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北伐军占领闽赣、孙传芳兵败回到南京以后，也是诸事不顺。先是江苏各界人士纷纷响应北伐，尔后联合其他军阀共同对敌之事也遭到挫败，如今的孙传芳可谓真是垂头丧气、意志消沉。他的种种美好设想全都破灭了，叫他怎能不情绪低落？可是，外面的局势依旧紧张，沉默是无法扭转形势的。
这一天，孙传芳又穿着白色褂子，斜卧在榻上，对准烟灯，狠狠地吸了几口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从同其他派系的会谈不欢而散之后，他每天都这样无精打采的，本想抽几口烟提提神，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越抽反倒越没精神起来。
孙传芳边抽边合计，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联合段祺瑞和吴佩孚的事算是彻底没戏了，张作霖那边似乎还有点儿希望，虽然以前有些过节，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两家联合对双方都有好处，相信张作霖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想到这里，孙传芳就像溺水的人，猛然间抓到了一根儿救命稻草一样，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喊来警卫，马上去找杨文恺。
杨文恺接到命令后，他是连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来。孙传芳连衣服也没换，穿着短褂，趿拉这鞋，拉着杨文恺就走进了密室。
杨文恺边走边想：“这大帅是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密室里谈那？”杨文恺也没问，跟着孙传芳来到了密室。
将密室门一关，孙传芳并没有急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杨文恺，而是先点上了烟灯，又抽起了烟。杨文恺等了半天，见孙传芳一直在抽烟，他就纳闷儿了，“大帅，您急着找我来，不光是陪着您在这儿抽烟吧？”
孙传芳抬头看了看杨文恺，这才把烟枪放下。
“恺兄，看起来，段祺瑞那边是没什么指望了。玉帅此刻连自己都顾及不过来，即使有心帮助咱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咱们今后可怎么办呢？”孙传芳将问题抛给了杨文恺。
一提这件事，杨文恺也是紧锁着眉头。想他杨文恺，几年来一直跟随馨帅南征北战，东讨西伐，始终忠心耿耿地追随其左右，馨帅也一直待自己不薄，两人可是说是亲如兄弟，如今馨帅有难，他当然也是想馨帅之所想，忧馨帅之所优。杨文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正在为这事发愁。咱们的五省，兵不算少，将也尚算良，但是要真和蒋介石打起来，却没有胜算的把握。如今联合的事也不能再谈了，以后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孙传芳摇摇头，“联合的事还得继续，现在联合是唯一一个能够救咱们的方法，关键是要看联合谁。”
听了孙传芳的话，杨文恺是满腹的疑惑，“刚才你不也说了吗？段祺瑞和吴佩孚那儿肯定是没戏了，剩下的还有谁？”杨文恺顿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说道：“难道大帅是想联合张作霖？”
他的参谋的确不是白给的，有思想，有谋略。孙传芳点点头，“现在也就只有这一步可走了。”
“这一步我们要怎么走？”杨文恺忙问。
孙传芳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儿得有劳恺兄走一趟了，我想请你北上，先去见张宗昌，然后由张宗昌引见，去见张作霖。”
杨文恺一怔，他觉得这事不妥。不觉想起了当年孙传芳和张作霖、张宗昌之间的一些过节。
奉浙战争爆发时，奉军毫无准备，大败而逃，东南半壁全数丢失。张作霖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的地盘就这样拱手让人，遂召集张宗昌及山东军务帮办施从滨等将领开会，即任命张宗昌为江苏善后督办，施从滨为安徽善后督办，领兵南下收复江苏、安徽。
张宗昌任命施从滨为前敌总指挥，率兵攻打安徽蚌埠，自己则率白俄军由济南沿津浦路东侧开进，掩护施部向南急进。结果，施从滨部在蚌埠遭惨败，张宗昌的白俄军也受到重创，施从滨本人也被孙传芳俘虏后斩首，张宗昌率部逃回山东。
想到这些，杨文恺不觉有些担心，眉头锁得更紧了，不知道此去一行张宗昌会不会善待自己，或是直接把自己推出去斩了。
看了看杨文恺的表情，孙传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同张宗昌尚有一份‘金兰’情，他不至于见死不救。况且张宗昌这个人是土匪出身，为人极讲义气，只要你诚心求他，他会舍身忘死地支持你。”
虽然孙传芳说得有些道理，可是他素闻张宗昌这人是有名的“混世魔王”，谁知他记不记仇，到了济南他好话说尽，他不但不帮，反倒再把对孙传芳的怒气撒在自己身上，那他岂不是凶多吉少。杨文恺越想越觉得害怕，可是又不好推脱，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趟。
要说这张宗昌在北洋军阀中也是个人物，自身还颇有些传奇色彩。他同张作霖一样都是靠打家劫舍起家，大字不识一个，却极爱舞文弄墨，最神奇的是他竟然还创办了山东第一学府——山东大学。
张宗昌，字效坤，出生在山东掖县的一个穷苦家庭，其父不详，其母祝氏诨号“大脚”，年轻时也算是女流中的一个人物，是当地有名的“女光棍”，曾只身闯关东，跑遍三关六码头，见多识广。
张宗昌出生后，家里十分贫穷，在母亲的默许下，开始跟着土匪头子混饭吃。到了十六岁那年，帝俄侵略东北，正修筑中东铁路，张宗昌得母亲的大力支持，和一班老乡闯关东去修路，增长了不少见识。后来铁路不修了，张宗昌又回到家乡一带，继续当土匪，而且拉起了一支人马。
张宗昌三十岁那年，正巧辛亥革命爆发，趁着革命的浪潮，他拉起队伍投靠了山东民军胡瑛。不久，即随军到上海，在陈其美部下任光复军的团长，随后又升任江苏陆军第3师师长。二次革命时，张宗昌在前线倒戈，投靠了北洋将领冯国璋，从此成为直系之一部。1916年，冯国璋出任代理总统，张宗昌则任侍卫武馆长。1921年，张宗昌奉命率部入江西，与江西督军陈光远交战，结果，在吉安被陈光远打败，张宗昌在江苏已无容身之处，只身北上投奔曹锟。曹锟本欲留之，但吴佩孚等将领容不得这位土匪出身的师长，一怒之下，张宗昌远赴奉天投靠了张作霖，由直系转到奉系。
就这样，张宗昌由一个土匪发展到后来独掌山东大权。身在孔府之地，张宗昌总觉得身为孔圣人的“父母官”，不会吟诗作对，说话不带点儿斯文，岂不枉来山东一趟。于是张宗昌开始拜师学艺，一番苦练之后，自觉功力大增，不久还出版了一本诗集，分送给诸友同好。其中诗句，凡拜读过的人无不捧腹大笑。张宗昌曾模仿刘邦的《大风歌》也作了一首题为《俺也写个大风的歌》的诗：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还有一首《游泰山》的诗也是颇具“气死李白，吓死杜甫”之势：
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济南的11月末已进入了冬季，到处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昔日的垂柳依依，如今在寒风凛冽中也变得萧瑟了。杨文恺来到了督军署，报上名帖后，在一个小客厅里忐忑不安地坐下了。杨文恺一边等着张宗昌，一边暗自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张宗昌他该怎么跟他提联合的事。
不经意间，杨文恺在环视了一圈儿厅内的摆设之后，不觉略显吃惊。想这张宗昌大字不识几个，整个就是个大老粗，何时学得别人诗情画意起来。墙壁北部的正中间挂着一幅孔子画像，身在孔府之地，挂孔子的画像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再看其他面墙上挂的，不是这个书法家的字，就是那个画家的画，就有点儿让人费解了。杨文恺不觉暗自思量：难道这张宗昌转性了，不再打打杀杀，改作学问了？
杨文恺看着满屋的“颜柳吴王”和“山山水水”，一边琢磨，一边等着张宗昌。
孙传芳的五省虽然打得热火朝天的，可是张宗昌的山东可是天下太平，这不闲来无事，正在跟几个参谋玩牌九呢。听人来报，说是孙传芳手下总参议杨文恺求见，不觉心中恼火。这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山东大汉猛地一拍桌子，大叫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他怎么敢来？杀施从滨的账我还没跟他算呢，今天他倒是送上门来了，我今天非杀了他替施从滨报仇不可。”张宗昌抽出腰间的配枪就往出走。
这架势可是吓坏了几个小参谋，其中一个头脑还算机灵的，忙尾随其后跟了出去，边走边说：“大帅，且毋莽撞行事。孙传芳不顾杨文恺性命前来，一定有要事相商，大帅不妨认真听后再做定夺。”
这个小参谋说的话，张宗昌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倒是他自己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思考起来：好歹我同孙传芳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兄弟，况且在上海的时候他待我还不错。再说了，我山东的这个地盘也算是他给逼出来的，如果当初他不逼我，我也不能来山东立足，不来山东，他怎么能有今日。想到这儿，张宗昌的火气全消，笑呵呵地走进了小客厅。
张宗昌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情中人，什么事来快，去得也快。
杨文恺一看张宗昌走进来了，连忙站起来，双手抱拳，笑问道：“效坤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啊？”
张宗昌哈哈一笑，“别跟我整那官场上的客套话，你也知道俺是绿林出身，没念过书，也不会学你们咬文嚼字的，直接说吧，这济南冰天雪地的，你不好好儿在南京呆着，咋跑这儿来了呢？”
杨文恺也笑着说：“今年气候真是不正常，南京更冷，来了之后我才感觉到你这济南倒比南京暖和。所以，你的把兄弟把我派到这儿来找‘温暖’来了。”杨文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在“温暖”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想试试张宗昌是什么态度。
别看张宗昌没有文化，在官场上徜徉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杨文恺话里隐含的意思他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但张宗昌毕竟是个粗人，他不会拐弯抹角儿地说话，喜欢直来直往。
“总参议，听说馨帅最近不太顺当，正四处找人帮忙也找到呢？你告诉馨帅，请他放心，我张宗昌既然跟他一个头磕在地上，拜了把子，就是他的兄弟，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支会一声儿，我一定跟他一起干下去。”
这几句话说得杨文恺可是心花怒放，他还正琢磨着怎么向张宗昌开口呢，没想到他自己就应承了，杨文恺突然意识到了跟没文化的人交谈其实是件挺轻松的事。
满怀感激地看了看张宗昌，杨文恺特别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馨帅就是一只‘候鸟’，会选地方，知道什么地方热，什么地方冷，看来他选得十分精准！”
听了这话，张宗昌仰面朝天，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双方的意见也就算是达成了，济南一行，杨文恺收获不小。
在济南，杨文恺并没有多作停留，第二日便启程一路向北来到了天津。天津的天气较济南跟是冷了许多，关键是杨文恺心里并无半点儿把握。要说张宗昌能与孙传芳联合，是看在以往八拜之交的情分上，可是张作霖要看什么呢？况且在直奉战争中，孙传芳曾斩了他的爱将，此刻张作霖一定早已对他们这一派恨之入骨了，怎么会帮他？到时候说不定一气之下，会将他也给毙了。想到这里，杨文恺直觉得后颈里凉风直窜，不觉拉高了衣领。
杨文恺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张作霖位于蔡家花园的别墅。张作霖一见他，并没有觉得惊讶，他早就推算出孙传芳会派人来找他商量联合之事，所以两人一见面，张作霖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吧，双方都不要再追究了。如今此非常时期，馨远能想着北洋大团结之事，还派你亲自来同我商议此事，说明他是个有远见卓识之人，识大体。至于军事力量方面，我尽力援助就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我们双方要联合起来，共同抵抗北伐军。”
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张作霖也是做过深思熟虑的。就当前的形势来看，国民革命军的力量是势不可挡了，现在吴佩孚已经基本被伐倒了，孙传芳也只剩下半壁江山了，那么很快就轮到了他，也只有团结这些剩余的北洋势力，才有可能与北伐军抗衡。
杨文恺拜别张作霖，不敢多作停留，他知道孙传芳现在一定急等着消息呢，就匆匆地返回了南京。到了南京，见到孙传芳后将此次北上之事向他一一说明。孙传芳听后大喜，他用手拍着杨文恺的肩膀说：“恺兄，你看到了吧，无论是效坤，还是张雨帅，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都会向着咱们的。只是此次北上，旅途劳顿，恺兄辛苦了！你可是为咱立了大功啊！”
“不敢居功，一切都是联帅设想周全。”杨文恺说：“我临行之时，雨帅让我代为转告，今后的合作之事，他想听听你的意见。”
“具体的合作之事嘛……”孙传芳略微皱了一下眉，然后说：“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看起来必须得当面详谈了。”
“当面详谈？”杨文恺突然提高了音量，“怎么当面详谈？让张雨帅南下是不可能的，你总不会是想北上亲自走一趟吧？”
“目前看来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我打算亲自去趟天津，面对面同雨帅协商。”孙传芳打定了主意。
杨文恺对于孙传芳的这次北上可是一百个不放心：如今国内局势如此混乱，闽赣失手，接下来也将大军压境，战争几乎是一触即发，联帅怎能不坐镇南京统一指挥呢？再说，各个派系又是不分敌友，明争暗斗，此时北上岂不是凶多吉少。杨文恺还想再劝劝孙传芳，好好考虑一下，可是孙传芳的想法丝毫没有动摇，还是决心北上。
孙传芳主要是从全局考虑，他此次北上必定能够换取张作霖更大的信任，进而消除原本存在两系之间的芥蒂，这样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孙传芳和张作霖两人虽交情不深，可是对他还是颇有些了解：张作霖是胡子出身，一身的侠肝义胆，你若敬他一尺，他会敬他一仗。这次孙传芳亲自登门共商合作之事，必定会使张作霖看到他的诚意，从而尽快促成协作之事。
对于孙传芳北上一事，只有杨文恺一人知晓，越多人知道这件事，孙传芳就越是危险，所以他们对此做了良好的保密工作。
这几日，天津的天气不是很冷，前几日还冻得人直打哆嗦，这几天突然暖和起来。孙传芳身着便服，身边只带了杨文恺和两名随从，便秘密地乘坐一个军官送亲眷的专车来了天津。来到天津，孙传芳不敢在外面逗留，马上住进了自己在法租界的私宅，然后让杨文恺独自去见张作霖，商量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杨文恺刚进蔡家花园，张作霖就满脸带笑地迎了出来，“馨远对协作之事真是颇为看重，所以才命总参议匆匆前来，你们早晨8时到了天津，现在9时刚过，你已到了我这里，好快呀！想必总参议急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吧？”
听了张作霖的话，杨文恺大吃一惊，“这么秘密的行动，连联帅的夫人都不曾知晓，张作霖是怎么知道的呢？”杨文恺又马上恢复常态，找个很蹩脚的理由说：“馨远太思念大帅了，因此迫不及待地要与大帅见面。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哥两个聚到一起，好好儿叙叙旧。”
“既然馨远都已经到天津了，还找什么其他时间，赶巧儿效坤也在这儿呢，让他和六子（张学良的乳名）一起去把馨远接来就是了。”说罢，命人去把张宗昌和张学良找了来，叫他们随杨文恺一道去接孙传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