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心里也有了谱。
这天,伯父突然接到了歪歪头的电话:“快来趟吧,苏部长伤着了,训练民兵闹的。正在区卫生院呢。”
伯父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卫生院,歪歪头迎面而来,将他领到了一间检查室。
伯父进了门,却发现父亲站在门口旁,好好的。
里边还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伯父觉得气氛不对,生气地问父亲:“你搞什么名堂?”
父亲轻轻笑道:“没啥名堂,就是让刘医生给你检查一下。”
伯父有点儿生气,但又不好发作,他转身要走,可检查室的门儿已经被人从外边给锁死了。
伯父愤愤地瞪着父亲:“老三,你认为我会听你的吗?”
可父亲并不跟伯父对话,只是对医生说:“刘医生,今天算你倒霉,你给我大哥查不出根底来,我就不让你走!”
刘医生原本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曾经为军统沈阳站做过一段时间的医生,因为历史问题,总觉得矮人一等,所以,他对父亲言听计从。
检查结果出来了,父亲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听说我爷爷被活埋了:伯父已经结扎了!他是自绝后代啊!
看到结果,父亲立即把刘医生逼到了墙角,压着声音说道:“今天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再有别人知道了,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当晚,父亲提着两瓶酒,来到了伯父家,当伯母端上了几个小菜,父亲对伯父说:“大哥,今晚我来,就是要讨个实话的。”
伯父望着父亲,掂量了半天,才示意伯母去关紧门。而伯母更是懂事,不仅把门关紧了,还在门口站岗放哨,她知道他们哥俩有重要的话要说。
父亲一口将酒盅里的酒干了,对伯父说:“我先问问你,嫂子整天挂在嘴边的‘要不是’,究竟是咋回事?”
伯父垂下了眼睛,在琢磨,在思量。
当父亲焦急得不得了时,伯父才慢慢地说道:“你想听实话是不?那我告诉你,跟一个特务有关。”
父亲大吃一惊。
伯父接着讲道:“我在大舅货栈里干的时候,认识了商会的王秘书长,是咱老乡,他这人挺热心的。我从大舅那里走了后,找到了他,跟他跑了一气买卖,东北差不多跑遍了,哈尔滨、长春、佳木斯、丹东、葫芦岛……后来,又被他推荐到了糖厂,不用东跑西颠的了,也成了家。本来好好的,可政府却查出他是个特务!更要命的是,去抓他时,他开了枪,打死了两个公安,又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自裁了。我怕连累着自己,就带着你嫂子回到了家乡。”
父亲听了,略一沉思,大声叹气道:“唉!这事是够啰嗦的。不过我相信你,大哥!你咋会那么糊涂呢?因为国民党祸害了咱爹,你不会不记这个仇的。”
他又忧虑万分地说道:“大哥,这事,你往后还是少提好,这年月,都在讲究阶级斗争,省得你麻烦。”
伯父使劲点头。
父亲接着问:“还有,你咋会想到结扎呢?”
伯父抬起头,盯着父亲道:“我不结扎行吗?那时你二哥无辜被枪杀,那个军需官也没被治罪。这个仇,我当大哥的,能忘吗?为了报仇,我跟着师傅学了些拳脚,怕将来连累家里的人,才……”
已经沾了酒的父亲抢先表示理解:“二哥也真是,怎么偏偏碰上那么个王八蛋。后来,是我找到了军管会,才把那小子给抓了起来。”
伯父趁机说:“看吧,共产党也兴这套。”
一听这话,父亲有点着急,他僵着脖子,朝伯父嚎叫了起来。
“大哥,你咋这么说话呢!你也是个党员,你说这样的风凉话,当心要犯错的!”
听了这番喷人的话,伯父却不动声色。他向来就让着父亲,从来不去跟父亲争高低。
伯父越发这样,越发能让性情暴躁的父亲冷静下来,进而自我反省。果然,父亲很快就静下心来,并开始了自我圆场:“是啊,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亲疏远近,也有七情六欲,有些事情,也得靠关系、讲情面,铁板一块的,不多。”
他垂下头来,左右甩了甩,叹息道:“二哥也真是,咋能怀疑解放军的银元呢?这不自己找难看嘛!”
伯父望着父亲,脸上袭上一层灰暗。他颤着手,拉开了饭桌下的抽屉,摸出一枚白花花的银元,啪地按在了桌面上,用力推到了父亲跟前:“老三,当年,你也跟着咱爹跑过买卖,这玩意,不会看走眼吧?”
父亲一边猜测着伯父,一边捏起了银元,他突地一吹,又侧耳一听,连忙说道:“不对劲儿,但银子是真的。”
伯父说道:“真银假币。咱们共产党在东北造的。”
父亲大惊失色:“不可能吧?”
伯父一脸痛苦相:“当年,共产党的势力刚刚进入东北,当地百姓不认咱解放区的纸钞,于是,就偷偷做了一批真银假币,这一枚,就是你二哥认出来的那批。”
父亲的脸形顿然扭曲了……
六
父亲好像天生是为战争而生的。他勇猛无畏,不拘小节,在战时,他的优点能够充分发挥,他的缺点,人们也能够原谅,可是进入了和平时期,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打仗时,父亲迷上了喝酒,到了地方,他也是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这天傍晚,他在沙埠村喝多了酒,歪歪头怕他迷路,劝他住下,可他偏偏不听,说道:“嘿,这点小酒,我就找不着北了?闪开!”
他拨开歪歪头,骑车上了路。
到了半路,酒劲上来了,他迷迷糊糊歪倒在了一块坟地里。
当他稍微清醒,已是躺在了一个坟头上,他眨动着眼睛,只觉得天空蒙蒙,大地茫茫,分不清方向。
这时,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匣子枪,骂道:“老子就不信找不到北!”
说着,他朝着天空啪地就是一枪。
那年月,整天搞阶级斗争,人们时刻处在高度警惕之中,父亲的枪声,很快引来了周围村庄的民兵,他们端着长枪,把整个坟地都包围了。父亲看到后,站起来,哈哈大笑:“我说吧,肯定能找着北!哈哈,关键时候,还得看咱民兵!”
这一枪,惊动了县里,他被从部长降到副部长,而黑大牙却从副部长升到了部长。
黄旗镇夹在胶莱河与潍河当中,在两河携手奔海的三角地带,形成了一大片湿地,那里树木密集,野草丛生,即使藏下千军万马,你也不会看到丁点儿踪影。沙埠村就坐落在一面临海,两面靠河的偏远湿地里。
俗话说,穷乡僻壤出刁民,沙埠村自不例外。打从清末民初,这里就匪情不断,乱象横生,最糟乱的时候,村子里有四五伙杆子,共产党掌权后,选了一个小学教员当支书,歪歪头是村长和民兵队长一肩挑。根据这个村的状况,区里给歪歪头的民兵队配备了清一色的“中正式”,并配齐了足额的弹药,这才震慑住了村里的黑恶势力。
父亲降职后,黑大牙的职务虽说提上去了,可父亲的资格摆在那里,让黑大牙总是觉得不顺畅。也就在这个时候,管书记找到了父亲,说是为了便于理顺工作关系,让父亲到沙埠村蹲点去。一听,父亲痛快地答应了。因为在机关里,他也感到别扭。
父亲可真像是降妖伏魔的孙大圣,到了沙埠村没几个月,这里由来已久的歪风邪气就大大收敛了,至少,打架斗殴的少了,抗粮抗税的没了,管书记一高兴,托人给父亲送来了一坛浓烈的烧酒。
好酒哪能一人享!父亲炖了一锅豆腐,请来了村支书、歪歪头和村里的杨会计,在小炕上支了一张桌子,摆开了酒场。
支书是个老实人,不胜酒量,几杯下来,就醉卧在了炕头上,杨会计曾经干过国民党的书记官,油头滑脑,善于赖酒,端起酒杯来,不是晃掉了酒尖,就是喝不干净,父亲看不惯他的做派,愤愤地摆上了两个大碗,哗哗地倒满了,问杨会计:“敢不敢来个痛快的?”
杨会计想灌倒父亲,迎战道:“你敢我就敢!”
父亲二话没说,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就下去了,杨会计却又耍开了赖,他想逃了这碗酒。歪歪头在一旁打抱不平,可任凭他磨破了嘴,杨会计就是不喝,父亲的脾气上来了,气呼呼地从腰里掏出了匣子枪,啪地拍在了酒桌上,说道:“你这个国民党兵,这不是耍老子吗!”
一看动了家伙,歪歪头赶紧这边安抚父亲,那边劝说杨会计,当杨会计乖乖喝下了那碗酒,一场风波才算了结。
这事儿,尽管歪歪头一再嘱咐杨会计保密,不知怎么又让上头知道了,父亲奉命回到了区里,但副部长的职务却丢了,成了武装部的一个普通干事。
当了大头兵,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他除了上班,就是喝酒。一旦沾了酒,就瞅着一张《参考消息》胡言乱语:“妈的,朝鲜战争也消停了,老子再也没仗打了……”
父亲是多么渴望战争啊!因为只有战争,才能容忍他,才有他的用武之地。
也就在他沮丧的时候,黑大牙来到了我们家,进门就说出了一句令父亲都不敢相信的话。
“老部长,你可别撂摊子啊。没你把舵,我这心里没底啊!”
父亲虽说是个猛张飞,心眼儿却来得快。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对黑大牙说:“一定是遇到啥麻烦了吧?”
黑大牙摇摇头。
“那就是管书记,一定是他,给你当了谋士。”父亲又猜测道。
“也不是管书记。”黑大牙说道。“我自个能吃几碗干饭,我自个知道。不管咋说,咱武装部,得有一员大将压阵,这就是你!”
父亲跟黑大牙说话从来就是直来直去:“你这个老温啊,我原认为你光会见风使舵,耍小心眼呢,这不还很懂得用人的道道吗。来,既然你来掏心窝子,咱就喝上几盅。”
当摆上了几道小菜,竖上了一瓶烧酒,黑大牙又说道:“自打咱俩职务调了,我就整天琢磨,咱俩的资格、威望,差着不下十万八千里;组织上虽说给了我个官衔,哪又管啥用?我要是自个儿都摆不正,办事砸锅不说,早晚还得让管书记敲打。所以,我趁早来拜佛,省着以后吃后悔药。老部长,往后,你可要多帮衬帮衬我啊!”
黑大牙懂得父亲,也很会说话,他清楚,对父亲这样的人,也只有真话才能感动他。
果然,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并当场表态,往后要好好配合黑大牙。
黑大牙那天很恣,也喝了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