何吩咐?”说话的人是刚刚被进封为代国公的大将军李靖。
“李将军,我想下车走一走。”
那人顿了一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往日淡漠的神色。
“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我莞尔一笑,想起来,我还要去见那个人呢。
今日的皇宫,还是那时的皇宫。只是今日的我们,都已不再是那时的我们了。
曾经,我在这座皇宫里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而我,却已母仪天下。
那时的他,拉着他兄长的衣襟,双目炯炯,稚气未脱。
现在,当我再一次走进这座宫殿的时候,已是一个年老色衰的亡国女俘,而他,早已君临天下。
我坐在肩舆上,悠闲异常的欣赏着园中的春色。
又是一个春天了,万物复苏,天地染色。这大兴宫中的景致依旧如昨,好像时间在这飞檐雕廊,锦绣繁花中,从未流逝一般。可是,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些人。甚至,面目全非。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物还是,人已非。
我被带进了皇帝的宫殿。殿前威严端坐的大唐皇帝,面无表情的凝视着我。我直视他的眼睛,并不畏惧,也不谄媚。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那个人的二弟。
当所有侍卫和宫女退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他对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他,没有讲话。
他笑笑,笑容里,竟然是无尽的酸楚。
“知道朕为什么要接你回来吗?”
我摇摇头,还是没有讲话。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将我笼罩在斑驳的阴影之中。我抬起头,看到他又一次笑了。
“因为他要你回来。”
他?我愣住。原来,是他要我回来的。可是,那又怎样呢?就算我回来了,又能怎样?你已经不在这里,而我在这里,不过又是一具行尸。
02——莫如当初不相识
嫁给晋王杨广的时候,我十三岁。
曾经想过,如果一个女子一生中必须要爱上一个男子的话,我宁愿我爱的是我的丈夫。可是,如果一个女子一生中只能爱一个男子,我想,我还是要爱他。
我的一生,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就已注定。只因那位奇人的一句批语:“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前半句,写出了我的前半生,后半句,道明了我的后半生。
二十四岁登上皇后宝座的时候,我以为,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不过如此了。
可是,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
仁寿四年七月,高祖文帝病逝于大宝殿,太子广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大业。
在杨广登基为大隋皇帝的那一年秋天,他的表亲李渊大人进宫面圣。皇帝以皇亲之名请了李大人的家眷进宫游玩,我就是在那一次,见到了他。
李夫人领着两个儿子跪在花园凉亭的阶下,我走过去轻轻的扶她起身,低头去看身边的那两个孩子,却发现自己正被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我疑惑的去看那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眉目清晰,顾盼神飞。见我看他,他也不回避,仍旧死死的盯着我的脸。
李夫人发现了儿子的无礼,低声叱责,却被我笑着拦下。
我问那个少年,你叫什么?
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答我:“我叫李建成。”
李建成?李建成。我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名字。
随即我笑了。
那时我并不知,他为什么会那样的盯着我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我会那样开心的笑了。
很多年之后,当我想起那次相见,想起那个少年的眼神,想起他说他叫李建成,竟然觉得,这也许就是天意。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除了我的美貌和那一句批语,我一无所有。
于是,我肤浅的活着。
当我戴上那沉重而璀璨的凤冠,披上那珠光宝气的霞帔,当群臣跪拜,唤我皇后千岁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没想到,真正的颠沛,从这里开始。
当我随着我的丈夫,那个足以呼风唤雨的大隋皇帝,离开长安,迁都洛阳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去,竟是二十四年。
大业十一年,八月,我随皇帝北巡,为******始毕可汗围困于雁门。
那样的刀光血影,黄沙蔽日,是我不曾经历的。
我随着护驾的大军四处奔逃,眼见着突厥的骑兵叫嚣着从四面而来。
在皇帝的身边,我依旧相信,这个被我唤作陛下的男人就是我的整个天下。
“美娘,莫怕,有朕在,有朕在这里……”皇帝将我抱在怀里,一点点的抱紧,一点点的温暖。
我仰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我的丈夫,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是我的依靠。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他只是贪玩,所以他的身边永远充斥着各种女人。有些女人是一闪而过的,有些女人却是刻骨铭心的。
其实,他是孤独的,寂寞的,永远都伤心的。
我抱着他,轻轻耳语“有陛下在臣妾的身边,臣妾什么都不怕。”
他看着我,身体轻轻颤抖,有那么一刻,我知道,他也怕了。
我和皇帝在代州城里等待救援,终于等来勤王大军。
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军赶到,然后,突厥人退了。
李渊护驾有功,皇帝一时兴起决定移驾晋阳宫。
我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遭遇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爱情。
03——从此无心爱良夜
李建成,当年那个英气逼人,神采飞扬的少年,现在俨然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
再见李建成,我差点没有认出他。直到李渊令他上前参见陛下,他跪在堂下,抬首看我的那一刻,我才好似从梦中猛然惊醒般,痴痴的,忘记了今夕是何年。
只此一眼,一生牵绊。
那晚,晋阳宫内月色缠绵,春色无边。我倒在皇帝的怀里,被他肆虐的亲吻着,吮吸着,占有着。
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这个男人,但我知道,这一生,我都挣脱不开与他的关联。这是血与肉的关系,一旦剥离,必将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美娘,你因何流泪?”
我怔住了,睁开眼睛看到他正疑惑的望着我。
用手指擦擦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因何事,竟流下了眼泪。
心里一片湿润,隐隐的疼痛中,好像正有一双坚实的手掌握住我的心,轻轻一紧,便泪如泉涌。
他俯下身子来吻我的眼角,无比温柔的。
在晋阳宫住了数日,我一直没有再见到李建成。直到那一天,李渊随驾出游狩猎,皇帝留我一人在晋阳宫,我便又一次见到了他。
那天清晨,有这个秋天最灿烂的阳光,像破碎的琉璃,恍恍惚惚,光彩夺目。
在一大群婢女侍卫的簇拥下,我慵懒的在园中散步。
眼中的锦绣无边,心中的疮痍密布。
百无聊赖,无心观赏,再美好的风景也不过是素帕一块,淡水一泊。
抬眼望去,一行人徐徐穿过花丛,低头行过。
为首的是晋阳宫监裴寂大人。身后的几人一一略过,只把视线定格在一人的身上。
那人一袭白衣,发若泼墨,面如美玉,神情淡然。那阳光洒在他的肩上,仿佛镀了一层金。
“参见皇后娘娘。”裴寂等人下跪请安。
“裴大人无须多礼,起身吧。”
视线一一扫过几人,在经过那人身上时,微微一顿,又马上移开。
心中苦笑,当今皇后,也有怕见的人啊。
随便闲聊几句,嘘寒问暖一番,一直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炽烈的燃烧着。不觉得回首去望,正撞上那人的一双狭长的凤目。
心里一紧,差点失神。
“参见皇后娘娘。”
那人一拱手,嘴角上扬,竟朝我笑了。
“李大人的大公子吗?”我明知故问,有些自欺欺人。
裴寂在身畔接道:“正是河东抚慰使李渊的大公子。”
我向他亲切的一笑:“皇上登基的那一年,李夫人曾带你们兄弟二人进宫赴宴。我们见过的。”
“皇后娘娘还记得。”他淡淡的笑着,风采袭人,嘴角眉梢泛起难以压抑的喜悦。
“十年了,不想这次见面,差点认不出了。”
“娘娘还是当年的模样,丝毫未变。”
丝毫未变吗?我在心底暗暗呢喃。再美丽的女人也经不起岁月的蹉跎,十年的光景,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如果说我还美丽着,那也不过是时间的恩赐,稍稍的放纵。风华不再,是早晚的结局。
我端详着他青春昂扬,漂亮的让人恍惚的脸庞。
修长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如樱般红润的唇,还有嘴角那不知何故永远扬起的暧昧的笑容。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
可是我呢?我已走向一个美人最悲哀的时代,我正在变老,正在如这秋景一般,无声的凋零着。
可叹,我已老,而他,正在年轻着。
04——一场寂寞凭谁诉
裴寂那天来晋阳宫正是奉皇命准备设宴犒劳勤王之师。那日晚宴上,群臣叩谢皇恩,君臣同乐,丝竹管乐,一直欢腾到午夜。
晚宴刚刚开始之后,我忽觉头痛欲裂,便匆匆告退了。反正皇上正忙着和晋阳宫的宫女调笑欢愉,有我在,也不尽兴,于是也急不可待的准了我退席。
在几名挑灯宫女的陪同下,我兴致阑珊的向寝宫行去。宫灯在眼前晃动成一小点光圈,投下来的光影在宫墙上描绘成一团团诡异的形状。像是什么预兆,一种浑浊迷离,纠缠不清的预兆。
心绪不宁,头痛欲裂。
在一处回廊的拐角处,我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一阵恍惚,险些摔倒,身后的宫女扶我不及,却被那人一把拦腰揽住。
在忽明忽暗的宫灯下,他的脸庞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的眼前,第一次离我是那么近的距离。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轻轻吐出的如兰的气息,他额前的碎发就这么披散下来,落在我的额头。
这个美丽的如同从画卷里走出的男子,就这样揽着我,望着我,似有若无的笑着。
我的心就在他的笑容里,柔软的一片淅沥。
身后传来宫女的惊呼,一阵纷乱之后,他轻轻的放开我,仍然直视着我的眼睛,一点没有局促不安。好像,一切都自然不过,简单不过,本无半点僭越无礼。
“李建成参见皇后娘娘。害娘娘受惊,请恕建成鲁莽之罪。”
说着单膝点地,却仍然仰面直直的看我。
如果那时,有一面铜镜,我真想看看自己的表情。我想,那时的我一定双颊绯红,难堪异常。
在这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孩子面前,我竟然这样失态,竟然这样软弱的连一句斥责都说不出口。甚至,我连抬眼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向他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李公子行色匆匆前往何处啊?”双手搭在身前,渐渐握紧手中的丝帕。
“回娘娘,建成奉家父之命献上府中佳酿。见天色已晚,匆匆离宫。不料冲撞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秋夜宫中,听上去竟是这样明亮温暖。原来声音也可以是这样温柔的。
我禁不住抬眼去看他。依旧一袭白衣,清浅异常。
夜风拂过,寒意袭来。身子不由抖了抖,身畔的宫女急忙递上披风,轻巧的为我披上。
“北地风寒,娘娘莫忘加衣。”表情诚恳,目光深切。
“天色不早,李公子回府去吧。”顿了一顿,竟又脱口而出,“路上小心。”
听我说出这四个字,不只是我,似乎连他都诧异非常。
只是一呆,随后他又笑了起来。
“多谢娘娘。”他跪在一侧,目送我离开。
在一众宫女的陪伴下,我回到寝宫。屏退所有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上发呆。
宫女怕我冷,早早生了火炉。这炉中的炭火自顾自的燃着正烈,雪白的灰里窝着通红的炭。炭起初是树,是绿色的,后来死了。现在在红色的火光中又像是活了,活着,就快成灰了。
刚才在回廊上,我在他的目送中离开,终是忍不住回首看他,穿过一排排宫女如烟的裙摆,粉色的流苏,我看到他跪在地上一直望向我,嘴角泛起不知名的笑。这笑容就这样浮在夜空中,霎时凝固。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这一夜的我,和衣拥被不成眠。
05——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二天,我病了。
皇上召来了太医,太医只是说可能是昨夜受了风寒,开了些驱寒的药。过了一会就有宫女端来了一碗苦的不能再苦的药汤。
木然的喝了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
我这一病竟是大半个月,拖拖拉拉,时好时坏。十月初,天气愈加寒冷,风沙不断。
皇上竟又要出游江南。
那日,他抱我在怀中,轻轻的笑着,似乎是兴致盎然。
在他的怀中,听他讲着对江南的憧憬,一时无言以对。
我忽然好想告诉他,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晋阳。
我打心里是害怕去江南的。虽然江南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我心心挂念的地方。那里有柔美的水,清丽的山,有袅袅不断的炊烟和软软的梅雨。
可是,我怕回去。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害怕回那个地方。
我只是,只是想要留在这个离他最近的地方。哪怕不能相见,哪怕咫尺天涯,只要近一点,近一点就好。
可是,终究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说。终究,我要离开晋阳了。
我默然的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们收拾着行李,乱糟糟,闹哄哄,看的我心烦意乱。
于是带着一两个贴身的宫女到园中散步。
北地的深秋,早已有了寒冬的气息。晋阳宫御花园中,到处都是虚假的繁花似锦,真实的残败荒芜。
一池秋水,波纹粼粼。
我驻足湖边,望着这看似平静的湖面,心中一片波涛汹涌。
“娘娘,咱们还是回房去吧。您凤体要紧,不要再受风寒了。”身边宫女轻声劝我。
见我不答,于是又上前对我讲:“娘娘,再过三日皇上就要巡幸江都了。这晋阳宫中是否要留些宫妃……”
“这些由着皇上做主吧。”
“陛下最近专宠的几个宫女是不是要留下啊……”
“闭嘴。”我一怒,嗔怪的看着身边的这个宫女,“此事全由皇上做主。”
宫女见我发怒,忙跪在一侧,磕头认错。
我微一蹙眉,觉得这个地方再也呆不得,于是举步要走。
猛一回身,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惚惚,游移不定。
是他吗?一时之间,心跳莫名的汹涌。不由自主的抚着心口,好像十三岁时初嫁人妇,洞房花烛夜的悸动不安,魂飞体外。
李建成一袭青衣,羽冠束发,依旧是那周身的云淡风轻,一脸的春风得意,满目的似水柔情。
他就那么站着,站在湖边那棵早已枯了叶子,簌簌飘着秋叶似蝶的梧桐树下,好像等了千世万世,待了万水千山。
我不动,他亦不动。我们就这么隔着一条甬路,几株枯树,还有破碎了一地的秋日阳光,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其实,很傻,是不是?
很多年之后,我还会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想起那片映着他颀长身影的湖面,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心酸欲碎。
他信步走到我身前,轻敛衣摆,跪倒在地,“李建成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他在我面前从来不自称“草民”或者“微臣”的。他只说他是李建成,即使他向我下跪行礼,即使他高呼我是皇后娘娘。可是,在我的面前,他却只是李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