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少地形上的界P艮,可以比得上心智的前沿。
-拉什迪(SalmanRushdie),《想象的家园》
我们都面对着相同的方向,但还是要花一整天的时间。
-立体音响乐团(TheStereophonies),《deK’Traffic)
精神病与艺术
我从维也纳四号线地铁的海利根斯塔站下车,上楼梯走出地面,迎接我的是十一月的冷冽空气。这一地铁站是个繁忙的转接站,有公交车连接市区与外围郊区,通勤者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进进出出。我很快就被赶着赴约或采购的人群包围,大家都把大衣的领口拉起以保暖。我来此不是为了公务开会或办什么差事,而是为了某个不寻常的探索,前往维也纳北部的郊区。我找到了正确的公车站,上车付了车资,以我生镑的大学德语向司机确定了该路车会停靠我要去的地点。
搭乘公交车出城,让我有时间逐渐从喧闹的莫扎特故居、萨赫蛋糕等观光景点,以及维也纳的通勤族中脱身。随着古老的维也纳森林将我包围,以及沿途经过拥有巨型古堡的村落,好比卡梅悠何、里奥波茨布吕克与克娄斯特诺堡,我感觉自己好像经由时光隧道旅行,回到过去。约半小时后,我抵达了目的地,一个名玛丽亚古更(MariaGugging)的小村庄。
古更这个地名在每个奥地利人的脑子里都印象鲜明,但可能不是为了什么好的理由。因为古更就像库珀蒂诺、安娜罕与纳什维尔这些地方一样,差不多就是因为一样生意而出名,但与苹果计算机、迪斯尼乐园和乡村音乐的家乡不同,古更经营的是人的精神状态古更是下奥地利精神病院的所在地。
至今提到这家精神病院的名字,还让人想起精神病学稍早且不那么光彩的历史。当时,该医院收容了数以百计的病患,病房窗口装了栅栏,每间房里都挤了15个以上的病人,但整间医院就只有两名住院医生。在德国纳粹期间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朿后不久,该医院存在的目的,是把“疯子”跟一般人群隔离、关起来,以免他们做出任何伤人害己之事。
但经过这么多年来,更富有同情心的医生接替了他们不那么开通的前辈,这个目的已经改变了。只不过走在灰色医院建筑之间的人行道上,尤其是在那个阴沉的晚秋之日,我依稀觉得有孤单受折磨的病患鬼魂在看着我。
我从正门沿着这些人行道当中的一条,走了半英里左右,来到隐蔽在森林边缘的一栋较小的建筑。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不寻常的所在,因为该建筑与古更其他的建筑都不同,外墙画满了色彩丰富的抽象艺术这里可以看到一张脸,那里有个看似随意挥洒的涂鸦,所有图案都以多彩、幻影似的风格呈现,创造出类似儿童绘画的印象。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见这个艺术品!以及创作它的人。
在我的向导凯特许尼格(NinaKatschnig)的陪伴下,我走进那栋建筑。有位房客拦住我,要根香烟。凯特许尼格耸耸肩膀说“他们烟抽得太多,但我们有什么办法”该名男子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环境脱离;但他偶尔会从中钻出,发出叫喊声,或以带喉音的奥地利德语提出个尖锐的问题。我们继续前行,走进一个小型厨房区,凯特许尼格t巴我介绍给费拉赫(JohannFeilacher)医师,他是位精神病学家和艺术家,也是我当时所在的5P栋建筑的负责人。
该栋建筑名叫“艺术家之屋”,是在1981年设立的,作为“艺术及心理治疗中心”所在。最早的居民是从山坡下方的医院里挑选的18位病患,包括精神分裂、精神病与躁郁症患者,但有个共通点把他们给结合在一起,那就是这些人都是非常出色的画家。成立该中心的目的,是为了实践创办人纳夫拉提尔(LeoNavratil)医师的理论。纳夫拉提尔于20世纪50年代来到这所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在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开始进行艺术治疗的实验,鼓励病人在纸上及墙上画画,当作治疗之道。他阅读了知名法国超现实画家杜布菲(JeanDubuffet)有关孩童及精神失常的素人画作的书,就与杜布菲取得联络,提到自己在古更所进行的艺术治疗工作。在杜布菲的鼓励之下,纳夫拉提尔写了本深具影响力的书《精神分裂与艺术》,于1965年出版。
纳夫拉提尔认为精神分裂及其他精神病患者的心灵,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艺术的产生过程。他声称精神分裂患者与创造之泉具有某种原始未经修饰的特殊接触方式,可让他们创造出“纯粹”的艺术。纳夫拉提尔退休后,费拉赫医师于1990年代初接掌了医术家之屋的负责人职位,根据费拉赫的说法纳夫拉提尔相信精作中病产生艺术,所以每个精作中病人都是艺术家。”纳夫拉提尔显然是具有六七十年代时代精作中的人物,强调个人的迷幻之旅。在当时,精神病(不论是天生的还是由药物引起)可以创造艺术的观点,可是拥有热诚的听众。古更艺术家第一次公开展示画作是在1970年,从那之后,这些人的创作在整个艺术界就为人熟知了。
在那些精神有病的古更艺术家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仍是饶富争议的科学议题。这些人当中有些确实患有精神分裂症,但不是全部。纳夫拉提尔指出,其中有些人的智力不高,经常是童年早期脑部受伤造成的结果。有许多都经历了极为艰难的成长过程,没接受多少教育以及遭到忽视。他们经验过的这些虐待,对他们的艺术作品绝对有重要的影响,其中有些作品的风格相当暴力。
瓦拉(AugustWalla)是位特别有趣的病人,也是古更的画家里最出名的一位,他的一些作品曾卖出超过一万美元的价码,世界各地都有人收藏。瓦拉与心理不正常的母亲及外祖母共同生活在多瑙河畔简陋的贮物棚里好多年,平时搜集附近乡间的废物,并以充满想象力的绘画装饰小屋内部。由于母亲有意将他与外界隔绝,他的生活里一直没有任何男性人物存在。
费拉赫解释道%他的母亲一直把他当小孩看。”或许是怕他离开了怪异保守的家庭环境,安全会出问题。
他们一家住在不到五平米可以移动的空间里,屋子中间是煮食的炉子,四周堆满了如山的垃圾。当母亲不能再照顾他时,瓦拉给送到艺术家之屋,母亲则进了山坡下方的医院。瓦拉在头十年间,拒绝同任何其他病人讲话,延续他五十年来住在贮物棚、近乎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这段期间,他在树上写字,并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画满了幻想式的图案,后来还延伸到室外的建筑外墙,那真正是创造力的疯狂发泄。然而他仍把自己完全包裹在与世隔绝的家庭圈子里。
当他的母亲以九十七岁高龄去世时,一切都突然改变了。
瓦拉一下子脱壳而出,整天找人聊天,对象不限,且天天如此。
一连好几个月,他都像个小孩一样,跟在费拉赫医师后头,以无止尽但不连贯的自言自语纠缠着费拉赫。事实上,费拉赫以及后来包括其他住户,都取代了母亲的位置。瓦拉的躁狂期前后将近十年,但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变得不那么极端,直到他于2001年过世。有趣的是,在这段期间内瓦拉很少作画;所有他的杰作似乎都来自早期封闭的阶段,好似他除了母亲之外,唯一同外界联系的方式就是涂鸦与作画。纳夫拉提尔认为像瓦拉这样的素人画家,与外界切断联系,不在乎任何艺术训练想法,也不关心流行时尚,让人对原始的创作过程有所认识。事实上纳夫拉提尔说,精作中失常者告诉我们如果能抛开一切世俗桎梏,我们都有能力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在艺术者之家工作了25年之后,费拉赫摒弃了纳夫拉提尔提出的“所有精神失常者都是艺术家”的说法。他相信精神病院的病人里,具有艺术天分的比例与外在世界是一样的。他告诉我“由于我自己是画家,我把他们看成同行。”这些人在心理上确实有些缺失,但显然拥有某些可与世人分享的天赋。费拉赫还告诉我,虽然他认为纳夫拉提尔多数的想法太简单,但精神分裂患者确实拥有一些有趣的特征:“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返璞归真,我指的是回到童年。”
究竟这种童稚状态与艺术生成又有什么关联?没错,孩童都有信手涂鸦、把玩黏土以及折纸的冲动,从他们的心灵深处确实萌生出原始的艺术创作。问题是为什么?
由瓦拉及艺术家之屋其他成员所创造的画作,给称为“局外人艺术”,或是用杜布菲首创的名词:“原生艺术”。这种绘画是由没受过特定艺术流派训练的人所创作,通常给归人原始派艺术家运动的一支。根据该学派的想法,艺术已被各种形式的运动、流行以及市场给腐蚀,只有回归到“原始”文化、孩童以及精神失常者的作品,我才能找到一些纯粹艺术创作的感觉。
为了维持这种“纯粹”,古更的画家对于其他画家的作品并不那么感兴趣。瑞士有家电视台给艺术家之屋拍过一部纪录片,工作人员把一批古更画家带到当地一家博物馆,想看看这些人对馆藏的画作有什么反应,结果是他们完全忽视墙上挂的画。费拉赫笑着告诉我博物馆最有趣的地方是咖啡厅。”对这些人而言,最了不起的画作是他们自己画的,他们都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当中。对多数美术教师而言,成为正式画家的先决条件,是要了解艺术史、风格以及技巧等细节;那么这些多数没受过教育的人,又是如何创作出美丽的艺术作品?一早引发他们创作的动力,又是什么?
我离开古更的时候,对于原始的创作过程有些认识,同时我还想了解更多,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人类将周遭世界(或是源自脑海)的影像!以二维或三维的方式重新呈现。史前人类的素人画家,是否像艺术家之屋的居民那样,是在一股冲动之下创作的呢?有这个可能,但如果我们假定人类的行为具有适应的目的,那就很难解释艺术是为艺术而存在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在洞穴壁上画画,并不会让你抓住更多的羚羊,也不会让你跑得比一群狼还快。
艺术,就算是创作于几万年前不么精致的艺术,究竟对于人类心灵的内在运作以及人类意识的起源,揭露了些什么?
这一点我们得回到七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但在那之前,我要先打个岔,介绍一下现代分子遗传学。
尼安德塔人会说话马?
1996年,英国伦敦儿童健康研究院的一群医生为了一个有趣的病例,向牛津大学人类遗传学教授莫那可(TonyMonaco)请益。这些医生正在研究一个原籍巴基斯坦、具有遗传性语言障碍的家族;为了保护隐私,他们称之为“KE家族”。这个家族连续三代都有人由于无法控带作面颊下半部的肌肉,而丧失说话的能力。同时他们还有文法上的问题,以至于无法让外人了解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给引发出兴趣的莫那可教授同他的团队,进行了所谓“基因组扫描”的工作,也就是分析KE家族成员(不论有无语言障碍)的基因组里数以百计的变异位置。这么做的用意是:如果这些基因组上特定位置的变异标志,可在有语言障碍的家庭成员身上发现,但在语言正常者身上却没有,那么造成障碍的基因改变就有可能位于基因组上的这些位置。经过一年的辛苦工作,他在第七号染色体上发现一个与语言缺失有关的区域。问题是,该区域带有70个左右的已知基因,要确定是由其中哪一个基因造成,不是件容易的事。
结果他们运气不错,在此同时,牛津有位医生也碰上了一位患有语言障碍的孩童,情况与KE家族出奇地近似。这位给称为CS的小孩也接受了莫那可团队的分析,结果显示这位病人的染色体出现了“易位”这种突变;也就是某条染色体的一段给切了下来,接在另一条染色体上。当这种突变发生时,如果切割点是在某个基因之中,那么该基因的功能将受到损坏。CS身上受损的基因叫作FOXP2,在KE家族也出现了突变。
这可是头一次发现某个基因对语言有所影响。描述该发现的报告于2001年在声誉卓著的《自然》期刊发表时,引起媒体巨幅的报道;有些新闻记者说,“语言基因”终于给发现了。
FOXP2是“叉头框蛋白P2”(ForkheadboxproteinP2)英文的缩写,其蛋白产物属于一群称作转录因子的成员。转录因子与DNA产生的互动方式,是会将基因开启或关上;因此它们就像基因组里的“分子教练”,在基因组功能的游戏中发号施令,调动参与游戏的人员。由于它们的作用影响了许多其他基因的开关,因此改变这些转录因子对于一个人的身体与心智特征都可能有复杂的影响。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单一基因的突变,就可能影响像语言及文法这种以往认为非得由数以百计的基因才控制得来的复杂功能。
由于FOXP2在基因调控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该基因在演化过程中遭到保留,以黑猩猩与小鼠的版本相比,非常近似。有趣的是,该基因在小鼠身上出现突变时,这些小鼠也表现出语言失常,在婴儿期发出不正常的声音。虽说小鼠显然不具备人类复杂的口语能力,但该结果却显示,在超过七亿年之久的演化过程中,某种类似功能给保留了下来。
FOXP2的研究结果,马上引发了新的问题该基因结构的改变,是否是人类祖先得以发展出语言的主要生物变化?人类的祖先,包括南方古猿、巧人、直立人与尼安德塔人,是否有能力跟同类彼此沟通,是体质(生物)人类学上争论最激烈的问题之一。
多数研究者相信,南方古猿这个最早的人种所拥有的原始语言技巧,与黑猩猩差不了太多。大脑经由演化而扩张的现象,最早在巧人身上出现,后来在直立人身上更为明显,语言能力也可能因此变得更复杂。到了五十万年前与智人分道扬镳的尼安德塔人,应该已经出现了口语。支持证据来自以色列喀巴拉洞穴(KebaraCave)发现的一具保存完好的六万年前尼安德塔人骸骨,其中带有完整的舌骨。舌骨是块位于喉头的纤细骨头,提供了形成喉结的构造,有助于调节口语声音。尼安德塔人拥有舌骨,代表他们也可能发展出复杂的语言。问题是尼安德塔人的FOXP2基因究竟长得什么样?他们是否也拥有形成语言的基因能力呢?
不幸的是,现存并没有活着的尼安德塔人可以测试,否则答案就简单了。但在某些情况,还是可以从死去已久的标本中取得DNA做测试。对遗传学而言,研究古代DNA这一行等于是扑克牌戏里的豪赌局风险大,报酬也大。DNA不是特别稳定的分子,通常在生物死后不久就分解了。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从古老标本中萃取DNA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