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又断了吧。”半响，韩墨开了口，尾音拉着气声像是叹息，手在他肋骨上摸了摸，给他并上了，“胸骨呢？”
“没事。”林佐低着头闷闷应了声。
“行了，躺好别折腾了。”韩墨站起身来，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身形顿了顿，重新蹲了下来，手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佐，大叔再教你个乖。你得知道，一个人，如果你没那个本事带他一直走到最后，那从一开始就别给他希望，这会让他更加绝望，也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
林佐没说话，额头抵在胳膊上，韩墨看见他胳膊下的石头地面上一滴又一滴不断砰起的水渍。
“今晚会下雨，你凑合着喝点雨水，我明天再过来。”韩墨往外头走去。
“他知道吗？”林佐在他身后开了口，声音压得很含糊。
他指的是林天绝知不知道韩墨来这里这件事。
“当然。”韩墨转过头来笑笑，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或喜或悲的表情，就那样静静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现在肯定托着下巴等着看咱俩密谋失败，被他捉回来时的崩溃表情呢。”韩墨伸了个懒腰，嘴角挂着无所谓的笑，“没事儿，由他等着吧。”
说罢便悠悠哒哒地走了出去，林佐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洞口。
没有打斗，外头很安静，洞口的那些人没拦他。
林佐吸了吸鼻子，将眼上泪擦干净。
行了，眼泪这种东西偶尔来点儿也就是了，小哭怡情，大哭伤身，事情过了便过了，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接着活着。
林佐皱了眉头往后躺倒在地上，阿佑——
他的拳头攥了攥，强行将心里的钝痛感压下去，集中精力开始思考韩墨的来历。
那人究竟是谁，竟能这么自由地出入这里？
他的事林天诀不可能不知道，他和林天绝之间究竟什么关系能让林天诀这么纵容他？
这不是敌人，最起码目前不是。
他是杀了阿佑，但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杀阿佑，林佐根本跑不了。
林天诀应该早就寻着自己与阿佑的踪迹了，林佐闭上眼睛思考，若他没猜错，林天诀一开始派去抓阿佑的绝对不是韩墨，而韩墨的出现是为了帮他逃离这个地方。
可他为什么要帮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二日韩墨来的时候，林佐正窝在墙角里挖虫子。
这里虽是山洞，但两侧存有泥土。石壁上头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苔藓，久了石头便被粉碎了。
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蚯蚓，以前总挨罚吃不着饭，林佐从小到大吃得最多的就是这玩意儿了。不同的地方蚯蚓的颜色不同，向阳的地方蚯蚓是粉白色，极阴的地方蚯蚓是紫灰色，像这种地方终年不见日光，那就该是黑的了。
林佐挖了一会儿终于挖到了一条，哎，他一看在自己脏兮兮的手心里扭动着的没头没尾的虫子就乐了，虽不是完全黑的但也差不多了，紫黑紫黑的。
蚯蚓外皮上粘糊糊的，用手一碰就分泌出一层湿哒哒的液体，又腥又臭还是冰冰凉的，根本没法下口，得找根细棍儿将它翻过来，把皮裹在里头。蚯蚓食土，翻过来一层白白的肉，上头沾着颗颗粒粒的土渣渣儿，得用手把那些土渣渣儿都择下去。可林佐的手明显也没比那蚯蚓干净多少，他择了一会儿土粒儿倒是择下去了，但那蚯蚓肉也快让他的手摸成黑的了。
哎，算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把那扭动着的虫子塞进嘴里，闭上眼睛一下一下的嚼，都嚼碎了，那堆东西还在扭，他只好瞪着眼将它强行咽下去。
“哎呦。”一旁的韩墨可算是看不下去了，走出来将手里的饭和水袋扔给他，“我就是饿死也不吃那玩意儿。”
“那你就饿死吧。”林佐将包袱打开，又是几块饼，连个肉渣都没有，林佐眉头一皱立马就不乐意了，“不是，大叔，你就让我一个伤员吃这个啊？”
韩墨没说话，抬起下巴指了指水袋。
林佐将水袋打开了，倒是挺香的，他晃了晃，“什么啊，肉汤啊！”
“不然呢，这么小的口儿装得下肉吗？”
“那我还是吃蚯蚓算了。”林佐将那几块饼丢在了地上，却抱着那袋汤没松手。
“蚯蚓就鸡汤吗？大补。”韩墨笑。
林佐皱着眉头没吭声。
“行了。”韩墨走过来跟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脸，“你现在吃那个能把自己吃死你信吗，喝点汤吧先，等过两天就是你想吃狼肉我也给你弄来。”
林佐的身形一顿，眼神冷了下来。
“得得得，我说错话了。”韩墨急忙又在他脸上拍了拍，“你那匹瘸腿的老狼好着呢，没事儿啊。”
林佐没说话，坐好了开始喝汤吃饼。
韩墨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小佐，你养那么匹狼干吗啊，老得都半死不活的。”
“雪地里碰上的，快冻死了。我把它拖回来准备抽个空埋了的，谁知道又活了。”林佐应了声，语气淡淡的。
“怎么听你这口气，人家活了你还不乐意了？”韩墨笑。
“是挺不乐意的。”林佐嚼着饼灌了一大口汤下去，“本来就想着顺手挖个坑的事儿，谁知道这么麻烦。”
这话一说完韩墨还未说什么呢，他自己就先愣住了，顿了顿，才用力将自己口里的食物咽下去。
“那你也不能动它！它现在活着呢就让它好好活着。”林佐瞪着他。
“嗯。”韩墨应了声，“我是不会动它，但…林天诀就不一定了。”
林佐的脸色白了白，一块饼捏在他手里，他捏得太用力，饼渣子掉了一地。
他回过神来，迅速将那块饼塞进了嘴里。
“愿怎样怎样吧，这也算它多活的了。”林佐拿起水袋又狠狠灌了一口。
韩墨静静地看着他。
太缺乏安全感，不敢和任何带感情的东西接触，总想着逃离。
当一切一切的挣扎都没用的时候，就只能认命了。
愿怎样怎样吧，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没什么资格保护别人。
只有一条命，而且还不是踏踏实实属于自己的人，也没什么资格去和别人亲近。
“呸！”林佐突然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韩墨猛地回过神来，“大叔，这汤里有骨头渣啊，差点呛死我！”
“可能没沥干净吧。”韩墨回过头来笑了笑。
林佐的恢复能力挺好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林佐这时间还没有十分之一呢就能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两步了。
韩墨站在他身边瞅着他笑，“小佐，你觉得你有你吃得那虫子扭得快吗？”
林佐回过头来冲他呲牙，“我要好着，我跑起来你铁定追不上。”
“是吗？”韩墨笑。
自己夸自己的时候一般都心虚，生怕来个人举个例子证明你是在吹牛逼，林佐也一样。他这一笑，林佐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去偷雪参时，他跟在自己后边儿倒是跟得挺紧的，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回了一句：“是啊，要不等我骨头长上咱们比比？”
“行。”韩墨挑了挑嘴角。
林佐皱了皱眉头，他不太喜欢韩墨笑，因为他笑也没个什么笑样子，就那样不轻不浅地挑挑嘴角，高深莫测的，就好像看透了什么一样。
林佐在山洞里一呆就呆了二十天，这期间林天诀除了开始来的那一次给他弄断了几根骨头外，再也没来过，韩墨倒是天天过来。
林佐觉得韩墨这人挺怪的，身上的气质很暖也很稳，说话做事总是淡淡的，不伤人。能在林家堡里活到现在，他的武功应该不低，但平时你感觉不出来，他身上没有锋利的剑气也没有坚硬的内力，但又有一种很让人摸不透的感觉，心里没底。你攻击他，他也不会还手，但你也伤不着他，你拳拳都下了死力，可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估计除了傻子稍微懂点行的人都不会轻易去和他动手。
林佐倒是挺喜欢和他接近接近的。
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个阿佑。
林佐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这样的结局对阿佑来说已经称得上尽善尽美了，他知道林天诀折磨人的本事，也知道林家堡里的毒药，随便哪一样拿出来都足够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但…
人不能自己恨自己吧，总得有个人恨着才安心。
他对阿佑的事，总是不能释怀。
今天韩墨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只烤野兔，刚一打开包袱他就嗅到浓浓的香。
这山洞没有别的入口，韩墨估计得是回回都从门口进来。
门口那就守了四个人，个个都是高手，即使韩墨能以一防四突破重围进来，但一次行，两次也行，可这都来来回回二十来天了他们愣是没发现？
这貌似并不是多么的说得过去。
要么是门口的那几个太垃圾…呃，好吧，这明显不太可能。林家堡的人都是层层筛选出来的。
要么就是韩墨真牛。
林佐啃着兔腿抽空瞅了韩墨一眼，这得有多牛啊，能以一敌四还回回都不让别人发现？
不对。
林佐啃着兔腿的动作顿了顿，又有节奏地跟上。
自己二十来天在这不吃不喝还没死那些人不怀疑？就算韩墨不被发现，有好几次他都想说了，韩墨带来的东西也难免太香了点，他吃的时候这香味儿肯定跑外头去了，外头的那几个也装着不知道？
猫腻儿，绝对有猫腻！
林佐将最后一块骨头啃干净“咔咔”嚼着吞下去了。
他一抬头，看见了韩墨带着笑的眼睛。
“想明白了吗？”韩墨问他。
林佐知道韩墨问的是什么，韩墨很会察人心，所以他也干脆不绕弯子。他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两把，“大叔，从第一天我在这儿见到你我就问过，你到底是谁，你到现在不说，我除了瞎猜，想得明白什么？”
“我说过，外边的那位等着看咱俩笑话呢。”韩墨看着他的眼睛。
“主要是看你的吧，我不过是个陪衬。”林佐错开视线，撇了撇嘴角。
“总之是咱俩的。”韩墨勾起嘴角来笑笑，依旧是那种很平静的语调，“我只能说他在看笑话，看我的也看你的。”韩墨顿了顿似是笑，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你还活着。”
这话让林佐心里相当不舒服，“我活着就是为了当个笑话给他看的？”林佐皱着眉头低吼。
“不然呢？”韩墨勾着嘴角笑。林佐梗着脖子梗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反驳的话，他有些沮丧，好像…是这样的。
韩墨也愣着，面具后漂亮的浅褐色眸子里空着，林佐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恍恍惚惚地地说了一句，“我也是。”
林佐一怔，“你…”
韩墨像是被吓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习惯性的温柔浅笑又回到他的口角上，他转过头来看着林佐，“信不信由你，我只能告诉你，我叫韩墨，其余的我不想提。无论如何，我是你能从这儿逃出去的唯一机会，但这机会背后也许会是杀戮。怎么选，小佐，你自己定。”
林佐看着他的眼睛，极美的浅褐色，又暖又温柔毫无杀气，像是宫廷屋顶上阳光下的琉璃瓦，吸引得他完全错不开视线。
他带着面具，眼睛藏在面具之后，若不是今日两人的距离太近，林佐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
他附到他的耳朵上，“明日。”温热的气息扑了林佐一脸。
韩墨都走了很久了他还没从韩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挣出来，太完美，也太独特。
作为一个杀手有这么一双眼睛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他叹了一声，拼命将那双眼睛甩到脑后。
他从第一天在这里见到韩墨就觉察到林天诀和韩墨的关系绝不仅主子和杀手这么简单，林天诀喜欢逗人玩儿不错，但绝不是什么有耐心好脾气的主儿，韩墨虽未明着反抗顶撞他，但他那种不反抗随你怎样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顶撞。林天诀喜欢看人挣扎，看人绝望，他喜欢看别人费尽了所有心力所信仰所保护的东西他轻轻一捻就在他手心里全部都碎成渣。
但韩墨似乎并不是。
林天诀对他有一种自来的隐忍。韩墨这样不痛不痒的性子铁定会惹着林天诀，但他却压制着并不动手。
为什么？
欣赏？所以将他这种行为自动定义为恃才傲物，所以忍了？
并不是。
林天诀残暴，嗜血，没有妻子儿女，武功高强，近乎没有软肋。生性又自由，不可能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可那又是为什么？
林佐的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他用力甩了甩头。那念头去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抓住，一闪便不见了。
可那感觉留下了，痒痒的在林佐脑子里一挠。至于为什么，林佐细细想了想，感觉该是什么很隐晦的原因，林天诀绝对不想提起的原因，谁猜着了估计他会把谁五马分尸的原因。
林佐胳膊撑在自己膝盖上坐着，头有些痛。那便不想了，管他是什么，都同他没关系。
他只要活着，从这逃出去，好好活着。
明日。
看明日的了！
他狠狠捏紧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