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大清早，王东生回校复职，倒不是说他向郑文杰低头了，恰恰相反，他是要和郑副校长摊牌，以报上回贬自己做清洁工之仇，王东生此人就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休怪我翻脸不是人。
教务部主任方素梅亲自接待老王，并向他表示诚挚的歉意，并说：“学校没有同你商量，就擅自撤了你的班主任职务，还让你干了一天的清洁工，这是学校的过失，也是作为领导必须正视和改正的地方，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校方同意了，恢复你的教师职位，工资和福利提升一级，并享受年纪组长的待遇。”
领导说话就是不一般，轻轻松松就把过错理解为过失，后又以工资待遇为补偿，让人无法拒绝，一个榔头一个蜜枣，既减轻了校方的责任，又把人的怨气消弭大半。
如果王东生只是个普通人，这种手段十有八九能成，但他不是，别说这点工资他看不上，即便他需要，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郑文杰的做法实在可恶，先是剥夺教师职务，后贬他为基层员工，工资福利减半了，连综合大楼也禁止出入，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方主任，有些事你可能不清楚，理是这个理没错，但绝对不是你认为的那个理。”教务部主任做到她这份上，也是仁至义尽，王东生也不想与她过多纠缠，便起身告辞，“领导的美意我心领了，但和事老不是人人都做得。”
“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方素梅看着老王的背影，脸色不悦道。
王东生去势不停，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问题，本身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不回答也罢。
在去综合楼的路上，王东生看到许多学生搬花弄草地布置场地，同时还有横幅被一排排挂起，其上写了“热烈欢迎市委领导莅临我校指导！”，除了这种标语，还有一副对联“学贵独得轻独享，行成于思毁于随”，听几个布置场地的学生吹嘘说，这是中海市市委书记谢清远的座右铭。
鲜花从校门口摆到都影广场，期间采用了七种不同种类和风格的鲜花，凉爽的秋风一吹，香气立即弥漫整个校园，梧桐树上还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氢气球，若有人从空中俯视，就会发现，这些气球组成了一句话，“中海富强，祖国腾飞”，其中涵义，耐人寻味。
王东生踏进综合楼时，遭到了保安的阻拦，这一情况，正好佐证了老王的猜想，这个郑文杰，并没有任何悔意，他扯不下自己的面子收回他所说的话，也代表着，他的面子比王东生的面子更重要。
两个小保安自然拦不住老王的脚步，这些人都是属于郑文杰一系，对于走狗，他从来不心慈手软，因为他们没有硬骨头。
两人被打得窝在地上直冒血泡，门牙和犬牙也崩飞了几颗，求饶的时候嘴角漏着风，“瞅瞅你了，晃过我们吧。”
“下次见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王东生单手叉腰问道，保安连连点头，皮肉之痛如跗骨之蛆，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反抗。
来到副校长办公室，敲了两声后发现没反应，猛地踹了一脚，房门连带着门框一起倒地，膨胀胶脱飞，粉尘散落，没想到随便一脚就烂了，实在不经用，一定是豆腐渣工程。
里面空空如也，不过灯光却还亮着，料想郑文杰在洗手间方便，走近一看，也没有，他本人并不在办公室，联想之前看到的场地布置，这个副校长很可能在接待贵宾。
之前王东生参加过班主任会议，知道这个月三号是市委书记莅临视察的重要日子，这一天，别说副校长，许多校董也得盛装出席，这样一个攀附权贵的好时机，没人愿意错过。
紧密锣鼓中，场地渐渐有了雏形，舞台下方的贵宾座设了一百零八张，每张桌子上都标了名字，按照身份实力大小排列，舞台长宽有三十米，男女主持人正在紧张彩排。
这次的领导虽然不是有史以来最有分量的，但却是对教育抓的最重的一位，从他任命教育部部长徐斌为办公厅副主任的那一次事件中，就能看出，他是铁了心要搞好教育建设，所以，副校长郑文杰岂能掉以轻心，必然是施展浑身解数也要拍好领导的马屁。
指导工作在上午十点进行十二点结束，全校师生提前一小时朝广场出发，按班号依次入场，八万师生齐聚一堂，丝毫不亚于世界杯比赛，一眼望去，尽是人头攒动，噪音不绝。
王东生早就进了广场，一个人倚在栏杆上远眺，他看到了都艺一班的学生，看到了带领着他们入场的杨老师，心头莫名升起醋意，如果不是那件事，那么领着这群小绵羊的人，就该是他，而不是杨云熙。
时间慢慢流逝，广场上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主持人开始说话，先是讲了一堆关于教学成绩和学校这几年的努力成果等废话，接下来就是表达学校的热烈之情，并代表全校师生，欢迎中海市市委常委，市委书记谢清远莅临指导工作，谢清远坐在贵宾席正中央，听到这话缓缓起身，朝身后点点头说了句同学们好、各位老师好。
因为他身上配了耳麦，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整个广场，一波波掌声如同浪潮，生生不息。接着是常务副市长张国栋，教育部部长兼办公厅副主任徐斌，市政管理委员会主任黄天鸣，超级保险集团董事长兼校董陈鲁，等等许许多多名噪一方的大人物都出席了。
光介绍这些人都花了半小时，那帮学生从开始的热情一直到麻木，最后只给予这些人寥寥几排掌声，剩下的环节是代表发言和领导讲话及总结，项目不多，但耗时不短，有资格站在台上讲话的人，在贵宾中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主持人歌颂一番教育事业的先进人物和典范，以转折的形式引出下面的代表发言，首先是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章开沅教授的演讲，话语中谈及人的社会责任感，以及他对社会的关怀，对正义的追求和匡扶，对世俗弊端的鞭挞，对后辈学人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等，年近九十依然为教育事业奉献，无不让人敬佩和尊崇。
之后是清华教授、曾经的中海大学副校长郑文杰登台发言，他一开口，便说了四个字：“我很失望。”
“华夏的教育已经成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论在谁看来，都是一个难题，难如登天的问题，华夏人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往往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理由和借口，他们在逃避，同学们，咱们扪心自问，华夏教育还有救吗？我个人认为是没有的，我们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和教育手段，对如今的学生渐渐不适用了，因为他们的家庭模式正在往西方发达国家过渡，而华夏教育，则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
“比如，我们讲快乐教育，回忆童年的美好，可是，我们的童年真的快乐吗？至少我认为不，因为我的印象中，只有考试和作业，甚至被老师打骂体罚等等，那么凭什么教育是快乐的，教育一定伴随着痛苦。既然这样，现在的教育改革，严令禁止教师体罚打骂学生，禁止以任何理由不正当惩罚，看看，多么宽容，多么体贴，教育在让步，学生就得寸进尺，如果大家都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和成长，没有压力，没有目标，那么，我对你们的未来很是担忧。”
“严师出高徒，优秀学生都是在严厉和刺激中成长的，什么是素质教育，什么是应试教育，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如果连笔试都应付不了，你如何面对实战？人类没有绝对的公平，你不努力，注定落后。我觉得，教育是最真实的事情，不应该去揣摩家长和孩子的心思，不能对孩子让步。如果我们对孩子没有一些控制、抑制和约束，一味以爱的名义对他们让步，那么这将是罪恶的源头。”
郑文杰这番言论在师生中掀起极大的反响，这就相当于和华夏教育界的领袖抬杠，明确指出他们出台的政策是错误的，与此同时，他也激起了学生们的抵触情绪，毕竟，没人愿意被人严格管制。
就在所有人议论纷纷之际，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这是笑声，猖狂而放肆，虽然不大，不足以让整个广场人都听闻，但也不小，所有的贵宾都听到了，纷纷扭头看去，在护栏上，坐着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他的长相很普通，很大众，但惟独一双眼睛，深邃而沧桑，仿佛看破世间一切。
有人问他：“你笑什么？”有人问他：“你是谁？”有人问他：“你是什么东西？”
他说：“舌有三寸，妇人是之，乃会腐，肉会遗，舌不烂矣，吾原不信，今日有幸见之，始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问吾名，问你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