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我的树枝上再也没有飘起过红色的丝带，除了每天面面相对的太阳，我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亮丽的色彩。我再也没有接受过朝拜，同时我惊讶地认识到，沙民的朝拜竟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被膜拜的日子，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会被遗忘。我的生命无法终止，我日日被困在这大山之中，四季变幻，月亮阴晴圆缺，雾霭一阵一阵地飘来又淡去，我的灵魂也似这虚无的空气缥缈得无影无踪。
当第二天的雾气依旧氤氲而起，当太阳再次避开了山巅，我决定要走。
走去哪？怎么走？
不管了，为了摆脱这样漫无尽头的日子，为了弄清楚为什么沙民停止了对我的朝拜。我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将自己所有的精元都聚集在了一颗种子上，借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离开了山巅。我被风一路带着，转了无数的弯，经过无数片干涸的戈壁，来到了沙德村。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让我惊讶，所有的屋子都是用简单的水泥搭建的单层屋，没有人烟没有灯火，这样的村子，简直让我误以为，一百年前，成百上千的沙民来祭拜我的场景是我的幻觉，这样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实在是太可怕了。比我左胳膊上被毒蛇咬过的无数道伤疤还要可怕，比我所安逸的那几百年都可怕无数倍。
晃晃悠悠地逛着，内心还是无法平静。在尘土夹杂中，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从头到脚都紧紧裹着纱布，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浑浊的世界中显得如此清亮，或者说，是一种倔强。四野茫茫，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就她一个人，木讷地、僵硬地站着。眼睛看着远方，等待着什么。我的血液忽然倒涌，一种强烈的感觉充斥着我全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远处的戈壁滩上，隐约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西装革履，双手各提了一只漂亮的袋子。女孩突然活蹦乱跳起来，朝他幸福地奔去。
因为一种内心强烈的指引，我安顿在了女孩家的庭院中。后来我才知道，女孩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会早早起床洗漱，从早晨6点钟起就会等在那个路口，那个男人会准时在10点出现，当然，手中会提着漂亮的、和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的袋子。
为了不让女孩和她的妈妈（喔，我忘了说，女孩和她的妈妈住在一起）起疑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渐渐长成一棵大树。村里的人都惊喜不已，因为干旱，沙德村中所有的树都已经枯死，出现我这样一棵茂盛的大树，他们当然是感恩上天再次赐给了他们除了黄色以外的另一种象征生命的色彩——绿。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沙民再次来朝拜我，而且是日日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当然，我仍然不会给他们带去任何的福泽。我无比感激自己五年前的那次出行，当然，这次我是不会再走了，接受朝拜，接受爱戴，接受万众瞩目。
女孩也随着时间渐渐长大，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是她却有一个粗鲁的母亲，她总是用带着敌意的眼光看着别人，如果有人要来朝拜我，她每次都交叉着双手搭在胸前，身子斜斜地靠在门槛上，瞪着他们，直到离开。如果是遇到中年男子，她则会在口袋中准备好小石子，朝他们的身上扔，直到把他们击退。她总是跟小女孩说：“娜娜，你要记住，这里的女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就是要替那些该死的男人受苦的，这是我们的命运。你要记住，所以永远都不要给他们好脸色看。”她甚至还教女孩说脏话，女孩却从来不说。
那天晚上，女孩一个人默默来到我身边，她流着泪，对我倾诉：“神树啊，他们都叫你神树，那么请帮助我好吗，让我去读书，让我和别人一样去读书，让我去城里找爸爸，求求你，让爸爸来带走我吧。”我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好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难过会带起我的悲伤？可我没有神力，我只能落下十片叶子来安慰她。
果不其然，在女孩跟她的妈妈提出要读书的要求之后，她妈妈大发雷霆，开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不过是一个私生女！私生女是什么你知道吗？你要是去了学校，他们会看不起你，会嘲笑你，甚至会用石头砸你！你就那么喜欢被砸吗？你以为他是你爸爸？他在城里有很大的房子，他还有一个老婆和十几个儿女，而你，什么都不是。”那晚女孩躺在我的树枝下，哭得非常伤心，她不敢再跟妈妈提出要上学，然而她不死心，她要出去，她要离开这里。
第二天，为了安慰女孩，我聚集大量精元，长出了许多果子，我用第一颗果子敲醒了熟睡中的女孩，她两眼汪汪，脸上还挂着泪痕。当她抬头看到满树的果子，兴奋地尖叫了起来。这时她妈妈又骂骂咧咧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边打着哈欠边骂道：“你这个疯丫头……”突然，骂声停止了，瞳孔放大，接着是马不停蹄地摘果子。村民也闻声赶来了，他们疯狂地摘着，嘴上边念叨着：“神树显灵神树显灵，老天有眼啊，我们沙德村有救了啊！”一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的尽头，他们才停止了摘果，也才突然想起简陋的家中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这些果子救命，便箭似的离开了。顿时屋中安静下来，人群散去后，我看到小女孩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她在喃喃着：“为什么大家会这样，难道人只要活着，就真的够了吗，这仅仅只是一些果子，爸爸带给我的袋子里有好多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城里，大家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看着她再次掉落的眼泪，我也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我为什么在这里，难道这样被沙民朝拜的日子，就真的够了吗？那一夜，仿佛我和女孩第一次打通了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可以感受到女孩的快乐和悲伤，可以感受到她见到爸爸时的明朗和听到妈妈描述的那个恶毒的世界的迷惘，这些，我都感同身受。女孩每晚都来和我说话直到深夜，而我也不时会落下几片叶子来应和或是安慰她。
三年后。
女孩又一次等在了路口，今天，她打扮得特别漂亮，还偷偷地拿妈妈的口红涂了自己干裂的唇。因为今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她的十八岁生日。
在我的树荫下，爸爸从袋子里抽出了一条红色羊绒围巾，他说：“娜娜，今天是你的生日，无论你有什么愿望，爸爸都答应你。”娜娜抬头无比坚定地说：“爸爸，我要跟你去城里，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爸爸愣住。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从娜娜的母亲作为一个侍女和他发生关系以来，他在妻子的压力下将娜娜和她母亲安置到这个人间地狱——沙德村。娜娜的母亲从来没有反抗过，只是像一件被玩剩的物品任人安置，娜娜也从来没有一次在爸爸离开之时哭闹着要一起去城里。沙民也如此，面对灾难，面对死亡，他们从来都是木讷地接受，没有想过逃离，更是没有想过改变，只是一心将希望寄托到我的身上——神树的身上，渴望着上天能够给他们雨露恩泽，给他们安逸的生活，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千百年来，世世代代，过着同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尊女卑，恪守不合时宜的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
这一刻，爸爸手足无措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娜娜，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以为每月一次的到访是对她最好的礼物，也是一种恩赐，而在城市里生活的他其实早就想过这样、这样的做法是远远不够的，只是娜娜和她的母亲没有提，他也就活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幻象、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多么离谱的世界里。
最后。
几天后，爸爸遵守诺言，真的带走了娜娜，但是不是跟他自己生活在一起，而是将娜娜嫁到六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贫穷小镇，就如她妈妈说的那样，接受命运的苦难。
一阵强风吹过，我的树叶被吹得掀动起来，这让我突然想起八年前，那阵将我带到这里的强风。我才恍然记起，那里的风，那里雨，那里的雾霭，那里的年年岁岁。
我困在那里的几百年，我困在这里的几年，我为了追求人类膜拜而被困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我错得太深了，八年前，我以为我逃出来了，我以为我离开生命的虚度了，却没有想到，其实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直被困在心里，那颗饱胀的，不属于自然的心里。
我又听到风唱起了歌，我又想到修行时那几百年淡淡岁月，我想我的山巅了，想那里的雾霭了……
心又是一阵绞痛，是娜娜在哭吗？十八年前的那场干旱，我用树汁救起的那个襁褓婴儿，对不起，我始终没能给你带来幸福。你被困在这里，又将被困到另一个陌生之地，我们都被困住了，我们也一直没有停止在寻找挣脱。
再见了，沙德村。今后再也没有神树，没有传统的信念，你们被困在这里，都是因为我的虚荣和不甘寂寞的心，我走之后，你们的信念也会破灭，你们会走的，会找到真正的信仰和生活。
钱小琳
七宝中学
一
亲爱的莉莉安娜：
我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离开你的第几天了，我十分地想念你，你过得还好吗？看到你上次的来信，我很为你开心，能获得进入帝都表演的机会是十分难得的，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让那些贵族将相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的，不用担心。
关于你来信上的问题，我会一一解决的。可可镇最近的天气不大好，老是下雨，你母亲的风湿病怕是又要犯了。不过你千万不要担心，还有我可以照顾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到叔叔阿姨的。
最近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游历完回来，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你那独一无二的碧绿的眼眸了（它们在你卷曲的黑发衬托下更加熠熠生辉）。
对了，听说最近帝都并不是很太平，注意安全，小心行事为好。
爱你的
维柯尔
维柯尔吐出一口长气，把羽毛笔插进墨水瓶里，然后小心地在信封上写上收件人，牢牢地封住封口，接着又开始想莉莉。莉莉和他都是可可镇上的孩子，热情，天真。可是莉莉从小就与众不同，她热爱历练和冒险，做什么都比自己优秀——维柯尔一边笑一边摇着头。
莉莉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所以她应当到处走走，让世界都知道什么是风华绝代，她就应当用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和舞动的裙摆告诉全世界什么是倾国倾城。维柯尔一边走向信差一边胡乱地想着。就怕遇到什么危险。
信差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眉心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看上去格外吓人，所以相对来说他手中的信件也总是能比别人的快一些到达收件人手中（找麻烦的人少嘛）。信差玛索有些不太耐烦地在他的马边踢石头，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退了不少路人，在热闹的街上，这空旷的小角落就显得格外的冷清。不过维柯尔当然不会被他吓到——
“玛索～”维柯尔从阁楼上一路跑下来一路喊着玛索的名字。
玛索闻言抬头。
“来，写好了，给！快马加鞭地送过去！”
“又是莉莉啊，不过你怎么总是这么慢，又让我好等。”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整理措辞，好啦，快走吧，这次回来请你吃顿好的！”
“真的？那……不许反悔！”
看着一个彪形大汉毫无违和感地做出亮闪闪满脸期待的表情，维柯尔就脑仁疼。只好使劲把他推上马。
“真的真的！好了你快走吧！”
“你要记……得——哦——”玛索的声音越拖越长，越走越远，渐渐的听不见了。
二
亲爱的维柯尔：
托你的福，在帝都的演出很成功，剧团的主演相信很快就会变成我的位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城市，走在普通的街上就连民居的屋檐也会闪闪发光一样！演出的剧院更是漂亮，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教堂。我真希望你也能在这里，好好看看这美丽的城市！
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各色的珠宝和绸缎在阳光下簇拥着叠在一起，让人心动。走在街上的都是打扮得华丽的富人和贵族，不过我相信我虽然没有昂贵的珠宝也一定是街上最光彩照人的那一个，在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很高兴。
只有一件事总是让我糟心，还记得以前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个芙莉缇吗？就是我们剧团的红发女主演，她总是那么不可一世地使唤着剧团里的每一个人，好像天经地义一样，一看到格纳先生又立马变得温婉贤淑起来，比水还要柔软地说话，就连呼吸声也变得软绵绵的了，真是让人受不了！她甚至有一次威胁我说要把我的头发全都像割稻草一样割下来，可怜我的长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