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送走了你们不久,俺就返回去约他,可是,啥也没了,连他那两个帮工也不见了。说定的那两成他还没给呢。这样吧,我再找找,你们就别等俺了。”
伯父听到这信息,一下愣了。他就像被什么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失神地朝着一个方向,看起来很迷茫。
“快,拿银元来。”半天,他才说。
我也觉得不妙,小心翼翼把银元递给了他。
他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接连摸起了几枚银元,仔细扫描着边齿。银元的最大学问就在边齿上。然后他抬起了头,什么也没说。
我也拿起了放大镜,仔细查验着银元,但我只是觉得可疑,并没有发现假象。
“我们中局了。”伯父懊恼地说。“中了高手的局。”
他又问我:“是不是看不出假象,又觉得不对劲呀?”
我点头认可。
“这就是高手设的局。古玩这东西,似是而非就是非。”他将桌上的银元轻轻一推。“不用找名家鉴定了。卖主一溜,等于告诉我们了。”
他仰到椅背上,发出了一声长叹:“这次,真的遇到高手了啊!银元从品相到声音,都看不出问题呀!可是就偏偏觉得不对劲儿。我从十五岁在青岛跟着掌柜学徒,商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还是让一个毛头小伙子给耍了。当然,对手不愚弄套子,是做不成这个局的,我们会查验得很精细的。可见对手蓄谋已久,来者不善呀!”
眼看这么一大笔买卖砸了,我自然慌不可言。
伯父冷冷地盯着我:“怎么这样没出息呀!不就是倾家荡产吗?你给我听好了,这事,除了你我,谁也不许说!”
伯父的话,我明白:在生意场上,尤其在古玩生意上,你输了,赔钱是小事,关键是输了名声。败了名声,就翻不起身来了。
他又说:“狐狸再狡猾,还是露出了尾巴啊!你看左边齿了吗?有一小块旧痕,老银元有旧痕是真实的象征,可是,我一连看了十几块,旧痕竟然都在一个地方,这就不正常了。假的终归是假的。这是一批高仿的真银假币。过去,是不会有这种事的,用真银子造假钱,只有货币价值大大超出了制造成本,才会发生这种怪事,不然谁会这么傻呀?”
尽管伯父分析的在理,我却没有心绪去琢磨,当务之急,我最头痛的问题就是伯父的垫付资金、老谭的借债,还有这些银元如何处理。
伯父似乎看透了我,问我:“这些银元你打算怎么处理呀?”
“按真银元出手,心里过不去。当废银子卖了,还能换两万多元吧?”我说。
“你就这么没志气?”伯父一脸不满。“老四啊,你就没想过哪里来的让它哪里回去吗?生意上的较量,输赢的不仅仅是钱财,还有脸面。”
他指指银元:“留着它,这个人就在你身边。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典故吗?”
他又说:“记住,回去你就放风,说这批银元高价出手了。你只要麻痹了对方,你的对手就会自然而然地出来的。”
他又想说什么,却又戛然而止。像有难言之隐。
忽然,他朝我挥了挥手:“你先回胶东吧,怎么扳回来,自己想去吧。别忘了,装作没事的样子,贱卖给老谭十块银元。”
六
赶回了胶东,我就跟莲莲闹了个不愉快。我们分手才一天一夜,那事儿就在闹腾她了,《新闻联播》刚刚再见,她就把孩子抱给了母亲,早早地占领了阵地。看我心不在焉,她又展开了火力侦探,从被窝里朝上一蹿,将洁白、细嫩的上身暴露了出来,两只坚挺丰满的美乳,顶尖儿红红的,宛如正向我开火的枪口,倘若从前,我早就挺身而出,扑向枪眼了,可我现在哪来的兴致呀!
女人一旦扣动了扳机,比男人还疯狂。她像浪里白条,从床上直接游到了我怀里,可我既无心,又无力。她烦躁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软软的,是不是找野女人了?”
我没理睬她,从酒柜里摸出了一瓶白酒,咚咚就是几大口。
毕竟是一个做了门诊部副主任的女人,她似乎看懂了什么,收起了春心,温柔地躺在了我的怀里。
这时,我竟突然爆发了……
接到了伯父的电话,我骑着摩托赶回了家。伯父在“关东货栈”等我。临进门前,我看到几个店员在搬运货品。这次失利,抽走伯父的全部流动资金,他在变卖商品。
几天没见,伯父仿佛苍老了许多,鬓角儿有些凌乱,乱发中掺杂着灰白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发觉。
他老人家躺在一把靠背椅子上,见了我,只是微微收了收下颚。
“知道葫芦岛吗?”他少气无力地问我。
“知道。在辽宁。”我答。
“我老了,你去一趟吧。”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字条。“到了那里,你直奔锅顶山的望海寺。按照给你的标注,找到一块残碑,你用力推开,一切你就明白了。”
他又说:“当你取走了你需要的东西,就在胶东安心做你的生意吧。不要问很多,也不要想很多。只要你记住,你伯父,不是个坏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我带着一肚子的问号,踏上了去往葫芦岛的火车。
锅顶山上的望海寺,名气很大,但我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据说,这座名刹毁于日本鬼子的战火,眼下除了断壁残垣,就是瓦砾杂草。我在山顶上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节残碑。瞅瞅四周无人,我奋力推碑,可是石碑岿然不动。难怪伯父不能来呢。后来,我找来一根木棍,垫了块石头,形成了支点,再一个杠杆作用,石碑哧地移动了,呃,就像电影上,石碑下出现了一个深坑,里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我紧缩着心,打开了铁箱。出现在眼前的是黑不溜秋的油纸布,我用刀子轻轻挑开油纸布,呀--闪现而出的是白花花的银元!我摸起一块,是珍贵的O版,再看一块,还是O版……
我就像做贼似的,抱着数百块银元下了山。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糊涂了什么。咳,我哪有闲心管别的,先化解了眼下的经营危机再说。
七
950块O版,轻松就解救了我。
我只转手了300块,就进账二万多,一笔取消了老谭的债务。老谭很惊讶,我借机吹嘘开了:“进的那批货,让一个香港人全包了,小有斩获,见笑了。”
本想再出手一批O版,给伯父筹集部分流动资金,伯父却在电话里说:“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年龄大了,想收缩战线了,往后主要做野兔野鸭的生意,用不了多少资金。”
这样,我就把珍贵的O版积存下了。生意场上就这样,你囤积了势力,别人就会高看你一眼,你的生意就会好做,我的那片小店,在圈里越来越响了。在胶东,谁不知道“苏银元”呢!
我久候的人物终于出现了!
小红帽的出现是很自然的。胶东东郊的“梦飞园”新招了三个维族姑娘,老谭爱这一口,去潇洒了一回,其中有个丰乳肥臀者,功夫儿很是了得,外号“潜水泵”,意思是足以吸干男人,并扬言“谁能征服她,免收服务费”。我们这一行里,来钱快,爱好这个的多,据说去了几个挑战者,都败下了阵来。小红帽是床上的征战将军,想去一试,但又怕挨了宰,所以请我领路。当地人嘛,毕竟好说话。
我知道他有戏外戏,就在电话里同意了。
他准时到了胶东,我们一同打的去了“梦飞园”。他上了战场,我等候在酒吧里,说是昨晚战事紧张,疲劳过度。其实我是养精蓄锐,应对这个非凡的人物。
我喝了足足三瓶啤酒,他才撤离了战场,看上去很滋润,红光满面的,发情过后的男人最容易这样。
我问战况如何,他说打了个平手。谁知道是不是平手呢。
他要了一杯冰镇威士忌。看来,真是个猎艳老手啊!先去火,再升火,也只有冰镇威士忌能够胜任。
“怎么样?”他像是顺便问道。
“不行。”我知道他问什么,故意以退为进。
“不会吧。”他自得地挑了我一眼。“听说香港大老板都让你搞定了呀!”
“你怎么知道的?”我带着否认的色彩。
“那你就别管了。”说着,他跟我亲热地碰了一下杯子。“老兄,可别吃独食噢。”
我装出为难的样子:“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我也想……可是,可是我已经有了上家。人家很优惠。”
“别,别说优惠!”他显得豪情万丈。“只要跟我,我优惠死你!”
我按部就班:“那,你有那么些货?”
“嘿!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他一口干了威士忌,拿出了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万儿八千块的‘袁大头’,我一个电话就调来。”
“那你?”我按着生意的程序,试探着他的底牌。
“‘通吃’,还是‘挑吃’呢?”他说。
“‘通吃’呢?”我问。
“‘通吃’,一手钱,一手货,换了手,不认死,不认活,是吧?我给你世界最低价,30元!”他出的价,低得我都惊奇。
但我抑制着情绪,故意淡淡地说道:“好吧,我考虑考虑。”
“行!想好了,济南见!我给你准备纯种的青岛嫚。”他并不避讳,当着酒吧的服务生依然敢喊敢嚷。
“你验过的货,我不稀罕。我只要白兰地,知道白兰地什么意思吗?荷兰男人,在做成了一件引以自豪的事情之后,骑在女人身上,喝着这种东西,洋洋自得,傲视群雄,所以,这种酒又叫‘燃烧的灵魂’,兴奋得灵魂都燃烧啊!”
“好!咱就白兰地!”他看似胜券在握。
伯父听说小红帽咬钩了,问我:“你打算吃多少呀?”
“二千块。”
“再加一千块!”伯父异常果敢。“对这种人,就应当狠狠教训!资金有问题,我帮你。”
八
济南的冬天,老舍先生的描写已经不再了。那呼呼怪叫的寒风从北山口扑了过来,碰到了什么也要纠缠一番,那些细皮嫩肉的人遭遇了山风,就会更加凄苦地缩缩身子,甚至呻吟几声。唯有挺立在垭口的苍皮老树无畏无惧,摇头晃脑地挑弄着不过是一气疯狂的山风。
我到了济南,先去了公安局开办的保安大队,聘请了两名保安。别误会,这可不单单是为了取货的安全,主要是三千块银元,一百六十多斤,我一个人实在拿不动啊!
进了小红帽的店,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店里除了他,还有那个清秀的女店员。我带着两名保安进来,小红帽一看就明白,令女店员关死店门,并安排两个保安坐好。这些都是大宗买卖的规矩。
“怎么?‘通吃’?”小红帽带着挑衅的语气问我。
“‘通吃’。”我有意降低声调。
“这个齐了吗?”他捏起右手三个指头,摩擦了一下,意思是货款。
我掏出了一张支票。没做解释。也不用做解释。
他又不放心地说:“苏哥,当着两个保安先生咱再重复一遍,‘通吃’,就按‘通吃’的规矩,我供货,你验货,验完了,你收货,我收钱,货一出门,谁也不许反悔!”
我没再迎合他,觉得那是废话。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身后的A号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五十封银元。
我说:“验货?”
他的眼睛神秘莫测:“好啊。”
我开封。先打五封。木制柜台上哗哗的一片光洋。
摸起了几枚,没问题,我打了摞,又几枚仍没问题,又加了摞,再摸起几枚,我一眼就发现了,左边齿上的统一旧痕。鬼,就在我手上,但我就像是没有看出名堂,也将这几枚假的放在了真品之中。
至此,小红帽的面部肌肉已经明显放松,他招呼女店员:“给客人备茶,顶尖的铁观音。”
他又对我讲:“你还早,慢慢验货,我进里间结一笔账。我给你总共五千块,你给我留下二千块,一切就OK了。”
他扭身走了。其实,这种姿态并不值得格外赞美,通常验这么多的货,都是把店门一关,验完后交钱放人。
可我今天怕他中途察觉,在验货当中,故意将他的真假币混杂起来,四十枚一摞,假的压在下面,等上百摞摆好了,我高喊一声:“老板,装箱了!”
再高的行家,隔着一段距离是分不清银元真伪的,他从里间出来,只是双手拿起其中一摞,用眼扫了一下,可能看到里面有假币,所以放心地说:“你装呗,我最后验你剩下的就行了。”
说完,他又进了里间,外头只有那个女店员守着。
“装箱。”我赶紧招呼那两名保安。他们打开了我准备的“探索者”牌背囊。这种带着钢板的野外用背囊,最适合装运银元了。当然,银元是我亲自装的。这事再麻烦,别人也不能插手。
银元装好了,我匆匆在支票上填写了九万元,然后喊小红帽:“兄弟,人民,离不开‘币’吧。”
他再次出来,查看支票。然后问女店员:“剩下多少?”
“二千。”女店员在我装箱时,已经同步归拢货品。
“好,成交!”小红帽很痛快。
我立马向两个保安挥手:“兄弟,麻烦了,去办托运吧。”
女店员拉开店门,两个保安走了出去。他们的脚跟刚刚脱离了店门底线,我悬着的心也咣地落了下来。
“归库。”小红帽又吩咐女店员,但在她往A号保险柜里归货时,他习惯性地摸起了一枚银元,一看,眼睛拼命地眨了眨,他又摸起一块,眼睛又极不自然地眨了眨,再去摸银元时,那手指开始微微颤抖了。他能不颤抖吗?掺在真银元的一千块假币,都让我给他留下了。也就说,他的真银元按照假币的价儿卖给了我。
他扭头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我们两张毫无表情的脸僵持了几分钟,才相互会心地笑了。不过,我的笑很痛快,至于他的笑啥滋味,咱就不管了。
“我该走了。”我想溜走。看到你痛恨的人败了,我也觉得目不忍睹。或许这就是人的怜悯本能吧、
“不,按规矩,我还要请你吃饭呢。”他的脸色有点儿微红,但他极力保持着镇定。他又对女店员说:“咱们一起吧。”
真是一个年轻的老江湖啊!中了套,还如此波澜不惊。
到了英雄山下的“儒善酒家”,他点了四凉四热,然后问我:“还喝酒吗?我肚子不太好受。”
我想起了湿地的受辱,想起了伯父的教导,坚定地要求道:“要喝!白兰地。燃烧的灵魂!”
“好吧,那就一起燃烧吧!”他无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