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出长安】
懿宗是糊涂人，三十二名将及第的举子的诗文，也包括那篇深为刘瞻赞叹不已的黄巢的策论在内，他只胡乱地翻了翻，就算看过了。随即朱笔加了敕批，全部准放及第。啊呀，刘瞻胆子不小！倘若皇上逐篇仔细审阅这三十二人的试卷，那黄巢的策论不要引起圣怒？刘瞻的胆子本来就不小，平素常犯颜直谏——虽然这些谏言从未生过效，他居心是要皇上将这篇策论好好地看一看，触动皇上的灵魂的，及至他看到皇上并未细看时，想想也罢，这样可免得动“干戈”，费唇舌，就可使黄巢得状元及第，所以他在一旁没有开口。
懿宗是糊涂人，杨复恭、路岩、韦保衡乃至高浞，他们老奸巨猾，不糊涂。就在贡院试策这天，高浞刚看了黄巢交上来的试卷之后，准备待散场，赶紧去向路岩汇报，加之后来高浞训斥黄巢不成，反而被黄巢抓住他的把柄整得他狼狈不堪。高浞怀恨在心，去到路岩那里之后，更是添油加醋地说：黄巢在策论中如何攻击皇上，又如何攻击枢密使杨复恭等内官以及路、韦二相公，疯狂不逊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路岩等奸人并非不知还击，因为他们清楚，他们已私荐了十八个举子请刘瞻准放及第，如若在这当刻对刘瞻所看中的举子黄巢群起而攻之的话，刘瞻会充分利用他这时身为座主的权力，那他们私荐的十八个举子就一个也别想及第！他们是在心眼里同刘瞻交换条件。至于黄巢，他们想过了，待他们所私荐的那十八个举子及第了，除了官，那时他们共奏一本，这个黄巢是不难参掉了，甚至随便找个茬儿置他于死地也不难！时下呢？不宜打击他。这就是他们这些奸人的鬼胎！
所以说，对于甚至在众举子中都已传开了黄巢那篇措辞激烈的策论，懿宗是真糊涂，路岩等则是装糊涂。
谁知刘瞻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毅然决定，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今年取士须全部取这经过严格筛选出来的三十二位有真才实学之人，至于路岩等私荐的那十八个，一概不用，并且给这些奸佞小人一个措手不及，上午在明义殿得到了皇上的敕批，随即回贡院就发了榜。
刘瞻这一果断的行动确实使得群小人们措手不及，心中惶惶。
贡院发榜后不到一刻工夫，高浞慌忙赶到了路岩府中，满头大汗，见了路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路相公，糟啦，贡院发榜啦！”
“贡院发榜怎么就糟了？”
“啊呀，相公有所不知，这刘瞻老头儿太厉害，他原先答应了我的，但我们的那十八个人，一个也未上榜，而榜上的及第进士三十二人全是刘瞻的门生，头名状元就是那个在策论中骂我们也骂皇上骂得最厉害的黄巢呀！”
“啊？……走！我与你赶紧找杨枢密去。”
一个姓王的举子已先找到杨复恭那里去了。他本是洛阳一豪富之子，为了想弄到一个进士名，刚到长安就送杨复恭两千金，杨复恭收受赂遗后，向他拍了胸脯说：“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了！”
今日在贡院榜上，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气又急。这刻见到杨复恭就说：“枢密大人，在下打算回去经商了……”
他的意思是要讨回那两千金，不过不好说出口。
“咳，傻小子，经商纵然能聚财百万，说到底还是个商贾，马上发了榜你就是进士，过个时候放你一任上州的州刺史，只要你头脑灵活一点，在任上一样能赚大钱。这有钱有势又有名的事儿，比起那单打一的经商来，可是要好百倍也不止啊！”
“可是今日已发了榜了，榜上没有我的名呀！”
“啊……这混帐高湜！”
他们正在说着，忽然见一小太监来报，说路相公带了高湜来了，接着又报，说韦相公也来了。
等来人进来坐定，说了来意之后，杨复恭脸色气得铁青，说：“我先去见皇上，等一会，路、韦二相公可至明义殿，极请开延英！”
杨复恭走了不一会，路、韦二人并高浞，很快就到了明义殿前丹陛下跪伏下来，口称有重要军国大事面奏皇上，极请开延英！
这时，懿宗不在这明义殿，而在承欢宫王才人那里。但按照惯例，凡有大臣极请开延英，需立即报与皇上知闻，加之这时伏于丹陛下的又是一向为皇上所宠信的路、韦二相公，所以明义殿值班太监赶紧去了承欢宫。不到一刻工夫，值班太监回来了，告诉路岩等，说皇上已准奏，叫他们先去延英殿前侍候。
半个时辰之后，懿宗乘辇到了延英殿，见了跪伏在地的路岩、韦保衡等便说：“卿等请起，有何急奏，可至殿庭内从容讲来。”
懿宗在延英殿御座上坐下之后，杨复恭、路岩、韦保衡、高湜，被赐坐两旁。
韦保衡起身跪下，伏地奏曰：“陛下，今岁礼部很不公平。所取进士没有真才实学，都是靠的人情关系。”
“卿请起来。”懿宗转向高浞问道，“卿为考官，为何取士不公？”
路岩不等高湜回话，赶紧说道：“陛下，高湜以峻德伟望，为天子选才俊，敢不主持公道？都是为刘瞻所羁绊，不能施展才智。国家设科取士，而刘瞻窃为主司，附党背公，自为门生，且亲属尽得就试，都能及第，朝野都在埋怨！”
“怪不得这刘瞻今晨不与高湜、郑畋一道来上奏章，当时我因他乃国家元老重臣，素为清议所重，谅想不会有私，故尔随即在奏章上加了敕批，所奏三十二人一皆准放及第，不想他果然挟嫌带私……”懿宗想了一会，便问高湜：“高湜，这头名状元黄巢是否系刘瞻亲属呢？”
高湜随即跪下，伏地奏日：“陛下，这黄巢虽非刘瞻亲属，然疯狂不逊，无以复加，于策论中攻讦大臣，诽谤朝政，至于冒渎圣明，更是无异于桀犬吠尧。而刘瞻举枉错直，以此人为状元，大概是他们气味相投的原因。”
高湜说完，赶紧由袖中取出他离贡院正厅之前，就早已偷偷取出放在身边的黄巢的那篇策论，尔后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头顶。这时，一长随太监，走来接过去，又给懿宗呈上。
懿宗把这策论打开一看，策论中所言，句句打中他的要害，脸色气得铁青，看到“土崩之势，即在旦夕。臣恐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起于汉”时，不由自主地手脚浮动起来。看到最后，看到黄巢以极强硬的口气写的“陛下又无察臣之心，退必受戮于权臣之手”这句时，不由勃然大怒，将这策论往地上一摔。依着他当刻的性子，恨不得将这状元黄巢处死，但碍着这黄巢为首相刘瞻所取，如若将他处死，素为清议所重的刘瞻并他那一伙必将要来我面前据理力争，那也麻烦得很；再说，如若平心而论，这黄巢的策论所言，也句句是实；由此看出，刘瞻并非如刚才路岩等所奏，取士不公。不过，话说回来，我这皇上所为，独断专行，连朝中大臣也不准议论，若有犯颜直谏者，多皆得罪，遭受处置，你一个举子算什么，竟敢直言不讳，对朝廷横加指斥？！
总算不错，懿宗没有处死黄巢。过了一会，只听他对长随太监说道：“马上去贡院宣敕：状元黄巢，目无君父，狂悖无状，今宜黜为庶子，并逐出长安，终身不许再来京应试！”
“谨遵旨。”
长随太监领旨后刚要走，忽然听高浞说：“陛下，贡院这刻无人，新进士三十二人皆诣刘瞻第谢恩去了。”
“那更好，就去刘瞻家中当众宣敕，叫这老头儿也下不去！”
“谨遵旨。”
还在昨日晚间，懿宗面前的长随太监至刘相府宣敕之后不到一个时辰，黄巢、张行俭倒也罢了，余下三十位新进士愤愤离了刘相府后，便将这令人气愤的消息，在散居于长安城内各处的近千名举子的大多数人中传播开来了。除了那些极少数走杨复恭、路岩等权幸之门，本来有牢靠的把握及第，而结果没有及第的举子之外，一千名举子中，有九百多人皆不同程度地要打抱不平。这些人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议论纷纷。黄巢策论的内容以及黄巢两次在考场将考官高浞弄得狼狈不堪的事，早已在他们中间流传开了，而高湜与路岩等奸佞小人的关系，人们也很清楚。故尔，明白人一听就知道，黄巢及第而又下第，是奸人作祟、皇上昏佞的必然结果。然而人们皆不甘心就此作罢，到了下半夜，人集心齐，决定五更天往大明宫端门即丹风门前请愿上书。
长安城东北隅的大明宫，白天就没有什么嘈杂之声，夜里则更是犹如死一般的寂静。五更天刚过，一片哄闹声，自丹凤门一直向北飞了二三里远，将正在承欢宫睡得像死过去一样的懿宗皇帝吵醒了。
为了在早上睡懒觉能睡个够，平素连早朝都不怎么愿意上的皇上，这刻竟被一片喧闹声吵醒了，还了得？
“是谁人在宫外喧哗，替朕去查，查出来重办！”
“谨遵旨。”一个长随太监应声而出。
不必去查了，有人来禀告了，明义殿的值班太监。他刚才已得报，并也收到众举子所上的疏，度量这事非同小可，非立即奏明皇上不可，所以，赶忙来了承欢宫门外。这刻几乎与长随太监撞了个满怀。
长随太监听他说了缘由之后，心想，也省得他跑了，忙将其领进去见皇上。
“陛下，宫外哄闹声是有将近千名举子在丹凤门外请愿上书，他们皆为昨日黄巢下第的事鸣不平。”
“啊，这还了得！……上的疏呢？”
长随太监忙递上去。
懿宗在御榻上半躺着，伸手接了过来，他只看了这一份疏，余下的都没有看，只见他恨恨地说道：“你们朋比为党，聚众闹事，只当朕没有办法不成？去，传旨京兆府，令温璋速将黄巢打入死狱！”
不料铁面无私的温璋得讯之后，非但敢于忤旨不捉黄巢，而且当即去靖安坊相府拜谒刘瞻。刚好御史中丞孙锃也因事在此，二人听温璋说了，皆愤怒非常。
“当啷！”刘瞻霍地站起，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温璋，走，老夫与你一道去见皇上，非得问问清楚，这黄巢究竟犯了何罪？！”
“靖安相公请息怒。”孙锃起身走至刘瞻面前说，“这刻为此事去求见皇上，量想皇上是绝不会召见二位的，依我看来，温京兆不若先回府，尔后再上疏皇上，疏中指陈得失；吾亦即去找谏议大夫高湘商量，与他共上一疏，晓以利害。皇上纵能被奸佞小人一时蒙蔽聪明，终不会经久不悟，待看到我等这两份疏后，想来圣怒是会稍息的。”
“那老夫也来上他一疏。”
“不，刘相公暂以不动声色为上。”孙锃说。
主意商量好了之后，孙锃、温璋皆各回府去了。
没有不漏风的墙。虽然皇上派去京兆府降旨的事是瞒住人们了，但过不了一个时辰，不知何故，京城中的全部举子们，以及不是举子的不少人们，都知道皇上动了圣怒，要京兆尹温璋将状元黄巢处死的事。陆龟蒙与罗氏昆仲，还有那个皮日休，早上五更天都去了丹凤门参与了请愿上书，及至众举子被两个比较有身份的内官，劝说了半晌，暂时先散掉之后，他们一个也没有回住处，都散到长安城四处打听消息去了。他们的消息来得迟，要处死黄巢的事，几乎到午饭前一个时辰才知道，但一经知道了，便像疯了一样，都往永乐坊黄巢的住处狂奔。
陆龟蒙年已近半百，皮日休也四十出头了，只有罗隐年富力强，跑得最快，头一个到了黄巢的住处。他也来不及敲门了，抬起腿一脚就将门踢开了。进去之后，见黄巢与张行俭在那里消闲地喝酒，他愣住了。愣什么？黄巢这刻还好好地在家呢，使他高兴；但马上就要大祸临头，而黄巢到这一刻竟还不知道，又使他很着急，急得说不出话来了。黄巢这刻不仅喝酒，而且刚才还赋了一首诗，就写在几案上的那幅长笺上呢。这诗是赋的菊花，因为昨日晚间与众位新进士一起往恩师刘瞻第谢恩时，由敕使所宣敕中，知道了自己复被下第，所以诗成之后，加了个题目就叫做《不第后赋菊》。
这院中并没有菊花。今日已是正月十六，因为是闰正月，所以也相当于二月中天气，节令不对，即使院中有菊，也是枯槁一丛，怎么好赋起菊花来呢？
不，黄巢赋的不是真的菊花，他赋的是壁上挂的一幅画上的菊花。
黄巢与张行俭边喝酒边谈论着昨晚在刘相府所遇之事。
虽然他俩来应试，并非如一般举子的想求官得名，他们有他们的非常目的。但昨日的事件，使他们深知，此路不通！欲举大事，还得直接循陈胜、吴广、赤眉、黄巾的老法，即揭竿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