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白婷婷就开始翻看日历，姚三姐从门缝里看了她两次，她似乎毫不知情，只是一页页地翻着，像是谋算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的手停在一页印着黑字的日历上，抚摸着那页日历，像是抚摸一个极其珍贵的宝贝，指尖划过薄薄的纸张，轻轻地，像是要从这一页纸里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姚三姐看她痴痴地模样，心就有些发慌，姚三姐在情园对别的小姐那是轻则呵斥动则打骂，唯一对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看人的眼神总是那样清澈透明，像是一眼就看到了你的骨头里，把你对她的想法看的通通透透，这让姚三姐觉得心寒，她知道她是钱串子，很多男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她，尽管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可是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就还是会让男人觉得她的不同，姚三姐虽然有时会恨恨地想，她再清高也还是个小姐，可是也明白，她就算死在嫖客的怀里，她和那些小姐也有着本质的区别，凤凰落在鸡窝里到底还是只凤凰。
姚三姐知道自己怕什么，她怕她死。白婷婷虽然不说，但是姚三姐知道死是她早就谋算好的一件事，或许这件事在她没有来到情园之前，就想好了，她就算是笑着的时候，那神色也是飘忽的，迷离的，似乎笑着的只是她的皮囊，她的灵魂却在另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哭泣。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是姚三姐阅人无数，她知道这个女人从进来情园那天，心就不在这里了，如果说世上有鬼魅，那么白婷婷就算是一个，她把灵魂放在故乡那大片的榆树林里，而把皮囊交代给姚三姐的情园，交代给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姚三姐知道情园靠着她，流进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可是姚三姐也害怕，一不小心她就把情园带进了地狱，她像是看着一个随时能够异变的精灵一样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白婷婷，有时候她是她的聚宝盆，有时候她又是她身边的定时炸弹。这一大早，白婷婷不出来吃饭，打发走了昨夜的客人，简单梳洗之后就在房间里翻看日历。姚三姐想叫她，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榆树林已经被铁总接手了，这对于白婷婷来说是个更危险的讯号，她一直挣扎着活着，为的就是看着护着榆树林，如今她为之奋斗的东西没了，她身体里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也就落了空，她像是一只风筝，被一根线扯着的时候，越飞越高，可有一天线断了，她就会扑棱棱地落到地上来。
姚三姐正为白婷婷纠结着，铁总来了。
铁总看见姚三姐在白婷婷的门口探头探脑地正要发问，姚三姐一根食指竖在嘴上，示意铁总不要说话。
她拉着铁总进到自己的房间。
哎！姚三姐叹着气说，铁总，你带婷婷离开我这里吧？
铁总不动神色地看着姚三姐，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要知道白婷婷是她这里的头牌，很多男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奔着白婷婷来的，就算不求一夕欢娱，哪怕博得她的垂青，陪着吃顿饭聊会天，对于这些虚荣的男人来说也是一种满足。可是姚三姐抱着一个金娃娃却要甩手，难不成这个女人会神机妙算，知道自己此次来是为了接走白婷婷？
姚三姐看着铁总讳莫如深地望着她，知道铁总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说，我觉得这个小妮子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我总觉得她在想法离开。
离开？铁总道，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她有走的意思。
我说的离开不是你说的那个离开，姚三姐用眼睛扫了一下门口焦虑地说，我说的是，她一伸舌头，一瞪眼，示意她说的离开其实是死。
什么？铁总有些震惊。
真的，我了解白婷婷比你多多了，她这些年活着就是为了那片树，如今树林子交代给你了，她的神情越发恍惚了，铁总，你带她离开这里吧，你知道我们这个行业，没大事就没人来查你，真要是惹上人命，被警察盯上，老百姓再捕风捉影一通谣言，我这情园就得关门歇业了。
铁总笑了说，三姐，婷婷不是欠着你的钱呢嘛？听说是高利贷呢？
姚三姐的嘴角向下一弯，无奈地道，我当初不也是没辙吗，如果婷婷同意走，我宁愿不要她的利息了。
好吧，那我去劝劝她。铁总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姚三姐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捶在他的心上，如果婷婷因为他接手榆树林而放弃了生命，那么他为了帮她的想法岂不是害了她。
白婷婷还在屋里愣着，铁总推门走了进来。她听见声音就把手从日历上拿开，回过头看见进来的是铁总，她冲着他淡淡地一笑，那笑容里却尽是凄婉。
来看看你。铁总说，眼睛却停留在在白婷婷的脸上，他真的想从那充满哀伤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希望的光亮。可是没有，白婷婷的眼睛像是一口深井，什么东西进去都没了踪影，这让铁总有些泄气。
榆树林的事，已经有了结果，你也该离开这个地方了。铁总道。
嗯，白婷婷简单地答应着，我还完三姐的钱就走。
三姐刚才和我说了，你要是想走，随时可以，钱的事就算过去了。
哦？白婷婷显然有些惊讶，姚三姐对钱那可不是一般的亲，她能吐口让她离开，一定是也洞悉了她的心事，白婷婷哑然失笑，看来姚三姐是怕她给她惹上麻烦，她还是不了解自己，自己说过，就算死也不会死在这个地方，姚三姐的害怕真是多余了。不过，她还是想把欠她的钱还完再走，自己这次一定要轻轻松松地离开，一点牵绊也不带走，就像化掉的冬雪，时过境迁之后，连痕迹最好都不要留。
我还完钱再走。白婷婷加重语气对铁总道。
欠多少钱我替你还，今天你就和我离开这里。铁总看着白婷婷恍恍惚惚地神色愈发担心起来。
谢了。白婷婷带着嘲笑的口气道，我还有能力赚钱。
铁总有些恼了，你还没在这里待够吗？这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白婷婷苦笑了一下，不该待也待了，能怎么样？
你现在是自甘堕落。铁总气汹汹地对她说。
白婷婷把脸扭到一边，不让铁总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她觉得自己最近脆弱了许多，用你的钱还姚三姐，对我来说，那和呆在情园有什么区别吗？
我和你的感情是那些嫖客能比的吗？铁总痛心地问她。
正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他们比不了的，所以我才不接受你的钱，我做人的清白没了，可不能连最后的原则都没有。
可你的原则是在作践自己！
如果——我在三年前认识你，我想，我会接受你的帮助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小偷偷过一次东西和偷一百次，在别人眼里还不一样是小偷，我宁愿所有的人鄙视我，也不想亏欠你什么。等我离开情园的那天，就是我彻底解放的日子，从身体到灵魂，所有的所有，我不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
好，你有骨气！
铁总见说服不了她，一转身甩手而去。
白婷婷从窗户里看着铁总开着车驶出情园，凄惨地笑了下，她固执地留在情园是故意刺伤铁总的，她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动了心，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接受他的爱呢？就算是跳进松花江也无法洗净自己的身体了。这辈子，她已经没法再去接受任何一个男人对她的爱。
铁总离开后，姚三姐拧着肥硕的腰肢走进了白婷婷的房间。
妹子，姚三姐一伸手，把大宝子打给她的欠条递给白婷婷，别怪姐心狠，我当初让大宝子写这个欠条是怕你不肯回了，这不，一万块钱还完了，姐把欠条给你，那利息姐不能要，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算太坏，知道你这些年为了那片榆树林子不容易呢。
不只是姚三姐的话打动了她，还是她心里的委屈被人道中了，一向坚强的白婷婷竟然伏在姚三姐的肩上哭了起来。姚三姐也跟着落了一回眼泪。
姚三姐拍着白婷婷的肩膀说，你不欠任何人的了，榆树林也已经有了新的保护伞，你可以离开这里，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白婷婷小声的啜泣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惹得隔壁的小姐妹跑过来看她，见她伏在姚三姐的身上，痛哭失声，都不知所措地望着姚三姐，姚三姐冲她们摆摆手，她们就知趣地走了，要说这些风月场所上的女人，哪个肚子里没有没有几两苦水呢？
白婷婷离开情园的时候，除了姚三姐，她谁也没告诉，面对那些还要在这个********挣扎过活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的离开会让她们有怎样的感觉，在别人的眼里，她们花枝招展，浓墨重彩地生活着，可是谁会真正关心她们是为什么走进这样的生活的？有多少女人是甘心情愿走进这个地方，成为男人的猎物的？她们承受着家庭的压力，社会的白眼，和自己良心的谴责，却没有人肯坐下来听她们倾吐心声，那些男人来这里是求欢的，他们看不到她们的悲伤，她们像是出演戏剧的演员，出演着一幕幕只许欢笑不许悲伤的场景，那些生命中该有的泪水和苦痛她们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偷偷地咽了。
白婷婷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把依旧闪着寒光的剪刀。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揣进背包，她觉得剪刀的凉从背包里渗进了自己的身体，从血液到骨头，一丝丝地游走在她的全身，她觉得外面的冷，已经比不过自己身体的冷了。
她走出情园的大门，天还阴着，满地白雪皑皑，她知道，冬天快过去，春天已经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