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明说：没办法，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不把我喝得四脚朝天不罢休似的。也是我们的错，谁让我们在班禅山上说要去买酒来着，他们绝对相信，他们说别的地方没有一百箱酒，你们只能跑到格尔木来买酒？不如我们跟你们一起到格尔木，反正在哪里喝都是喝。
孙学明说：他们之所以绑架我，是因为看到潇潇和我在一起。大胖子说女人在身边，男人就放不开，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唱的歌不敢唱。我说还是把女人找回来，女人身上有钱，没有钱我怎么去买酒？大胖子说怕没有，先喝我们的酒，你的一百箱酒先欠着。
孙学明说：那个大胖子叫尕布藏，是个牧人出身的老板，好领导啊，咱们以后要是还能见到他，就拉他去北京喝酒。
后来我了解到，尕布藏的确是个威信很高的老板，全县人民只要是会喝酒的，都跟他喝过酒，喝一次人们对他就加深一次印象，当然是好印象。下一次再喝，总要念叨：尕布藏怎么没有来？所以在这里我不想写出他当时出任二把手以后又出任一把手的地名来，免得这个地方的人民误解，说我是在指责尕布藏不干工作光喝酒；免得不了解情况的人说，喝酒都喝到这份上了，不是腐败是什么？
其实在牧区，喝酒就是工作，不会喝酒怎么联系群众？怎么体现你的真诚厚道？而你要是一点真诚厚道的表示都没有，牧民群众就会对你敬而远之，你的任何想法都实现不了，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到。这跟汉族用吃吃喝喝的办法显排场，搞关系，挥霍公款，巴结领导，拉帮结派完全是两码事。对尕布藏他们来说，喝酒就是喝酒，追着，撵着，千辛万苦地找你喝酒本身就是目的，别无所图；喝完了，你走人，他不求你什么，说不定这辈子也就是这一面之交。或者可以有这样的类比：在内地，许多人表面上是好官实际上是贪官；在西部，许多人表面上是贪官实际上是好官。
再说了，尕布藏千里追踪只为喝酒的行为，也是秉承了父辈们的习惯。他的父亲曾经骑着马走了一个月，就为了去参加一次康巴人的赛马会。参加完了又用一个月的时间骑马回来。图个什么？就图个活着。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不图什么的时候，什么就都有了。尕布藏小的时候，经常去公路边看汽车，他先用一个星期在草原上找到自家的马，再骑马走一个星期，到了公路边，坐着看半天汽车--大车、小车、敞车、篷车，有时能看到十几辆，有时能看到四五辆，然后美滋滋地返回，再把马放开，让它想去哪里去哪里。那时候牧民家里的马都是放开的，自由自在地满草原乱走，人要办什么事就得先找马，有时要找个把月才能找到，找到了再花更多的时间去远程跋涉，而真正要办的事情却是小而又小的，买根针，换一顶毡帽，串个亲戚什么的。大的事情当然也有，比如拜佛，迁徙，赶羊换糌粑，去茶卡驮运青盐，那就需要长年累月了。
荒原辽阔，人性散漫，就这么活着，年年月月，谁也没有资格笑话他们，如同他们没有资格笑话别人一样。人嘛，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这辈子完了，有下一辈子；到了下一辈子，他和你就颠倒了--你成了牧民，他却呆在城里，至少是个周宁一样着书立说的博士生导师。
我们被尕布藏一伙押送进了赞布鲁那布大酒店。
赞布鲁那布？怎么是个这么古怪的名字？
周宁说：赞布鲁那布是藏族的黑财神，过去被供奉在寺庙里，远离尘世，高居于铜臭之外，现在却日甚一日地贫民化了，就像汉族的赵公元帅一样，被人随随便便地供奉在了俗屋下、钱眼里，并且不管黑财神愿意不愿意就用人家的名字来给酒店命名，这当然是侵犯名誉权，但好像赞布鲁那布老爷并不在乎。
我们看到酒店大堂的正墙上画了一尊两人高的黑财神像：浑身精赤，黑如焦炭，两条白花花的蛇从脖子上垂下来，用张嘴吐舌的头遮住了他的下身；他右手抱着金色的大鼬子，左手托着红色的骷髅碗，劈腿站在一个趴卧在地的裸体男子身上--是赤裸裸地赚钱，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意思？或者是说：人虽然身在欲界，心却必须是一尘不染的。还有可能是以毒攻毒的意思：让黑财神用怒目金刚的形貌冲破尘网的封锁，打倒一切利欲熏心的恶趣之念，然后经营酒店，广利众生，图个殷殷实实、美美满满的来世。黑财神的背景是金轮和火焰，灼灼其华，十分辉煌，就好比文革时毛主席纪念章上的大闪光。
周宁说：这个黑财神是古代印度的财神巨臂洛的派生，巨臂洛也是个裸体怒脸的胖大汉子。据说现在的印度还保留着巨臂洛的古代雕塑。
在印度巨臂洛的后代赞布鲁那布黑财神的注视下，我们又要度过一个醉生梦死的白天了--想喝酒的喝酒，想睡的就假装醉了，躺在沙发上睡觉。孙学明和张文华当然是要舍命陪君子的，他们咬紧牙关，举起双手，左右开弓，一圈儿一圈儿地划拳，已经醉到再也不醉的程度了。
轮到和尕布藏划拳，孙学明和张文华都要说：尕布藏你好。尕布藏说：好好好，好得很，喝酒还有不好的？然后就边唱边划。看到对方毫不含糊地输拳，毫不含糊地喝酒，尕布藏大为感动，一再地说：我今天碰到厚道人了，你，孙学明同志，还有你，张文华同志，是英雄好汉。其他人，你们的那一位，戴眼镜的，周教授，绝对不行，耍奸溜滑不喝酒，不喝酒还做什么学问？还教什么学生？教出来的学生全部是牛皮大王。还有那一位，姓杨的，滴酒不沾？我就不相信，骚羊见柳，男人见酒，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不喝酒就白活一世了。
下午是洛桑警察继续在赞布鲁那布大酒店请客，说要对我们表示道歉，其实就是找个借口喝酒。洛桑警察把歪在沙发上睡觉的王潇潇、周宁、张长寿、刘国宁和我拉起来说：所有人都必须喝酒，不喝酒就是不接受我的道歉，那你们就对我不起了。
我们都喝了。但我喝的是白开水，洛桑以及扎西警察以及请来作陪的尕布藏一伙都没有发现，不是他们没长眼睛，而是他们根本想不到：喝酒的时候还有用白开水作假的。我利用了他们的诚实来欺骗他们，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尕布藏看周宁王潇潇和我以及刘国宁张长寿都喝了酒，就三番五次地说：你们上午没给我面子，明天一定要补上。我们寻思明天还要喝？这样没完没了地喝下去，就只好醉死在这里了。
酒喝到晚上，扎西警察才告诉我们，他并不是跟尕布藏他们一起来的，他是在奔赴沱沱河的途中碰到了尕布藏他们，就吆吆喝喝地拐到格尔木来了。我们问他去沱沱河干什么？他说他了解到了一条盗卖珍贵文物的重大线索，准备去沱沱河拦截这帮人。
周宁说：那你还在这里喝什么？还不赶快去破案。
扎西警察说：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中国这么大，他们跑一年我追一年，跑十年我追十年，我就不信抓不住这伙贼。
孙学明说：看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扎西警察说：我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现在有没有线索？
孙学明说：目前已经发现了三条有价值的线索，一是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二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三是佛梦摊广惠寺的莲花金刚；另有两条线索目前还没有显露，一是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二是一个在都兰吐蕃墓群发掘工地失踪了的日喀则的民工。现在又有了你发现的这条线索，说不定你拦截的这帮人，就是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窃贼。
扎西警察说：人头鼓是寺院里镇压妖魔鬼怪、邪门外道的法器，我可不敢招惹这神物，万一把我当成邪门外道怎么办？他缩了缩脖子又说，你们在五道梁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沱沱河拦截盗窃犯。有了福报，我沾你们的光跟着立功；有了灾祸，我就远远地躲开，反正我不过是跟你们去凑热闹的。
孙学明说：行啊，五道梁的长寿老人刘金珠是我的朋友，你去他那里找我们。
扎西警察说：看不出你们这些人这么厉害，藏民害怕的你们都不害怕，我听说人头鼓是西藏的护法，到了藏土它降福，离了藏土它为害，你们可要小心一点。
他这么一说，我们不免就心急如焚，互相提醒着：不能再喝了，我们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进藏了。
王潇潇说：咱们逃跑吧。
周宁说：跑了他们还要追，可不能让尕布藏把我们追到西藏去。
刘国宁说：那还是得跑，一个一个往外溜，我先出去，在车里等你们。说罢刘国宁站了起来。
尕布藏警惕地扭过头来，一把攥住了刘国宁的手腕：你不能走，厕所在里头不在外头。
王潇潇说：这可怎么办？
周宁说：现在就看孙学明和张文华的酒量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尕布藏一伙灌醉，然后脱身。
但是尕布藏一伙似乎永远不醉，大家似乎永远要这样颠三倒四地喝下去了。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不知谁的手机叫了起来。大家都摸口袋，只有尕布藏无动于衷。
周宁乘机拿出自己的手机，起身说：我去接个电话。
尕布藏笑道：你不要耍奸溜滑，明明是我的手机响了。
果然使劲叫唤的就是他的手机，他掏出来喂了一声，立马就不高兴了。
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来的，询问尕布藏在哪里？尕布藏说：我在格尔木喝酒呢。对方说：快回来，明天上午要开会。他说：我酒还没喝好，回去干什么？怎么迟不开早不开，偏偏这个时候开？对方说：酒千万不能喝好，喝好了回来怎么办？大家说了，这次要和尕布藏好好喝一通哩。尕布藏说：不行不行，我走了对不起这里的朋友。
话虽这么说，组织纪律还是要遵守的，尕布藏准备去了。他遗憾地摇头晃脑，对我们说了一百个对不起，又说了一百个下次一定补上，起身连干了满满三杯酒，算是对自己的惩罚，然后向我们每个人作着揖，带着他的人马出去了。
出去没走几步，他突然又跑进来，鞠着躬说：不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大家唱个歌算是再次赔罪。他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唱到这里他大喊：听见了没有？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们说，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们唱。嗓子顿时哑了，他毅然转身跑了出去。外面传来了发动汽车的声音。
我们簇拥到门口给他们送行，都喊着：尕布藏，你走好。
尕布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沙哑的歌声回答我们：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
尕布藏连夜回去了。扎西警察说：尕布藏赶到也是明天下午，开屁的会哩，回去就是喝酒。
我们觉得一下子解放了。离开酒桌，坐到沙发上，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孙学明征询地说：现在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是不是找个宾馆睡一觉，司机什么时候醒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国宁和张长寿说：昨天上午睡了一觉，现在还能坚持，干脆走吧。
孙学明等候的就是这句话，立马说：太好了，有二位司机忘我奉献的精神，我们离目标就越来越近了。但是路上一定不能打瞌睡，互相提醒，多说笑话，把知道的黄段子全倒出来。
周宁说：又要分兵两路了吧？
孙学明沉思着，就像思想者那样用拳头挤住了本该说话的嘴。半晌，他又像电影上的拿破仑那样伸出手来。大家愣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此刻又开始头昏脑胀了的王潇潇反应敏捷，细声细气地说：地图伺候。
周宁说：地图在墙上，抬起头来看。
孙学明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说：我们需要的路怎么上面没有？
张文华赶紧说：国库里的银子一直不富裕，路一直没修，国务院研究了好几次，好几个五年计划里头，都把它放进去又取出来了。不过路还是有一条，是藏羚羊和野驴踩出来的。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孙学明说：既然鲁迅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们还犹豫什么？走。他用手掌在昆仑山上一劈，又说，一路人马沿着青藏公路直杀楚玛尔河，一路人马渡过那棱格勒河，到达多喀克，穿过昆仑山，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前往楚玛尔河。两路人马在楚玛尔河沿会师，然后一起前往五道梁，再往沱沱河。他从茶几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枝花，朝地上一扔说，周宁听命，你率领十万人马沿着青藏公路前往楚玛尔河沿。张文华听命，你率领娘子军连前往柴达木西部，强渡那棱格勒河，拿下那棱格勒寺。
周宁说：不行，我还是带领十万人马去那棱格勒寺，我以前去过。张文华也说：我应该去楚玛尔河沿，说不定沿途我能碰到我的朋友莲花金刚，找到了莲花金刚说不定就能找到三个川西喇嘛，因为他和他们是同道，远远地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哪里了。
孙学明沮丧地说：你们谁见过在皇帝的金銮殿里有说不字的？谁见过在曹丞相、诸葛丞相的令牌前有说不字的？谁见过吐蕃将军的幕帐里有说不字的？
我们都说没有见过。
孙学明又说：尽管现在中国人可以说不了，但是，也不能见什么都说不啊？比如你们不能对吃饭拉屎说不是不是？而你们对我说不，就等于是对吃饭拉屎说不，因为我管钱哪。
我们哈哈笑着。
周宁说：我们尽量争取活着会师吧。
孙学明气吞山河地说：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我们离开了赞布鲁那布大酒店。我作为周宁的十万人马，王潇潇作为张文华的娘子军连，分别坐进了切诺基和北京吉普。孙学明有点举棋不定：是跟着我们走呢？还是跟着美丽的王潇潇走？临启动的一刹那，他毅然走向北京吉普，坐在了王潇潇身边。王潇潇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头美得就像老虎叼住了羊。
凌晨的空气里飘荡着八月的凉爽，真舒服。扎西警察和洛桑警察送我们。他们都说：我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张文华问扎西警察：你什么时候去沱沱河？扎西警察说：睡一觉再说。张文华就夸奖他：你真潇洒，没有什么事能让你着急的。
这时刘国宁打开了汽车里的录音机。扎西警察笑了笑，两手一张，借着酒劲儿无比动情地跟着录音机唱起来：
嗡嘛呢叭咪吽--我站在遥远的天际，找寻昨天的梦想；遗留在心中的泪水，但愿是那孤独的向往。我站在茫茫的雪原，祈祷生命的轮回；回荡在远方的呼唤，但愿是那众神的光芒。嗡嘛呢叭咪吽。
这是德乾旺姆的《祈祷》。我们都跟着唱起来。
汽车开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