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冒险的美国青年以偷渡的方式进入东方,奇怪地发现“中国和美国竟然在同一个纬度上……”
1928年7月,上海。
鳞次栉比的灰色欧洲式石砌高楼俯瞰着黄浦江。江面上横七竖八地停泊着许多艘灰色或白色的美、英、法、意、日等国的军舰和各种轮船。而军舰上面的大炮却一律朝西,对着中国。
“呜——”随着一声汽笛响,一艘日本豪华油轮正缓缓靠近上海港。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码头上,翘首等待的人们,挥手的、摇晃着五颜六色的帽子的、挥舞着小旗子的,车声叫声呼喊声中还伴着些许激情的口哨声,喧嚣热闹,川流不息。
这时,一个身穿白麻布西装,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整齐修洁中有一丝文雅的美国年轻人,手扶栏杆,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眺望着上海外滩的风景,充满着喜悦、激动和好奇。灰蓝色的眼睛里却又分明散发着一种对中国这个神秘古老国度的迷茫和不知所措。在迎风飘动的米字旗、三色旗和太阳旗中,他还看到了那面他热爱又亲切的星条旗。
“哦!东方的巴黎,上海!中国!”他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地感叹道。
轮船靠岸了。他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下了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他随手招了一辆的士。车子穿过拥挤的人群,行驶在上海外滩的大街上。
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刺激的。他看见——半裸的苦力用竹竿子扁担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凶狠的警察面前走过;坐着闪亮的奥斯汀小轿车的美国人和拉黄包车的抢道;偶尔,会有粪车的掏粪工出现在马路上,旁边却走着几位香气袭人、盛装艳服的女人;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各种旗帜和金色招牌的商店,店堂里摆满了各色的绫罗绸缎;一辆辆的马车里传来了年长的白人绅士同他们的娇妻或俄国情妇的窃窃笑声;一群外国水兵匆匆忙忙地走过,急于寻找啤酒和女人;香味扑鼻的餐馆和灯光通明的妓院,无休止的叫卖声,跳舞场传来的假嗓子的高声曲调,以及街头无数的乞丐与其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孩子的哀声乞讨……
这个美国青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沿着一个S形的道路,来到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之间的爱德华路,找到了北方电报大楼。他径直走进了这座上海滩有名的建筑物,坐上电梯,一直上到六楼。
在六楼进门的墙上挂着《密勒氏评论报》的牌子。
楼道里安静极了。走在屋子里,除了不时听到报纸的翻阅声外,椅子上、桌子上、玻璃柜上到处都放着书,像是一个私人图书馆。他的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
这个年轻的美国人叫埃德加?斯诺。然而,让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从此他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竟然在中国生活了十三年。而他在中国传奇的记者生涯也让他走上了事业的成功,成为20世纪当之无愧的“记者之王”。
斯诺走到一个挂着总编牌子的房间,敲门。
“请进!”屋子里传来浑厚的声音。
斯诺推开门:“嗨!你好!我是埃德加?斯诺,请问您是约翰?本杰明?鲍威尔先生吗?”
“哦,埃德,我是,你终于来了。”一个面容友善、秃顶的中年人一边说着20世纪20年代停泊在上海黄浦江的外国军舰船只一边满脸微笑地站起来和斯诺握手拥抱。这位名叫约翰?本杰明?鲍威尔的美国人,就是《密勒氏评论报》的主编兼《芝加哥论坛报》的高级记者。因鲍威尔是蒋介石的热心支持者,被在上海的美国人斥为“亲华派”。而他主编的《密勒氏评论报》因为既反共又反帝,支持国民党提出的“废除不平等条约和收回外国租界以及废除治外法权”的要求,就成为当时在中国最有影响的一份美国人办的英文刊物。而这一切在上海的英国人眼里,则认为是犯了罪过,称鲍威尔是“白人的叛徒”。
“这是沃尔特?威廉斯院长给您的信。”斯诺将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沃尔特?威廉斯写的一封介绍信递给鲍威尔。
鲍威尔简单看了一眼,然后把信放在桌子上,转身给斯诺倒了杯水,说:“请坐。太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有什么打算,斯诺先生?”
斯诺说:“我将在中国旅行,这是我环球旅行计划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打算一年之后返回美国,并计划在我三十岁以前积攒一笔钱,然后就悠闲地从事写作。在中国,我计划要逗留六个星期。”
“哦!这个计划不错。不过,我看你适合当个记者。”
“嗯,这个主意倒也不错。但我更喜欢冒险的旅行,这是少年时就有的梦想。”
“你为什么不留在上海,帮我出版《密勒氏评论报》呢?”鲍威尔说。
斯诺喝了一口水。
鲍威尔一边抽着棒子芯大烟斗,一边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斯诺和蔼亲切地说:“过几个月,我准备再出版一期《新中国》特刊,让美国的那些顽固派看看,国民党人会坚持下去。中国将要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国家。我们必须正视这个现实。我需要一个有新见地的人,帮我一起来编这个刊物。”
“可是,我对中国一无所知啊。再说,我的日程已经决定了,我只打算在中国呆六个星期,再也不能多呆了。”斯诺说。
“那好,上海就是中国嘛,尽管这里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一点。”鲍威尔笑着说,“那你就在这里住满六个星期后再走吧。我相信,埃德,你会喜欢这个地方,而且会在这里住下去的。”
“但,但是我觉得……”斯诺犹犹豫豫地说道。
“上海没有日本漂亮,没有夏威夷美丽,是不是?”鲍威尔好像猜到了斯诺的心思似的。
斯诺微笑着点点头。
“我想,这是由于你还没有认识中国的缘故,等你熟悉它了,你会从这里学到很多东西的。”鲍威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语重心长地说。
斯诺看着待人诚恳的鲍威尔,欣赏着他娓娓地述说和抽烟的姿态。斯诺从心里开始喜欢上这个美国老乡了,但仍然没有答应他。
鲍威尔站起来拍着斯诺的肩膀,笑着说:“年轻人,别着急。我等着你。走!先填饱肚子再说!”
说着,鲍威尔就拉着斯诺走出门,来到一家中国餐馆。
这是南京路上的一家中国餐馆。古朴的红木家具、清白透亮的瓷器、古色古香的字画,透着浓厚的中华文化氛围。斯诺还没有体会过东方文化的这种深厚与庄重。
鲍威尔在大厅里的一个角落坐下,为斯诺点了几道地道的江南名菜。很快,饭菜都上来了。可吃饭时,斯诺用筷子怎么也夹不起菜来,显得非常尴尬。
鲍威尔微笑着教斯诺使用筷子,说:“埃德,怎么样?中国人确实了不起。
你看,简单的,两根,却蕴藏着深刻的科学道理。对吗?”
斯诺也笑起来:“这真是奇迹!确实是伟大的发明!”
鲍威尔深有感触地说:“中国太博大了,几千年的历史,遭受过许多苦难,现在仍然如此,遭受着别人的侵略。但是奇怪的是,却从来没有人能征服它,一切外来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它同化掉,像早晨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力量。可惜我们许多美国人还不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斯诺怀疑地问道:“但非常奇怪的是,我看到,中国最先进而富饶的上海港口却被外国人控制着,英国人和我们美国人都说这样做完全是正确的。”
鲍威尔说:“是啊。但美国政府这么做,并不能帮助我们上海的侨民,即使他们设置一个‘自由城市’来保护他们,以免受到国民党的骚扰。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西方人自动放弃治外法权,让所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享受平等和自由。”
斯诺说:“可是现在的中国是军阀割据,它没有统一。”
鲍威尔说:“是的。但我想,蒋介石是肯定会与他的红色盟友共产党分子决裂的,他已经开始镇压他们了。我们会看到中国统一的。哦!来!干杯!”
斯诺(右一)在《密勒氏评论报》时与主编鲍威尔一起采访蒋介石(左一)两人举杯共饮。
“对了,埃德,告诉我,你来中国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吧?”
鲍威尔这一问,斯诺自己倒先笑了起来,说:“我是偷渡来的。”
鲍威尔一脸惊讶,说道:“啊!什么?偷渡!”
斯诺说:“是的。我是一个美国偷渡客。”
“那你讲给我听听?”鲍威尔好奇地问道。
“好吧。”斯诺娓娓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去年下半年,我从股票交易中赚了八百美金。于是我就想去海外旅游一年。在朋友的帮助下,罗斯福轮船公司答应我到一只名叫‘拉特瑙’的船上当甲板水手,每月工资二十五美元。这条船的航线包括巴拿马、夏威夷、菲律宾和中国。可等我到了夏威夷后,轮船的锅炉爆炸了,我的计划也只好告吹。我不知道怎么办。这时我的一位朋友正好要坐日本的‘神与丸号’游轮离开,我去和他告别,他买的正好是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头等舱,于是我们就计划偷渡。而日本大使的女儿正好也乘坐这条船回去和日本皇太子结婚。”
鲍威尔插嘴问道:“难道没有人发现吗?”
斯诺说:“我们都很担心被人发现。我只好不停地在头等舱和二等舱之间来回穿梭,装得若无其事。但到了第九天我们到了日本横滨港时,我着急了,因为我没有登陆许可证。在甲板上,我一边看着成百的日本人正高呼着欢迎未来的日本皇后,一边却在联想着日本的牢房。”
鲍威尔问道:“那你怎么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真是幸运。这时我认识了一位美国记者。他将和其他记者一起乘小艇上岸采访日本皇族。我就和朋友一起把他拉到一边,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那位记者大吃一惊地说:‘啊?!你们可知道,这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过去有很多人尝试过,可都失败了。好吧,我们一定帮你上岸,这样就善始善终得满分了。’这样,我跟在那位美国记者后面离开轮船,路过海关时,我向他们点点头,拿出几张纸片和照片晃了一下,再用日语说:‘我是《日本广告人》的记者’。就这么简单。”
鲍威尔听完,感叹地说:“埃德,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篇小说。”
斯诺笑了笑说:“我的确写了一篇《神与丸偷渡记》,《日本广告人》的总编罗索尔先生正准备发表呢!”后来,因为该文的发表,“神与丸号”的船长被调离。真是冤家路窄,在斯诺后来的一次东南亚旅行中,在另一艘日本轮船上,再次与这位船长相遇。这一次,日本船长亲自检查了这位美国乘客的船票和护照。不过,这次斯诺已经不再是偷渡客了。
鲍威尔说:“年轻人!真是好样的!来,干杯!”
斯诺不好意思地笑了,举起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
鲍威尔轻轻地抿了一口葡萄酒,郑重地看着斯诺,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埃德,你难道真的不想在中国找份工作?”
迎着鲍威尔的目光,斯诺想了想,说:“好吧!听你的,我们开始干吧。但我刚到中国,对中国还一无所知,从哪里着手编《新中国》这个刊物呢?”
鲍威尔高兴地跳了起来,喊道:“太好了!来,干杯!埃德,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中国的。”
于是,斯诺就在上海住了下来。开始,他住在四川路上的美国海军青年会。因为鲍威尔和他是密苏里州老乡,又是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校友,两人的关系就更加亲密了。鲍威尔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为人朴实,做事既有原则性,又保持了独立自由的品格,痛恨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这一切与斯诺正好情投意合,有了共同语言。
斯诺1905年7月19日生于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出生时他家住在默希尔大街一座四周围着白色栅栏的双单元三层小楼里。父亲是一个小印刷厂的老板,强调按劳付酬,自力更生。因此,很小的时候,斯诺就和哥哥在父亲的印刷厂里打工,挣些零花钱。1925年,斯诺考入密苏里大学,选择了新闻专业。这个新闻学院曾为美国培养了许多著名的新闻记者。斯诺同样也把院训作为自己从事新闻工作的准则:“职业新闻工作者要有人道主义精神,对报道对象的了解要非常深入,但在报道时要保持客观态度。首先是一个观察家,其次是一个记者,最后才是一个评论分析家和倡导者。”但斯诺更喜欢旅行,喜欢像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的主人公一样沿着密苏里河漂流。1922年,他就曾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在美国西部进行冒险旅行,为此他在途中流落他乡,被警察抓住拘留,放出后身无分文的斯诺只好一路步行回到家中。但这次没有成功的冒险旅行,让他看到了太平洋,更激起了他蔚蓝的遐想:太平洋的西边地球的东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大洋彼岸深深地吸引着他……于是他开始了寻找“东方魅力”的冒险之旅,来到名叫“拉特瑙”的船上当了一名甲板水手。
斯诺最早知道中国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在他家附近有一家华人经营的小洗衣店。小时候他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那里玩耍,只要一看到留着长辫子的华人老板,他们就对着那个斜眼睛的华人大喊:“猪尾巴!猪尾巴!”一边喊还一边鼓掌,同时和小伙伴们一起有节奏地大声喊:“中国佬,中国佬,爱吃死老鼠!老鼠当姜饼,嚼碎吞下肚!”这是另一家洗衣店的老板娘教给他们的顺口溜。可如今,当斯诺走在中国的大街上的时候,像十几年前在美国一样,一群群天真烂漫又面黄肌瘦拖着鼻涕的中国儿童跟在他的身后高声大叫着“洋鬼子!洋鬼子!蓝眼睛,高鼻子,红头毛,臭兮兮!”每当碰到这种恶作剧,斯诺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他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反而会向中国的穷孩子们招手,甚至送给他们几块糖果、巧克力什么的。
在鲍威尔的指导下,斯诺开始了夜以继日的编辑工作。白天他奔波于外国银行和公司之间,拉来了许多广告。晚上,他在办公室里阅读鲍威尔收藏的大量东方文献,深深地沉迷在古老辉煌的中国文明之中。
1928年10月10日,是中国辛亥革命十七周年纪念日。经过整整三个月时间的编辑,《新中国》专辑终于出版了。这本厚达二百页的专刊,不仅刊登了国民政府的建设业绩,还发表了许多政府领导人的文章,并对中国未来的五十年进行了预测。斯诺在这里也发表了自己的文章,认为中国和美国相似,有“一种希望把中国从泥泞中解救出来的精神”。
斯诺和鲍威尔一起高兴地翻阅着新出版的《新中国》专辑。斯诺说:“鲍威尔,你看,我已经在中国呆了三个月了。真的,你说得对,我真的喜欢上了中国。中国很伟大,也非常美丽!”斯诺高兴地挥舞着手。
鲍威尔说:“埃德,好!你是好样的!你的《新中国》也编得非常美丽!埃德,今天是10月10日,是中国辛亥革命周年纪念日,这是一件纪念品,纪念过去若干年为中华民国的发展和现代化,为它成为世界各国中的独立力量所作的努力。”
斯诺说:“鲍威尔,真的谢谢你,我如饥似渴地看了你的藏书,我发现我着迷了,我也发现‘古老’的含义了,我已经看到十分年轻的中国正在竭力为自己在现代世界中争得一席之地,这和它的悠久历史构成了戏剧性的矛盾。”
“埃德,我相信,一个新的中国将要在世界的东方崛起,到那时,我们才会发现中国和美国是一样的,是朋友,是对手,但绝对不是敌人!”鲍威尔说。
“是的,我也很奇怪地发现,中国和美国竟然在同一个纬度上,几乎是一样的气候,上海大概就是纽约,北平大概就是华盛顿。你看,是不是?我感觉中国和美国一样,有一种精神,至少有一种类似叫做希望的东西会把中国从泥泞中解救出来。”斯诺指着世界地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