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妤是在一个舞会上。
二十几年了,妤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岁月抹过的痕迹,只是成熟了许多,优雅了许多。她的眼神依旧放着光芒,却能让你感觉到淡淡的忧伤。在我的印象里,妤一向是很开朗、很现代的,可今天,一身得体的暗花深红的旗袍,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髻子扎得较高也相当整齐,让你感觉仿佛是从旧朝里走出来的贵妇人。妤也怀旧?这让人很惊讶,在她的人生岁月里,究竟穿过了一个怎样的时空隧道,又是因为什么能让她如此安静地坐在一隅,细长的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听着优雅的舞曲,欣赏美丽的灯光?关于妤,我是听一个同学说的,很不幸。这让我对妤又多了一份悱恻之心,笔下的文字开始回忆与她同学的岁月,探究她不幸的人生以及她放纵身体而又专一情感的另类心理。
一
妤是我初中同学,具体地讲是初中三年级同学。记得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我初中读了五年,妤是第五年转到我们班的,比我要大些。那个时候,因为自己从农村来,因为自卑,所以和妤没有什么接触,仅同学而已。妤是城里人,父母都是供销社的,计划经济给了她许多优越,那个时候她就有属于自己的女式自行车,口袋里老有我们不知道名称的高级糖果。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高高在上。她敢把手搭在她喜欢的男生肩膀上,敢在夏天穿很短的裙子,敢与她不喜欢的英语老师顶嘴,敢在下晚自习的时候约大男生出去吃东西。妤很漂亮,在她的生活中也似乎只有微笑,很燎人,弄得许多男生下晚自习后躺在宿舍里想入非非,刚才脑袋里还全都是ABCD,三角几何,可一会儿就和一个心仪的女生坐在学校大操场边的树林里……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偷着换短裤,发生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年代,那个年龄,谁都有了感觉,可谁都不敢说,懵懂、幻想以及淡淡的渴望与生活的现实极为矛盾地在这一代少男少女的心中冲突着,挣扎着,想爆发却被一张厚实的皮裹住,看不到一丝光明,但妤好像例外了。
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妤的消息。
我走近妤,想和她聊聊天,但又担心她会拒绝,因此,我做出了一个请舞的动作,自认为很男士、很优雅了。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我继续用手指夹着她那高高举起的细长的香烟。
“鱼儿,你好!还认识我吗?”听到叫她“鱼儿”,眼睛里忽然有一束光从高翘的睫毛下过来,我能感觉出她那份突然而来的亲切与疑惑。
“你是……”
“我是‘小老生’哪!”
“‘小老生’?罗……晓森?”
“对,罗晓森,体育课和你抢篮球被老师罚的那个小老生。”
“哦,对对对,小老生,你好,怎么这样优雅,初中毕业后你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在哪高就?”她一下子变得热情了许多,没有之前的那种神态了。“鱼儿”和“小老生”都是我们同学时的绰号,因为她整天活泼快乐,大家叫她鱼儿;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大留级生,大家就叫我小老生了。
我们聊了很久,但基本上是说我的情况,这违我所愿。妤喜欢,所以我也没有理由打破这种难得的氛围。我告诉她我艰难的求学路,告诉她我现在是一个司法民警,在监狱从事心理工作。其实,在这之前,有同学告诉我妤坐过牢。但当我说我是监狱民警时,她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倒是好像更加多了一份什么可近的情感。这让我放心了许多。舞会要散了,我约妤一个时间,她欣然答应了。临走的时候,妤说我像个作家,又像个骑士,说和我说话很开心,非常愿意跟我聊天。我为自己这一步的成功暗自高兴,作为一个心理工作者,我知道要打开一个人的心扉是很困难的,像妤一样,内心世界里的那份曾经的苦痛就更难了。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拨通了妤的电话,约她去了海边。
她打扮得很漂亮,也很庄重,像是出席一个盛大的晚会,一身洁净的连衣裙,裙摆在海风中飘忽。我们把鞋提在手里,光着脚踩在细软的海滩上走着,她的长发是那么的飘逸。良久,妤把墨镜从眼睛架到了额头,说:“小老生,有意安排的吧?”
“海边眼界开阔,心里敞亮,是吧?”
“你看你看,老本行了不是!”
“让你见笑了。”
“我们到那边坐坐吧。”她主动地说,似乎知道我的意图。
我们坐在卵圆的岩石上,看着海鸥飞翔。妤终于开口了,开始说她的情感,她的伤痛,她的放纵……其实,对于喜欢和我聊天的妤,我的静默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方法。
在约妤之前,我特地去过妤曾经服刑的监狱,找到了她曾经的管教民警。
档案记载:戴妤,女,汉族,1968年3月12日出生,家住临海市嘉兴区某某街,1999年6月因毒品罪被嘉兴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7年,2004年4月刑满释放……
二
妤说,初中毕业,父亲就送她去了省城姑姑家,在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和表演,这主要也因为父亲听说了她的什么。妤笑了笑继续说,其实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我知道妤的所指,点了点头。根据妤的性格,我想,妤在艺术学校一定表现得很好。
进艺术学校的第二年,妤认识了云,一个身穿白色西装,风流倜傥又壮实高大的男士。云有一家自己的公司,生意很好。妤是在一家KTV和几个同学过周末时认识云的,她在一家生活杂志上看到过,是封面像,一身白色西装,眼睛里透着火热与执着,看着妤的眼睛,让她感觉不安。
自那以后,云就像一片五彩飘幻的云彩,在妤的心灵深处撞击着她那一扇从未被人开启的门。白天上课集中不了精神,练功房里,云的眼睛也会出现在墙面镜里,特别是晚上,想到云,想到他那双眼睛,妤就浑身发热,仿佛一叶小舟置身于大海,一会儿被巨浪丢到云端,一会儿又掉到了谷底,心中只有尖叫,只有那自己说不清楚的无端的感觉。
一连几天,妤都会出现在那家KTV,可就是没有云的身影。妤很失落,从未有过的那种失落,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躯体之上了。也记不清是第几天了,妤无精打采地走出KTV,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一辆小轿车悠然驶近,汽笛响了几下,车窗缓缓落下。妤看到了那身白色的西装,那双令她浑身发热的眼睛。她的面颊顿时红润起来,很意外又很兴奋的样子,呆呆地站着。
“戴小姐,你好!”见妤似乎没有反应,云又接着说:“戴小姐,您上哪?我能帮上忙吗?”多么优雅有品味的语言,妤从内心告诉自己,要镇静,要镇静。这时,云先生已经下车,向她走近。
“云先生好!”妤的情绪异常地羞答。
从后面小轿车上下来的一个人很有礼节地递上一束玫瑰花,“这是云先生特意为您准备的,希望您笑纳。”面对这束美丽的红玫瑰,妤真的有点不知所措,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心仪的男士如此浪漫的礼物。
“戴小姐,您比这玫瑰还美丽!”云说。
之后的半年里,妤和云的约会很经常,名牌服饰云是从不惜金,中餐西餐更是舍得花钱,好像他的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从地里长出来的,大把大把的,似乎比银行还好使。妤是彻底地被这个男人征服了,举止大方,谈吐儒雅,风度翩翩,在妤的眼里,云是那么完美,那么绝对,她认定这就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
在和云相识的日子里,妤快乐地像小鸟一样歌唱,云跟她说过,毕业后就去云的公司工作,现在帮她找一家“别墅”,离开学校集体宿舍,但她婉然拒绝了云的好意。妤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还太小,一个人住有点怕鬼。她根本就不知道云的真实目的。
上帝就是这样,在给人快乐的同时,也会给人痛苦。就在妤感觉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的时候,他的父母双双下岗。供销社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已经风雨飘摇。妤的支付也就跟着渐渐少了,在母亲给她的信中,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家庭已经陷入了经济的困境,这对从小过惯了优裕生活的妤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生活费、零花钱都是云的。而更为痛苦的是,云也失去了消息……
说得这里,妤有些哽咽。她抬头望向远海,美丽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浸泡在海水里了,正如她此时的心,一半为现实的清醒而微笑,一半为曾经的沦落而潮湿。
我提出要走,去宾馆吃点东西,晚上找个清静的茶座再聊。妤拒绝我,说她愿意将自己放进自然,让自己沐浴在柔柔的海风中,她说这样真实、坦然。
我递给她一罐冰红茶,她鼓了一大口咽下,像哭泣了许久后的人哽咽下一口泪水一样。
我没有安慰她,我怕自己的话打断她美丽而痛苦的回忆。
妤说,云消失的半个月里,她一天、二天、三天地等,盼,她似乎忘记了父母下岗的事实,忘记了母亲给她写的信,忘记了自己的训练,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艺校学生。
半个月后,她焦急等待的电话终于响了,是云。
在一家宾馆的四楼套房里,妤见到了云,依旧穿着白色西服,依旧那么优雅,那样洒脱。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一切,冲上去拥抱着云,用泪水洗礼着思念……在温情的热吻中,妤像一只小小的羊羔尽情地享受着母亲的舔犊,如同久早的绿洲遇到了无边的新雨,湿淋淋的,叶儿在风雨中颤抖……
柔和的灯光里,妤无怨无悔地偎在云的怀里,听着他莫大的爱情谎言。
云说,这些天,他卖掉了自己的公司,准备带妤出国留学。为了妤,他愿当那个陪读的小保姆。莫大的感动犹如擎天的闪电,带着闷雷在妤的躯体内滚动,雨水溢出她的身体,再一次淋湿了云的肌肤……
妤太单纯,对他没有任何察觉,在妤的眼里,只有幸福的爱情和纯净得像深秋一样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