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这一天向来是林府上下男女老幼齐聚一堂的日子。而今年旧雪未消,新雪又来,林府的奴仆们就起了个大早,鱼贯进入自家的坐花园里,将梅树下的雪给扫除干净,又摊上厚厚暖暖的毛毡,再摆设上小几,小几上又陈设着一应酒器餐具。接着又在四周疏密有致地围上应景的屏风,而且特意用屏风围出个小角落,并用轻薄的帷幕掩盖住,那里端放着一张没有摆设物件的又长又矮的木几。坐梅园里遍植梅树,冬日里一片锦绣,因又开设筵席,故取李白“开琼筵以坐花”之意。此时,厨房里的动静也逐渐大了起来,从坐梅园也能望见升起的炊烟,在冬日里带来了暖意。
午间将至,坐花园里来了客人,几位林府的亲近本家入座后,林逋身为林府的二当家也入了座,最后入座的便是林府当初的大公子,现在的大当家,林述。在坐梅园里伴雪会亲友是林府数十年来一直广为称道的风韵雅事。尽管无数外人向往着这种在梅下饮酒,雪中聆琴的风雅之事,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理解在大冬天里还要故作风雅,饱受严寒的无奈。这屏风最开始也是没有的,后来上代主人年岁大了,依然想继续办下去,家里人本来不同意,但在上代主人的强烈要求下,只好折中答应围上屏风才能继续办下去。林述本也想停办的,然而不知此事怎么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夸赞这个林府聚会道:梅林意趣。这样一来,林述也不好意思停办了,于是就一直办到了现在。
各位都入座了后,林述大手一挥,酒菜就开始端了上来。先是冬日里必不可少的炭炉,有专设的妇人在一旁为之温酒。接着上来的是软羊,煨软了的羊肉,酥软异常;旋炙烤猪肉,肥美的猪肉经过炙烤后,辅以梅子酱,香脆而不油腻;还有一道鱼脍,取自天池鳞,鱼肉细滑爽口,宋人美其名曰红丝水晶脍;再接着就是皂儿膏、甘露饼、瓜萎煎这样的贴近平民又适合下酒的果子。这些子个小吃都是上一代凭喜好定下来的,林述未曾修改。上完菜后,妇人们将酒也给温好了,便呈给了各个主人。而这酒也是有来头的。每年年末或年初时分,林府都会收集坐梅园里的雪,待其化为水后储存到地窖里,然后在初夏梅子成熟的季节拿来酿梅酒,而他们现在喝的便是这梅酒。梅酒因为酿法不同,所以也有各种味道的区别。一般男性都会偏爱辛辣浓烈的口味,而女性则更喜欢那种包含了梅子果香,甜味或酸味的梅酒。与此同时,悠扬的曲调从那个拉着帷幕的角落中传出来,用以助兴。
即使是梅林意趣,也不免世俗一番,林府本家的亲友们纷纷向林述举杯,预祝今年的康健以及仕途上的顺利。唯独林逋久久没有言语,只是不停地饮酒。林述倒也没有不快,兄弟的秉性他是十分了解的。林逋毕竟是才子,性子不拘一格,异于常人,但兄弟间并没有什么隔阂。林逋不汲汲于名利,这和林述没什么利益上的纠葛,而且他虽然名义上是林府二当家,却很少过问府上的大小事务,只有这种聚会他才会勉强参与一次,大抵也是因为这满园的风光实在不可辜负。更何况林逋的才子名声确实于他林述有利。
弦琴一曲趋近尾声,回旋的曲调戛然而止,就像滴在风荷上的清圆在叶上荡了几圈后,突然滑入水面。满座的宾客拿着酒杯的手也停顿在半空中,怅然若有所失。林逋却笑出声:“冬华藏凛冽,夏暖入悠音。大哥,不如今天也让我奏上一曲来祝个兴。”
“难得君复今天琴兴大发,还不速取琴来!”林述立刻便吩咐下来了。
片刻,林逋便抚琴而坐,他先是拨响了一根弦,琴声清脆,之后旋律如流水般泻出,然而气象宏阔,琴声慢慢地汇成了大江,然而却给人以宁静之感,节奏放缓后,轻盈的音符像是飘在空中一般,如空里流转的霜霭,再远些是幽静的花林,向上一看便是一轮皎洁却没有拱绕的孤月。宾客们不禁拍手称快,一首琴曲竟能传达出张若虚那首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神韵。
“二人若是能够合奏,必定也成就一段琴瑟和谐的佳话啊。”一位宾客感慨道。
“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仲父,我还没介绍这帷幕中是谁呢!”林述卖了个关子。
“哦?愿闻其详。”
“这帷幕中的正是我的长女,林挽,尚未成年之前,还没怎么让她见过各位长辈,不过明天便是她的成人礼日。之前在阁中一直练习着琴艺,总算是略通一二。”
“贤侄,你就别谦虚了,这如果还只是略通一二的话,城中天音阁的乐师们不如还是焚了自己的琴算了。”
“但君复果然还是技高一筹啊!无人能出其右。”林述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君复,既然你名气远播,不如你为挽儿取个字吧。”
林逋略一沉思,道:“挽为留意,然而孩子是留不住的,不如就叫浟之吧,带有三水旁的浟。”
“浟,水流也,女子如水,不错。挽儿还不出来拜谢叔父。”
说罢,帷幕里朦胧的身影便走了出来,正所谓十五佳人娉婷时,眼角眉梢里都藏着秀气,又未施脂粉,如清水芙蓉般,宾客们咋一初见,顿觉如水殿之上传来的一阵珠翠香。
林挽敛衽为礼后说道:“浟之谢过叔父。”说完后,抬头眨着眼睛看向林逋。她对小时候曾见过的叔父林逋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寡言,还让祖父很是担心的人,而现在,她对这个琴艺出神入化,出口成章的叔父很是感兴趣。只是说完之后,林述便让她退下了。
“对了,君复你年龄也二十将半了,可仍然没有娶妻,当初父亲也是很为此事发愁,现在也该由我来发愁了。”林述笑道。
“不必劳烦兄长,此事我自会解决。”林逋云淡风轻地答道。
“难不成你那房前植的梅,真能化成人形,为林家传宗接代吗?”林述虽是笑着说道,然而话下之意明显别有所指,是在暗讽林逋不务实际。
“然而,娶妻于我并非是为了生子,长兄的观念与我并不相符。”林逋仍是不卑不亢地答道。
林述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干笑了两声,便不再搭理林逋,与其他人继续饮酒谈天。
林挽在帷幕里抚着琴,偶尔风大了一些,吹起了帷幕,她便看见了对面的叔父在花雨里就着落在盅里的花瓣,将梅酒一饮而尽。而林逋不经意对她的一瞥一笑竟乱了她的心神,手一抖,调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