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人,多有附庸风雅之辈。岭南麒麟山下百草镇,家家户户于居室后院遍植花卉竹木,姹紫嫣红、青翠欲滴,一来是风俗由来,历来如此;二来则是南方人的性子使然,无论是否爱花,如何都得种上几株花草,装装门面,以显高雅。
但有一户辛姓人家,不爱百花,却爱种瓜果。这户人家只有一人,名字叫辛梦龙。只因父母早逝,少年人只好在院子里种满各种各样的瓜果,等到它们成熟后,就拿到街市里出售,换一些散碎零钱,以此维持生活温饱。
辛梦龙虽是穷苦人家,屋子简陋,但院子宽敞明亮。他在里面栽瓜种果,日积月累,四季瓜果无所不有,红绿相间,点缀风光,十分繁茂,那四时景致,一时之间也言之不尽。
这一年的谷雨那天夜晚,辛梦龙扫净院子,逐一灌溉了瓜果,本已疲累不堪,但抬头见到风清月朗,实在不忍早早而睡,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便暖了壶酒,煎几个香饼,坐在瓜棚之下,自个儿浅斟细嚼。酒醇饼甜,吃到兴起时,酣然起舞,纵声歌唱,不亦乐乎。
月渐西移,酒意袭来,辛梦龙醉醺醺地躺在地上,靠着瓜果,枕着石头不觉睡着了。
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空中传来阵阵利器相击之声,睁眼看去,只见白光闪过,不远处的瓜地里,跳出一只白色的兔子。辛梦龙一惊而醒,起身去追它,不料兔子跑得飞快,出了院门,不见了踪影。辛梦龙正自讶异中,忽见前面巷子里的月影下,一袭白衣冉冉而来,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身穿白色儒服的中年汉子。
辛梦龙心中惊讶:“月黑风高,这汉子看上去瘦弱不堪,竟敢独自夜行?”
中年汉子徐步而至,径自来到辛梦龙面前,向他抱拳说道:“在下廖某,人称铁算盘,就住在麒麟山上的财神客栈。不日前因缘巧合,得到一颗来自海外异山的奇异瓜籽。久闻辛公子喜好种植瓜果,今日前来,欲求辛公子为我种植,不知可否?”
辛梦龙连忙说道:“廖先生客气了。既是奇异瓜籽,小生亦好想一开眼界。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小生技艺不精,不能种活它,先生你可别怨我。”
中年汉子叹气说道:“如果连辛公子你也种不出来,那也是它的命数使然,怪不得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颗黑色的种子和一个小布袋,递了给他,“这种瓜是世间少有的千面瓜,若能生长出来,会有赤、蓝、绿、紫四种颜色。这四种瓜果因天地浩然之气而生,会长出种种不同的人脸,非常奇特。请辛公子务必要好好保护,届时瓜果成熟之时,我另有重谢。”
辛梦龙见事情来得怪异,但心中亦是爱惜瓜果之人,便欣然许之。中年汉子道谢一番,与他告别,转身而去。辛梦龙见他体态飘逸,几若御风而行,送之竟然追赶不上。一个踉跄,一跤跌倒,挣扎起身一看,夜风冷冷,月色淡淡,已没了中年汉子的踪影。辛梦龙惊疑不定:“难道我只是在做梦吗?”此时天色已经微亮,正巧有人自前面经过,便上前问道是否看见有一个白衣中年汉子走过?路人答道:“我在此好一会儿了,并没见到什么白衣汉子走动。”
辛梦龙心下疑惑,走回院子中,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一颗黑色种子和一个小布袋。他打开布袋,里面金光闪闪,装满了一片片的金叶子,足有几百两。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两,吓了一跳,连忙将袋子封好,走到屋子里面,找出一个泥罐,将布袋塞了进去,上面用厚厚的棉布堵住,藏于床底处。
洗漱过后,辛梦龙来到院子里,挥起锄头,细细翻了一块土地,将那千面瓜种子埋在泥土里,又灌溉了水,然后胡乱吃了些干粮,又在院子里摘了些成熟瓜果,一一装在箩筐里,担着去街市叫卖。
这日的瓜果非常好卖,只过了两个时辰左右,瓜果已然卖得一空。回到家里,吃过午饭,辛梦龙又到院子里看看瓜果,只见那千面瓜已然发芽,稚嫩的芽儿撑破泥土,脆生生地挺立着,很是惹人怜爱。辛梦龙又给它洒了水,轻轻说道:“瓜啊瓜,你可要快快长大,我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两个月后。那千面瓜的藤枝葱葱郁郁爬满了瓜棚,并已经结出了蓝色和紫色的两个瓜果,其中一个的外形形似卧佛,但低眉扁嘴,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另一个则是弥勒佛的模样,紫云如蒸,佛祖隐现,大嘴能笑,仿似是笑天下可笑之事。两个瓜果一苦一笑,形成了鲜明对比。
辛梦龙见它一枝结出两种奇果,且外形奇特无比,心中不胜欢欣,便放了更多的心思去维护它爱护它。每日清晨起来,第一时间来到千面瓜棚下,打扫地下尘埃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了晚上又浇一次。偶有飞鸟来食,他便将米谷放置在院子里的空落处,引那飞鸟食之;遇上大风大雨,则连夜不寐,批蓑戴笠,立在瓜棚下检视守护。两个瓜果越长越大,又过了两月,竟有南瓜般大小,看上去肥重无比,却也不坠落。左近邻人见到,无不称奇。
这一夜正值七月十八,辛梦龙早早而睡,睡至半夜,起床如厕,经过后院瓜园,但见月影斜斜,千面瓜的瓜棚下,此刻躺着僵尸般的两个人。他猛然被吓了一下,登时醒了大半,他走近前去,只见这是两个老人,一个张大了嘴巴,挤眉眯眼,一脸的滑稽好笑;一个则拉长了脸作哭丧模样,愁眉紧锁,似是苦不堪言。
辛梦龙吓得不轻,不由得叫了起来:“你们是谁,怎么躺在我这里了?”
两个老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辛梦龙心想:“该不是两具尸体吧?”伸出手指到笑脸老人的鼻子前去探他的气息,却是无气吐出。再探那苦脸老人的鼻息,也是一样。
这一下辛梦龙更是吓得连连后退,心中闪电般转过数个念头:“是谁杀害了这两老人?为什么将他们扔在我这里呢?难道是想嫁祸于我?可是我为人一向和善,并不曾得罪他人,是谁要这样嫁祸于我呢?哎呀,我现在该是到衙门去报官,还是偷偷地将这两个老人埋了呢?”
正当六神无主之际,“噗噗”两声,两具尸体忽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这一突然的变化,吓得辛梦龙哇哇大叫,以为是尸变,跌坐地上,捂住眼睛大声叫喊:“两位老人家,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杀你们的,不是我!”
这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然仿佛从地下飘出来一样:“你这个少年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如此唆唆?吵着我老人家睡觉了。”
“啊?”辛梦龙松开双手,眯着眼睛去看那两具僵尸,只见他们依然直挺挺地站立着,嘴唇没动,眼没睁开。但听着声音,似乎就是从左边那个笑脸老人的身体内传出来的。
辛梦龙壮起胆子,朝着笑脸老人试探着问道:“老人家,是,是你在说话吗?”
那老人猛地睁开双眼,望着辛梦龙,嘻嘻而笑:“不是我,难道是鬼么?”
辛梦龙被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说道:“哎呀,老人家,你吓死我啦,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僵尸呢!”
“嘘!”笑脸老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旁边的苦脸老人,“这个是我的弟弟,他还在睡觉,你可别吵醒了他,他很小气记仇,你吵醒了他,他跟你没完没了!”
辛梦龙连忙低声道:“老人家,这里夜凉风大,不如你们到我内室去……”
“不,不,不!我们习惯了在地上睡觉,你就别在这里给我们添乱了,赶紧回去睡觉吧。”说罢,咚咚两声,和哭脸老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辛梦龙无奈,虽觉事情透着古怪离异,但事已至此,只好回房继续睡觉去了。次日醒来,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哭丧般的声音,大声叫道:“你说我是老二?你说话真有如放屁!我告诉你,落地第一的就是大哥!我才是大哥,你是老二!”
辛梦龙想道:“这个沙哑的声音看来就是昨晚那个苦脸老人了。他们两人当真是一对活宝,声如人形,妙不可言,有趣之极!”
接着又听到笑脸老人的声音悠悠然说道:“二弟,如今我们获得性灵生命,又何必在乎谁先落地这个问题呢?”
那个哭丧声音又抢着说道:“为啥不在乎呢?天为父,地为母,尚且分个雌雄。我们为什么不分大小?世上若然没了长幼大小,何来三纲五常,何来伦理道德?不行不行,今日我们一定要分清楚谁是哥、谁是弟!”
笑脸老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眼睛高一点,还是耳朵高一点呢?”
苦脸老人说道:“自然是眼睛在上。”
笑脸老人哈哈大笑:“那就对了,我是千里眼,你是顺风耳,自然就是我是大哥,你是小弟了。”
“呸、呸、呸!”苦脸老人骂道,“岂能这样断定长幼?你这样是蛮不讲理、蛮不讲理!”
辛梦龙听着两人如此争辩,只觉好笑,心想若是让他们这样争论下去,不知何时方休,便走到院子瓜园里,打断他们的说话,说道:“两位老人家,你们想必也饿了吧?不如移步内室,我给你们煎几个香饼……”话没说完,忍不住惊叫出声,连忙奔到千面瓜棚之下!
原来这一夜过后,在蓝色和紫色的千面瓜旁边,又长出了一个三尺见长的火红色瓜果。这瓜如同一个妙龄少女的形状,手持香巾,羞答答地遮住了半边脸容,但依稀可见眉弯杨柳,脸际芙蓉掩映,愈显妩媚多情。有风吹过,红瓜摇摇欲坠,瓜也鲜红,人也鲜红,如一个天仙般的红衣女子,被风吹起了她的红衫红袖,飘飘欲仙,出尘脱俗。
辛梦龙不禁大是怜爱,抚摸着新长出的这个瓜果,心中欢欣之情,一时难以言喻。苦脸老人见他的神色有如怜惜情人般痴恋,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一把拍下他的手,骂道:“臭小子,休得亵渎圣瓜!”
辛梦龙面红耳赤,退了下来,向两人问道:“小生辛梦龙,不知两位老人家如何称呼呢?”
苦脸老人和笑脸老人双双上前,打一个哈欠,一个哭丧着脸说道:“我是蓬莱仙山苦瓜仙。”一个嬉笑着说道:“我是蓬莱仙山笑瓜仙。”
辛梦龙又惊又喜,想起当日那财神客栈的廖先生曾经说过,千面瓜的种子乃来自海外奇山,莫非就是蓬莱仙山?他心中如此想道,话语就脱口而出:“莫非两位就是廖先生派来此处,采摘千面仙瓜回去财神客栈?”不料话一说完,苦笑二仙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廖先生?什么财神客栈?”
这一下子轮到辛梦龙懵了,当下便将当日铁算盘赠送种子之事一一说出。笑瓜仙说道:“恐怕就是这个廖先生将我们带到这里的吧?”苦瓜仙说道:“那么我们就上山去见一见他吧!”
笑瓜仙极目而望,指了指麒麟山上那尊金光闪闪的大佛:“财神客栈就在那里,我们走吧。”苦瓜仙说道:“要带上这个小子吗?”笑瓜仙笑道:“他是有缘人,自然要带上的。”
“好吧。”苦瓜仙忽然指着辛梦龙后面,“你后面的那个人就是廖先生么?”辛梦龙回头一望,哪有什么人影?蓦地听得呼呼风向,一个大布袋盖了下来,两眼一黑,登时将自己装了进去。
苦瓜仙呜呜而道:“小子,你能钻进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缘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辛梦龙在布袋里面拼命挣扎,但无论他如何拉扯,布袋软绵绵的极不受力,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特殊材料织造而成。
笑瓜仙哈哈大笑,拍掌叫道:“你真是老奸巨猾的苦瓜仙啊!”
苦瓜仙骂道:“什么老奸巨猾?这叫做兵不厌诈!”
笑瓜仙拍了拍布袋,笑道:“少年人,你就在里面屈就一下吧,我们到了财神客栈,自然会把你放出来。”
苦瓜仙提起布袋,放到肩头上,说道:“这样吧,我们就来比一比脚力,看谁先到财神客栈,先到的那一个就是大哥,你说好不好?”
笑瓜仙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说罢便发足直奔,往那麒麟山而去。辛梦龙身在布袋之中,只觉有如腾云驾雾一般,一次又一次地被高高抛起,五脏六腑翻腾不已,几欲呕吐。
约摸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辛梦龙只听到咚的一声,布袋掉落在地上,松开一个大口。他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顾不上浑身痛,赶紧钻出布袋,一时只觉亮光刺眼,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苦瓜仙站在财神客栈的门前,呜呜大叫:“到了,到了!我赢了,我赢了!我是大哥,我是大哥!”那声音不似是欢欣无比,倒像是杀猪般难听。
一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迎了上来:“客官你好,我叫小仙,欢迎光临财神客栈!”
苦瓜仙摆摆手:“走开走开,我在等人。”小仙吐了吐舌头,退了下去。
这时候笑瓜仙追了上来,轻轻走到他的前面,越过客栈大门的门槛,走进大堂,说道:“我赢了,我才是大哥。”
“什么?”苦瓜仙睁大双目,怒言相向,“我才是第一个先到这里的,你可以问一问辛小子!”
辛梦龙正欲说话,不料笑瓜仙哈哈而笑,抢先对苦瓜仙说道:“是不是你说谁先到财神客栈,谁就是大哥?”苦瓜仙点点头:“对啊!”笑瓜仙道:“那就对了,我现在过了门槛,你还在门外,难道不是我先到么?”
“你、你、你……”苦瓜仙怒不可遏,一连说了几个“你”字,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心中的愤怒。
笑瓜仙再不理他,转身向小仙说道:“我们想见客栈里面一个叫廖先生的人,麻烦小妹子引见一下。”
小仙指了指客栈门前不远处的那棵大榕树,“呐,他就在那边!”
大榕树下此时白雾袅袅,两个人相对端坐,一动也不动。三人走到树下,辛梦龙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当日的自称铁算盘的廖先生,另外一个是从未见过的陌生老翁,碧眼金肤,四肢修长,身材伟岸,较之普通人高出大半个头,浑然不似中土人氏。
苦笑二仙见了这个老翁,双双跪了下来,大声呼道:“主人!”
老翁看了他们一眼,却不说话。辛梦龙感到很惊奇,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翁竟是苦笑二仙的主人。笑瓜仙告诉他,老翁的名字叫袁英杰,正是海外蓬莱仙山中地位至高无上的主人。传闻他的一身奇异法术均来自于蓬莱山上一只得道飞仙的巨猿,因此大家又送了他一个外号:猿老仙。
此时在铁算盘和猿老仙的中间,放置着一块巨大的四方冰块,散发着淡淡的凉雾,上面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小人儿正在腾跃比剑:一个是提着精钢长剑的灰色大猿,一个是提着黑剑的白色兔子。两只动物你来我往,剑气纵横,斗得异常激烈,不亚于真人比剑。
辛梦龙只瞧了一会儿,“哦”的一声,低声呼道:“有趣,有趣!”苦、笑二仙也平静下来,不敢再吵闹,凝神观看。
只见那灰猿的剑术像是闪电般迅捷空灵,发剑的方向和力道都独辟蹊径,只看得见一团团白色的剑光,看不见长剑所掠过的痕迹。但无论灰猿的剑法如何快捷迅急,白兔都是不慌不忙地转动黑剑,以静制动,剑法磅礴大气而连绵不绝,一一化解了灰猿诡秘的剑术攻击。
过了好久,灰猿的剑势逐渐慢了下来,而白兔的剑法却越来越快,黑光爆闪,呼呼生风,就像是浩瀚无际的海浪一样,汹涌澎湃地朝着灰猿涌去。灰猿终于被熬尽了气力,弃剑投降,化作一道灰色光芒往天上飞走了。白兔则收起黑剑,嗖的一声,跳进了铁算盘的衣袖中去了。
铁算盘站了起来,说道:“袁老头,这下子你总该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猿老仙此时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气喘吁吁地说道:“想不到如今你的剑术已到了这么高的境界,我自叹不如。但那千面瓜蕴涵天地精华,是我毕生修道所成,你道行高深,即使吞食了它,对你也是无益,又何必将它抢了去呢?”
铁算盘看了看站在一旁辛梦龙和苦、笑二仙,笑道:“袁老头,几个月前,因为机缘未到,我不肯将个中原因告诉你。如今机缘已到,我可把实情说与你听。”唤来小仙,端上茶水和糕点,又搬来三张凳子,五个人围着冰块而坐。
铁算盘将茶杯置于冰块之上,只一会儿工夫茶水就冒出了丝丝白气。辛梦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茶水沁人心脾,又有一股清凉之意,大声赞道:“好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