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之后,方毓眉的心一直备受折磨和煎熬,那是她的初恋,长达儿年的爱情长跑呀!这一页已无可挽回地翻过去厂可她总难以忘怀,只要瞅眼她那柔美圆润的下巴瘦成桃儿尖似的,便晓得最近她是怎么艰难地走过来的了。尽管如此,她还得上班。在她供职的东方纺织品进出门集团公司,她是众所瞩目的人物,这倒不是她长得倾城倾国,而是经看耐看,尤其是嵌在屑心的一颗米粒般大的朱砂痣着实惹眼。
在这数百人的大单位里,别的女孩三个五个不来上班,大伙儿尤所谓似的,仿佛可有可尤,惟独她一天不露面,便有人打探起来,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说不准是啥隐秘的念头在作怪。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的清纯可爱、随和大方,还有她的善良坦诚,使得人人都跟她投缘,即便是个别暗中嫉妒她挤兑她的人,也都跟她套近乎,装得哥儿们姐妹似的,扯东道西,嘘寒问暧。
她呢,从不揣摩别人肚里装的是啥,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这些日子,照样把一头飘逸的头发收拾得乌黑发亮,扬着她那明媚的脸,溢着她那灿烂的笑,边跟熟人打招呼,边跨人东方公司自动开启的大门,上楼踅入写字间,准时准点忙开来:打电话、接电话、发传真、操作电脑……有时客户到了,事情紧急,便搁下手中的活,把桌上的资料拾掇一下,一转身翩然下楼。忙啦,事情总像没完没了,以至于一周总有一两个夜晚要加班,却听不到她有什么怨言,仿佛已经习惯。若说她是工作狂,玩命地在为东方公司创收,她则嗔道:烦,我可没那觉悟。当然,再怎么忙,也有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她喜次上网、喝茶、跳舞、打保龄球,逛夜市兴致尤浓,在不暇接的购物中心或装潢考究的精品里,观赏、挑选时装、化妆品和工艺挂件、佩饰什么的,她觉得挺有情调。可是,最近,她再也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了。
下班后,要么像患了梦游症似的在大街小巷漫无目标地转悠,要么干脆回到宿舍,灯也不开,让黑暗和寂寞吞噬着自己,她知道这不正常,却没法摆脱,她渴望尽快结束这近似病态的生活方毓眉在“东方”下属的销售公司做事昨晚,外地来广一个客户,跟她洽谈向西欧出口皮货的事务,上个月,她去过这家乡镇企业,发现成品有几项技术指标不合格,讲好要返工重做的,而且限定了交货寸日。可是,这人带来的几件不同款式的皮装样品,虽然有所改进,仍不能达到出口要求,这让她很恼;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干嘛要抠得这么厉害?来人讷讷地说,不就有点遗憾嘛,遗憾产生美,维纳斯知道不?谁能说因断臂而影响人们对她的欣赏和推崇呢?
这是服装而不是维纳斯!她终于爆发了,疾言厉色,哗哗地抖动着眼前的皮装,冲着那人说,这种货色我能让它出口吗?倘老外见了,不但要退货,还会因为不能如期投放市场而提出索赔。索赔,你知不知道?我赔还是你赔?当然是你赔。而且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如此不讲信誉,势必使我们断送一家重要的客户,影响“东方”外贸指标的完成,这一切你考虑了没有?那人不再吭声,随行的一位女上却开了口,说:方小姐,恕我直言,您把事情的性质夸大了,“东方”跟那家意大利老客户已打了多年交道,它在中国的代理商我也见过,没那么难说话,关键在您的周旋和照应。这位巧舌如簧的女士说着从拎包里取出一叠饯递到方毓眉面前,方小姐,您就包涵点吧!少来这一套!方毓眉将钱推开说,你们必须按时按量按质完成交货任务,否则,一切损失全部由贵厂承担。说罢,转身离开了宾馆。
哎哎,方小姐,我们能不能再商量商最?身后传来那人绵软的苏白。
方毓眉头也不回,一径卜了人行道。城市正以空前的速度蜕变着,街上声色犬马,流光溢彩,撩拨着人的种种欲望。秋深了,晚风阵阵透凉,方毓眉的头脑好像清醒了许多,她想起刚才跟客户的冲突,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以前可从未有过这种现象,这是怎么啦?她愈想愈烦闷,真想找个地方发泄一番,走着走着,不经意一抬头瞥见街对过一家迪厅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她像被一根绳子牵着似的越过天桥进了迪厅,加人了蹦迪的人群,灯光迷离,人影幢幢,辣妹那挑逗的、极富穿透力和震撼力的嗓音俘获了迪厅里所有的人,方毓眉久违了这种场面,但很快就找到了感觉,随着音乐节奏的变换蹦跳腾挪,场上的气氛愈热烈,她跳得愈带劲,不间断地一曲接着一曲地跳,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由痴迷到近乎癫狂,那头黑亮的长发像飞溅的瀑布随意飘洒,吸引了无数歆慕和贪婪的目光,时不时有人邀她共舞,一张张谄媚的笑脸,一句句诱惑的言辞,她仿佛毫无察觉,反正来者不拘,跟谁跳都行。她已没有时间概念,也从没想去看一看手表,直跳到脚下打飘站立不稳,才由别的舞者将她搀扶到沙发上坐下。许多人围着她,有人向她奉献一杯热饮,有人给她端来一碟腰果,还有人递给她剥了皮的香蕉,对这些陌生的面孔,她一再道谢。几点了?她问道。
凌晨两点。一个沉闷的声音应答。这时,有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她一惊,可她既未推也未闪,而是嫣然笑道:太晚了,明天还得上班呷!说罢她欲起身,可是,肩上的那支手臂越发沉重了,而且将她往怀里拉,她想,遇到麻烦了,恨不得扇他一个嘴巴。可是,这样肯定更糟,她平稳了一下心绪,乜斜着那人说:先生,与您共舞,觉着您很绅士,很懂得尊重人,您现在这样,这迪厅我真不敢来了。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局了一头黄发的青年身上。他有些不自在,薄嘴唇里挤出一声短促干巴的笑应道:好,我再绅士一回。
说着拿开他的猪爪,旋说,小姐,请留个电话,我们冉约。
抱歉,我在保密单位工作,电话不对外。方毓眉扯了个谎,不过我喜欢蹦迪,还会再来。说罢,她起身朝门口走去,几名舞者前呼后拥,她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不管不顾地来到街边,未料,儿名舞者人人要当护花使者,说是送她回家,他们互不相让,争执不下,以至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起来,觑个空儿,方毓眉赶紧招了一辆的士,车未停稳,她猛一拉门,闪身栽进后座,的士绝尘而去,把一拨争风吃醋已厮打起来的爷儿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回到住处,方毓眉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想想都有些后怕,倘若再延误一分钟,保不准那拨爷儿们会因她而玩出命来,或者将她劫持,弄到一个什么地方将她操了,类似的事在这座日趋浮华,光怪陆离,出没着黑恶势力、骗子、妓女和引诱者的城市已有过多起,往后夜间出去真得格外小心了……她这么想,精神一直处于异常紧张状态,需要放松一下,遂走进卫生间,电热水器开着,保持在恒温状态,她宽衣解带,打开莲蓬头对着自己喷洒着,水流在凝脂般的胴体上,像数不尽的小溪欢快地流淌着,又像无数温软的小手在她周身轻柔地抚摸着,她闭着眼睛,缓缓地转动着身子,水流摩挲不同的部位,渐渐地她有些难以自持,双手不由得活动起来,下意识地却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一些敏感处,她喘息着并发出“噢噢”的低吟,她感到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却通体舒泰。
倏忽,她抹去壁镜匕的水雾,欣赏起自己来,以前洗澡时也照镜子,怛并不用心,惟独今天,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裸着的自己竞是那样美,宛如安格尔的名画《泉》里那个裸体少女,她自诩绝不逊色。明洁的形体、纤柔的线条、匀称的比例,恬静、典雅,抒情诗一般,她感到青春是如此美好,生命的价值在张扬,简直达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一天来的烦恼、不快甚至愤怒,在美的面前早已逃遁,失恋的困扰也已不复存在,她有些陶醉,调皮地用手指戳着镜子里的鼻子,娇嗔道,你呀,而后吃吃地笑开来。她已被自己这种罕见的感悟喂饱了,浴罢就钻进被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没有梦的困扰,直睡到翌口午后,才被一阵不成调的贝司声吵醒,声音来自楼下,贝讫手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她见过了。厂倒闭下岗在家歇着,因承受不了社会生活的急剧变化而变得神经兮兮,也不知从哪里弄了把破旧的贝司,每天下午总要撕哑地弹:一阵,跳动的音符杂沓零乱,说白了就是噪音,而流泻的却是无奈、哀怨和愤懑。方毓眉最初也嫌烦,甚至卜楼劝阻过。可是,当她得知此人的经历,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怜悯让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真诚地向他和他的家人表示了歉意,此人却尤所谓似的,冲着她傻笑,脸扭曲得像只干瓢,方毓眉看了像自己得了神经病般地难受。贝司依然日复一日地弹着,她渐渐也惯了。
乐声总在午后三点响起,时辰早了,她的疲乏已经恢复,觉得少有的轻松,旋卜了床,扯起窗帘,外面正飘着玻璃丝般晶亮的雨,万象阴缠,空气潮湿,天空像罩着硕大尤朋的灰色卷幔,忧郁忽又压迫起心胸。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自会调节情绪,于是,打开机,装入朱哲琴的唱片,戴上耳机,她一直喜欢朱哲琴虚无飘渺、空灵且带宗教意蕴的歌。过去,每当机打开,她便情自禁地跟着朱哲琴唱起来,她的心也立刻变得澄明,今天却找不到这份感觉,那首最富朱哲琴个人魅力的《天唱》都没听完,就把耳机取下,她茫然地环顾房间,感到这屋是呆不下去了,于是拿起雨伞,“笃笃笃”地下了楼便像热带鱼似的在都市汹涌的人流中游弋起来。但她并不彷徨,而是认准标赶往“诺亚方舟”,这是一家有名的单身白领俱乐部,内设茶坊、酒吧、包间、舞厅,甚至还有棋吧,价格不菲,但服务到位,氛围也不错,她来过。
今天她没去舞厅,而是去了茶坊,里面的墙壁、桌椅都是竹子打制的,古朴雅致。正面悬挂着一副雕刻后填以石绿的竹板楹联: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职是欧阳修的诗句,竟陡然间提高了茶坊的品位。一张小圆桌,尚未落座,服务小姐就过来了,她要了一壶龙井,她不喜欢宜兴紫砂茶具,要了景德镇的素瓷,这样便可观察杯中叶片的翻卷,欣赏茶色的空明,她不紧不慢地啜饮着茶坊里人不多,大概是雨天的缘故吧,她没碰上一个熟人。让她好奇的是,斜对面,隔开三张茶桌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临窗独啜。
一般来说,来这儿消费的都是年轻人,他怎么也来凑热闹呢?莫非也是单身?方毓眉细细打量起来,伹见此人有着一张瘦削的脸,喝的是盖碗茶,兑水之后总捏着杯盖在杯口轻缓地推着,一遍又一遍,氤氲的水汽若明若暗地荡漾着。稍后才浅酌慢咽。搁下杯后,又将烟递到嘴边,吸得不猛,而且不吸的时间比吸要长得多,不吸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让它自燃,他则看着缭绕的烟雾凝然不动,老和尚入定似的,神情相当冷漠。他的脸膛上还不见多少皱纹,但灰白的鬂角写满了沧桑,偶一抬头,那深邃的目光,锐气十足,透露出山高水远的大家气派,这样的人身上一定有不凡的故事吧!他也是个孤独者?也来此排解心中的寂寥,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方毓眉想过去跟他聊聊,可是怕他的冷漠,那冷漠一直罩在他的脸上,她怕抵挡不住,更怕他的目光,他似乎能洞穿一切,她担心一旦被这目光逮住,就别想逃走了,这样一琢磨,她终于稳住了自己,兀自喝着龙井。
方毓眉一蓦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她。她掉头一瞥,见是大学同学欧阳屏,臂上还挽着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