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伯父在离开娥眉回到北京后,就住进了医院,一家精神病院。他这一辈子也因此毁掉了,按他的资历,不至于至今还只是副主编,可是,他有过毛病,是脑子里的病,这问题就大了,还怎么让人彻底放心信任?
奇怪的是,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后,我伯父就胖乎乎地出来了,红光满脸,神采奕奕。更让人称奇的是,从此他居然文思泉涌,文章遍地开花,名声节节攀升,所有的评论都一致认为他的散文视角别具一格,感觉独一无二,“无疑为我们开拓出一个全新的审美领域”。姑且不论他是否真达到这么高的文学水准,就他个人而言,创作能力的确有了一个魔术般的大飞跃。据说,当年那家精神病院因此受益非浅,也一下子跟着名声大振,八十年代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们,在医院外困兽般走来走去,热切翘首眺望,都恨不得也有幸进去疗一疗,以求奇迹能在身上重现。
我伯父听说过许盼望吗?我的妹妹许盼望已经二十岁了,虽还天真幼稚,却是亭亭玉立容貌出众,怀揣着一个振兴中国漫画事业的远大理想。我伯父许喜鹊已经跟家里断了二十年的联系,信不写,电话不打,他像一个没有来处的人,一颗被风刮来的种子,冷清孤寞地生存在热闹非凡的北京城,他一点都没听说过许盼望吗?我认为这不太可能。
换了别人,肯定会乘着计划生育的东风干脆把肚子里的孩子流掉。没有真凭实据摆在眼前,多少能少受些刺激吧?于自己于他人都有好处。但是娥眉镇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找到我母亲时,我母亲根本不予配合。干部当时客客气气地问:“姜老师,你这病是不是……”话没挑明,但意思在那里了。我母亲惊人的呕吐声不能不令人生疑,所谓的甲肝,说归说,别人信不信就由不得你了。
我母亲说:“我这病我自己知道,你以后别来了,免得被传染。”
干部在我母亲面前表现出空前的文明,他这项工作难度之大,真是千古罕见。我母亲是老师嘛,镇上学问最高的就是老师了,干部的儿子恰好就在我母亲班上,所以干部继续文明着,但语气加重了,他说:“超生是严重的事件,你是老师,懂道理,后果也是知道的。”
我母亲说:“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所以你就别操心了。”说得干部悻悻的。如果换了其他地方,也许就会来硬的,强制执行一下也未尝不可,那么就不会有许盼望了。而在我们娥媚,那时刚刚变成镇,习惯上还持续着天高皇帝远的松散。可以这么说,我母亲完全是凭着一己努力,毫不犹豫地把许盼望生下来。怀上许盼望三个多月时,她突然上吐下泻,简直死去活来。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是妇科医生,我母亲悄悄把她叫到家里来。妇科医生与人为善地查了一下,开了些药。她虽然有把握帮我母亲保住胎,却一直不太乐观,她说:“这胎儿看来好不了,你看都出血了,算了,流就流了吧。”
但我母亲却咬牙切齿地说:“不,我要生!”
娥眉很多人怀疑我母亲那次大病一场,可能跟我奶奶有关。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眨眼间就吐泻成那样?而同一个锅里吃饭的我奶奶、我父亲以及我,却都安然无恙。
我奶奶真的会下毒手?我不敢肯定。我奶奶恨许盼望,这是铁的事实,比对我母亲更恨。在我母亲肚子一天天隆起的过程中,我奶奶投过来的眼神也越来越毒辣险恶。许盼望生下来后,我母亲是自己给自己做的月子,当天她就下地了,煮或者洗全靠自己。娥眉的女人一辈子最娇贵的日子就是做月子,一个月躺在床上,不做事,不行走,有吃有喝,被伺候得像皇后。以血肉之躯孕育了另一个生命,她们因此获得了一个月的奖赏。我母亲生我时,也有过比别人有过之无不及的受宠,那时我奶奶够勤快的,许家的长孙降临,把她乐得嘴都合不拢。更勤快的是我父亲,他一手洗遍了所有的尿布,甚至为了让初为人母的姜榕树多吃下一个蛋一口面,他蹲在床上,精心边哄边喂。轮到生许盼望,一切都变了,谁也帮不了我母亲,她最多让还只有六岁的我帮她倒一杯开水,或者把尿布拿到阳光下晒一晒。
晒在外面的尿布经常成了我奶奶的擦脚布。她公然擦了,然后再废物利用,撕成一条条,搓进草绳中,上山捆柴火回来烧。我母亲那时表现出了充分的涵养,她居然一点也不气恼,甚至还嘴一咧,含义不明地笑笑。等到我奶奶不在家了,我母亲才从容不迫地走进我奶奶的房间,把我奶奶的衣裤从柜中取出,再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剪成一片片,用做许盼望的尿布。这真是治愈我奶奶把尿布当擦脚布的最好药方。我奶奶在目瞪口呆之后,很快戒掉了这一爱好,可是,她对许盼望因此又添了几多不喜欢,她看许盼望的眼光就跟刀子似的闪着寒光。
也许这正是我母亲决定把许盼望送进城里我外公家的最主要原因吧,但我母亲自己不走。许喜鹊走了,我父亲走了,接着许盼望和我也走了,我母亲却一直留在娥眉。“有种你就一辈子留在这里!”这话是我外公说的。我外公不相信我母亲能够做到这一点,各地知青连滚带爬都拼命回城,我外公“解放”之后,他的老战友们分别占住省市一些重要岗位,帮我母亲弄回去,应是易如反掌的。可是,我母亲回答说:“行啊,我会呆一辈子,一辈不离开。”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就是当时在场的人,谁还记得这话呢?吵架的话谁能当真?可是,我母亲她自己记得,她留下来好像是一种姿态,在执意说明着什么。或者,她还在等待着什么。
她等待许鹦鹉还是许喜鹊?
许鹦鹉毕竟是我血肉相连的父亲,这么多年来,即使毫无消息,我也能实实在在感觉到他的存在,闻得到他的气息。可是这个许喜鹊,他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质感的,飘渺虚幻得如同一缕空气。怎么也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感突然,我就这样一脚踏进他的生活,竟要参加他的婚礼了。
这一夜我果然没睡着,我居然这么近地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他的体温传过来,他的气味也源源不断。我一口口吸着他的味道,吸得悄然,却深彻肺腑。有好几个瞬间,我都不禁有点恍惚,觉得躺在身边的就是我父亲。我的父亲许鹦鹉和他是双胞胎,有很多报道指出,同卵的双胞胎除了五官,胃口、排泄习惯、起居节奏也可能完全一模一样。但是,却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是否也可能完全相同?
一夜无眠,也一夜无话。人们常说,沉默了嘴,活跃了脑。我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张眼,眼皮反复的开开合合并没有造成疲劳感,只是我的脑子累了。如果我伯父家的墙上也贴地图,我会看得到的,因为月光很好,他又不加窗帘。可是他看来没有这个爱好,他的墙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夜里想看到地图呢?这个欲望强烈极了,差点都让我伸出手把旁边的主人推一推,让他起床帮我去找出一张来。
我伯父转个身,压抑地咳一下。他还在装模作样,声音故意弄得很浑浊,好像是从梦的深处咳出来的。我觉得好笑。我也醒着,但我可以纹丝不动,悄无声息,而他却做不到。如果此刻躺在一旁的是既不是我伯父许喜鹊,也不是我父亲许鹦鹉,而是个日本人呢?我突然有这个惊人的想法。时光倒回去,是嘉靖年间,是甲午年,是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这么一设想,我毛孔都竖起来了。在那样的年月里,跟一个日本人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就是现在,如果突如其来地让我跟一个日本人同床共度一夜,我能接受吗?肯定不行。我这么不着边际地想来想去,真的有点累了。沙佳邦以前发来的一个段子中说,日本人是武大郎的后代,武大郎把烧饼往白布上一贴,制成了国旗。武大郎因为认字不全,所以日文中有很多汉语的边旁部首。这个段子有趣。脱了衣服,他们一样是黄皮肤黑眼睛,一点区别都没有,可是,一加上“日本”的标签,为什么就吓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电话又响了。在清晨的安宁中,铃声尖利得直刺人心,我和我伯父几乎同时惊叫了起来。我伯父把电话拿起,他皱着眉头,默默地把话筒扣住耳朵,最后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我想大概又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吧?好像她在电话那头诲人不倦地对我伯父进行了一番教导,千叮万嘱,不厌其烦。
我伯父起了床,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西装。我叫了一句:“新郎官,什么时候接新娘?”
他正专心低头系皮带,整个人一颤,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突然红了,好像正干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冷不防被人撞见。
“呃,就去,就去。”
“婚礼什么时候办?在哪里办?”
“呃,中午办,在北京国际饭店。”
“一场盛大的宴会吧?”我又忍不住油腔油调起来。
“只请两桌,都是她家的人。”
我也翻身下了床,我说:“那我就是男方家的唯一代表了?”
我伯父改变主意了,他很为难地看着我。“要不,”他说得吞吞吐吐,“要不,你也不去?”
我马上打断他,坚定不移地说我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我伯父的结婚甚至没有告诉单位的人,他同事就住在楼上楼下,我伯父要我小声点小心点,别把大家惊动了。我说:“惊动就惊动了,结婚又不是做亏心事,别人又不是没结过婚。”我伯父顿时就更后悔让我参加他的婚礼,他谨慎地悄悄叹口气,低头继续把皮带系好,把裤门拉好。他穿的是一条新裤子,显然经过精心熨烫了,裤脊跟刀片一样前后坚硬挺立,使他两条细长的腿陡增出虚假的面积。
他居然打的去接新娘。为什么不借部或者包部豪华一点的小车呢?他不像个缺钱的人,这么多年他既不赡养老也不抚养小,腰包应该鼓鼓囊囊,就是自己买一部好车也绰绰有余了嘛。昨天夜里,我在无眠状态下,已经将他的经济收入做了大致的估算了一下,工资、奖金、稿费,三者相加,累在一起,将许盼望送到日本去应该勉强还够。但他肯不肯出这钱呢?很显然,他视钱如命,居然打的结婚。
他说:“出租车好,方便。”
我想,他倒真是个会图方便的人啊,他到娥眉弄出一堆事,然后抛手不管,他自己方便倒是真方便了,恶果都让别人去尝。
出租车经过一家花店时,我伯父突然拍打着司机的座位喊停下。我以为他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结果不是,他说:“我去买束红玫瑰。”
我说:“我去吧,我帮你买一束。”
我的本意是他这种年龄煞有介事地买玫瑰,多少会有滑稽之感。我想帮他这个忙,毕竟买花的事以前我也没少干过,而且,想到自己是空着手参加一个老同志的婚礼,我心里也有一点不踏实。如果买了花,也算有个礼物了。但我伯父拉住我,他要自己去,他说自己买才真诚。这使我意外。我本来以为他这婚结得十分苦痛,有点像被逼到绝境后的无奈选择,我甚至都动用了想象力,想象出他重蹈覆辙,又有不轨,结果像被我父亲捉奸在床一样,被人赃俱获。百口莫辩,无路可逃,只好结婚娶下对方。可是,买花这个细节似乎表明事实并非如此。挺容易敷衍的一件事,他不肯敷衍,要自己忠实地去完全,可见是源自于内心的激情。
我突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了。这没什么道理,实在不应该。我母亲与我伯父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的往事,正是这个往事毁了我们家。可是,现在我看着我伯父下了车,走进花店,仔细挑着玫瑰花,他买花不是送给我母亲,而是送给另一个女人,他要把那个女人娶进家门,成为妻子,共渡余生。我想我是在吃醋吧,替我母亲吃醋,这当然很可笑。
出租车司机很好奇,我伯父一下车,他就扭过头来悄声问我:“他这是干嘛?”
我很不地道地说:“他女儿今天出嫁,买花送女儿。”
出租车司机噢了一声。没有问出他所期望的,因此有些扫兴。
我的伯母跟我伯父站在一起时,还真的跟父女一样。而我伯父看新娘子的眼神,也透着几分长辈的慈祥。他把花递过去,都有些羞涩了,脸一皱,嗡嗡地笑了。
我伯母很开心,幸福像花开放。“还送花哩还送花哩!”她一边说扭着身子,好像腰那个部位有些痒。
看来我是被昨晚的电话欺骗了,都怀疑“那个女人”跟今天所见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这时伯母娇嗔地在我伯父屁股上一拍,她说:“昨晚也才十一点给你打个电话嘛,干嘛那么凶,你这个坏蛋!”我伯父温和一笑,就侧过身指着我说:“我侄子许凯歌。”
伯母难免意外了一下,双眉一扬,做出一个洋化的表情。我心里很踏实,知道不会遭遇臭脸。果然她马上热情过剩地走近我,仰起那张喜洋洋的脸。她说:“许凯歌?这可是个好听的名字。哎呀,我初恋情人也叫凯歌哩,不过他姓林,不姓许。”这个说法不像是瞎编的,因为她好像笑穴被人捅了一下,顿时大声咯咯咯地笑得向前弯下腰,眼泪都冒出来了,她觉得有趣得不行。可是我和我伯父没有同感,我们表情纹丝不动,静静地站着看她笑。她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克制住自己,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专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老许居然跟我打了埋伏,要让我惊喜一下哩。”
我有点喜欢起这个伯母了。先是她的电话,接着是见了面说了话,所有的信号都表明她是性格开朗的人,有着夏天般的火热,这与老处女的身份不相吻合。
婚礼定在中午12点,我伯父看看手表,他说太早了,还不到十点,这么早来干什么?他对此不满,明目张胆地怨他的新娘。我在一旁心想,真是岂有此理,一朵鲜花降低身价往牛粪上插,牛粪居然还有脸嫌人家插得太兴冲冲。
但我伯母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抱住我伯父的胳膊,撒娇地摇着。她做出的动作像个孩子,可是她对我伯父说话,又像是哄孩子:“要不你看书去,呃?先乖乖看会儿书,别急,真的别急。过一会儿我们再一起走,好不好啊?”
我伯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就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