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个建筑与围绕建筑的故事更像是神话。世界因为有了神话而变得更精彩，世界因为有了印度文化而精彩——这后一句话是作协外联部的钮保国同志说的。沙杰汉与比格姆由于有了这个泰姬陵而为人所记忆，印度因为有许多泰姬陵这样的文物古迹而受到尊敬、受到爱恋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至少也从而吸引了众多的游客。当然你也可以将这个陵墓看做是专横愚昧、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自取灭亡的物证。但是，如今这个泰姬陵是怎样的令人赞叹，令人流连，令人快乐，令人满足啊。怎么样评价这个陵墓的建造呢？为什么习惯于黑白分明地看问题，习惯于臧否分明地做出价值判断的我感到了一些困惑呢？为什么历史的悲剧和喜剧直到丑剧，会成为后人的文化遗产呢？艺术的成功与经世的成果就是这样的互不相容吗？呜呼，念天地之悠悠，能不怆然而泪下吗？
新德里与孟买
到达印度的第一天我们住在了新德里，这儿不冷不热，正是一年最好的季节。而据说夏天是很可怕的，最高温度能达到摄氏四十六度左右，真难以想象。
新德里是政府与外交使团和一些大单位的所在地，宽敞，明亮，干净，绿地很多。据说不带新字的（旧）德里就拥挤多了。我早晨在新德里散步，看到许多三轮摩托的士。一位
“摩的”的哥与我交谈，极力兜揽生意，极为健谈。毕竟是居住在首善之区的人啊。
我们在新德里看了甘地墓、尼赫鲁及其家族墓与英迪拉?甘地艺术中心。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仍然有不少人在那里瞻仰、献花、致敬。英迪拉中心则正举行舞蹈家香卡的纪念展，还在露天举行了一次舞蹈表演，既民族，又现代，内有许多模仿鸟类动作，令人联想起杨丽萍的孔雀舞。
新德里的印度教寺庙也令人难忘。彩色砖木，天然颜料，层层叠叠，表达的是等级观念的先验性。僧侣给来参观的人的额头点上红点以求吉祥，也很美。我虽然读了不少有关介绍，知道在印度有百分之八十六、在巴基斯坦有百分之十一的人信仰印度教，对于这个内容丰富，别具特色与有一套特殊的符号系统的宗教，我仍是一头雾水。
另一个极重要的城市是孟买，那里是亚热带，一年中的大部分是夏天。它由七个岛组成，狭长地形，是英国殖民主义者到来才繁华起来的。它的交通堵塞得很厉害，海滨、棕榈、各种商业广告和招牌，使这个城市显得很洋。我们到它的象岛参观石窟建筑艺术，还去了它的克什米尔公园，这里更像是一个植物园，因为花花草草很多。孟买有一段海滨，据说是富人区，我们在那里散了一会儿步，实在没有看出有什么富人味道。我在孟买买了一套印度服装。
与孟买的同行的座谈是有趣的。一个人问为什么中国坚持马克思主义。我告诉他们，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不是偶然的，与中国曾经面临的剧烈的社会矛盾有关，各种主义都试过了，只有马克思主义能解决中国人面临的问题，同时中国传统的修齐治平的理想，也有利于我们接受有整体性和系统性、实践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我们绝非教条主义的照搬，而是使之与中国实际、中国文化传统结合起来，成为毛泽东思想、成为邓小平理论，成为“三个代表”要求。看来他们对我的发言尚能点头称是。另一个人问及中国作家的创作自由，我说虽然这种自由并非完美无缺，也不可能是绝对的，然而目前状况是历史上最好的。他们为我的说法鼓掌。而一位印度女作家说，在印度，写作要考虑到那么多宗教的信仰、戒律和信徒感情等等，写起来也是不那么自由的。
更高兴的是印度同行告诉我，他们把我的五个短篇小说译成了印地语。这使我想起了一九五七年，一个关心我的老同志以“大事不好”的口气告诉我说，我那个《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译成英语，刊载在印度的一家报纸上了，这是那篇东西最早的走出国门，可惜，查不出来了。
加尔各答与泰戈尔
印度的另一座名城是加尔各答。地图与百科全书上说加尔各答是印度第一大城市，而此次见面的朋友们说是第二大城，那么孟买就成了第一了。加尔各答人口极稠密，大街上的垃圾之多令人难以置信，交通之堵塞也相当惊人。当然中国的城市也同样受到环境、交通等问题的困扰，但对不起，与之相比，中国算是天堂了。我们在加尔各答堵塞的交通与气味强烈的垃圾中缓缓行进，我很佩服印度自产的大使牌汽车与驾车的司机。它们虽不抢眼，但很皮实，车前后灯上大多装着防护性铁栅，而公共汽车的车窗上也都是防护性铁栅：车上人太多，挤之欲出，车外还有挂票。司机则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钻来钻去，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最后，我们的车实在开不动了，因为穆斯林的开斋节快到了，街上格外拥挤。我们只好下来走路，走到一所红楼，看到了泰戈尔胸像，得知这就是泰戈尔的故居，而现在是一所艺术学校。
这就是另一个天地了，像一个私人公园，高雅、安宁、清洁、阔大、自足，树高花艳，天蓝气爽，与外面的世界成为鲜明对比。流行歌词说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里则是里面的世界真精彩。没有这么样美好的环境，泰翁大概是写不出那么多感觉良好、充满美善与慈祥的人性颂歌与赞美诗篇来的。没有外面的贫穷、艰难、肮脏与一切不便，泰翁大概也不会写出那么多同情百姓、同情下层人民的小说来。由于后一类在中国并不为人熟知的作品，泰翁曾经被自己所属的种姓与阶级所咒骂，然而他也从中获得了人民性，获得了人民的感谢与赞扬。由于前一类作品呢，他又成为了纯洁的天使，成为永久人性永久神性和永久的爱的守护神。他确实是太伟大，太成功了。
他有两米多高，这在作家当中是不多见的，这也可以看出他的遗传基因不俗与后天调理得当。他还是歌唱家、画家、哲学家。我们在故居听了他的唱歌录音，看了他的特大号木床，瞻仰了他的鹤发长须照相。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人类的历史很忍耐地等待着被污辱者的胜利。”泰翁此语多么高妙，被污辱者是要胜利的，所以，他是站在被污辱者一边的。为了这胜利，整个人类都要忍耐，而且是很忍耐。珠圆玉润，隽语天成，你还能说得更好一点吗？
所以，“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涩与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谐音——我的赞颂像一只欢乐的鸟，振翼飞越海洋。”
所以，“进到沉静的山谷里去吧，在那里，一生的收获将会成熟为黄金的智慧。”“我们在热爱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说得何其好也，我们这些沉静不下来、成熟不起来、得不到黄金也得不到智慧、虽然热爱得不够也还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中国当代作家，怎么可能不羡慕与膜拜你？
我们在他的纪念室献了花束。印度的泰戈尔有福了。我想，有没有泰戈尔，印度给人的印象可能并不一样，诺贝尔奖金给人的印象也并不一样。人们也许真的认为诺贝尔文学奖是专门与各种体制捣蛋的恶作剧呢。这不是，通过泰戈尔，我们渴望走向的“世界”为我辈树立了另类光辉的典范，一个国家是多么需要泰戈尔这样伟大而又叫人放心、富有同情心但更富有耐性的大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