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女孩来说,如果周期性排卵之前叫做童年,那我承认,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如果你在大街上拦住我问:“你幸福吗?觉得幸福是什么?”我会认真地思考自己十几年的人生,然后郑重地给你一个答案——如果,跟我一起生活的人是幸福的,那我就应该是幸福的。我叫向微一,1996年生。那一年,是我永远记得的1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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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爸爸、妈妈,我们三个彼此相爱,跟最普通的家庭一样,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人间天使,我乖巧伶俐堪称父母的小棉袄。我们家经济状况虽达不到中产阶级,但他们两个人的收入足以维持这个小家庭相对体面的生活。爸爸从我未出世时就已经倾注了他所有的爱,爸爸给我取名“向微一”,意思就是无论是关于我的多微小的一件事都是他最重要的事,谐音“唯一”,亦是珍重之意。爸爸叫向伟寅,全拼首字母“XWY”,跟我名字首字母一样,这样我们父女俩就又多了一脉相承伴随一生的感情维系。我出生七天,就被爸爸迫不及待地抱出来看看这大千世界。但是在年幼的我的眼睛里,爸爸和妈妈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一直幸福,一直甜蜜,年复一年,仿佛这就是生活本身,这就是此生的宿命。然而生活并不会一成不变,也许是从我上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吧,爸爸加班和出差变得频繁了,一家人共享天伦的时光也越来越少,我无数次地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妈妈都说:“爸爸忙着给你挣学费呢!”
“可是我想爸爸……”
“爸爸也想你呀,昨天还打电话问你长高了没有。”
妈妈的话总是带给我莫大的安慰,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唯一的目的就是拿到奖状或者长得高高的然后趁爸爸回家的时候给他惊喜,让他开心。而那时候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也更加如胶似漆,每次看到他俩兴致盎然地幻想以后挣了钱如何如何规制生活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我也由衷觉得我们家真是充满了希望。
由于爸爸的努力工作,我们家很快从一个不足80平的两室一厅搬到了某高级小区的公寓里面,房子面积大了一倍,装修得也非常漂亮,我自己的房间有爸爸妈妈专门设计的书桌和梳妆台,那一刻我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忍不住想象自己是某个遥远国度的公主。搬家那几天我好开心,我觉得爸爸已经忙完了,我们可以开始过跟以前相比加倍幸福的生活了,但殊不知,房子越宽敞,气氛越冷寂,个人活动空间越大,爸妈之间的心越凑不到一起。搬家时因为沙发的摆放问题他们就大吵了一架,尽管他们遮遮掩掩地,一看到我出现就立刻收声装作干活的样子,但是我已经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要不然妈妈不会甩给爸爸那副不可理喻甚至有些穷凶极恶的脸,爸爸也不会激动得青筋暴起甚至用力推搡付诸暴力,这是我们住在老房子里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最后沙发是按谁的心意放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张海绵厚实皮质铮亮的高级沙发,从买回来起两人便从来没有一起坐过了。
某一天睡觉前,我问妈妈:“妈——”
“怎么了,宝贝。”
“你和爸是不是吵架了?”
“宝贝,怎么会呢,爸爸那么爱你,我也那么爱你,因为你我们也不会吵架啊!”
“可是为什么爸爸每次回来你都不让他回屋睡?以前每天都打电话怎么现在也不打了?”
“那是他喜欢那套沙发,而且摆放的位置正好躺着看电视,他那么满意就让他睡在沙发上好啦!”
“可是…………”
“好啦,你老爸天天不回家,亏你这个女儿还处处为他着想,下次他回来一定让他带你去游乐园!现在呢,快点睡觉,乖,哈!”
我勉强地向妈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身蒙上被子,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妈妈愈想粉饰太平,说明他们之间的问题愈严重。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爸妈开玩笑问我的问题,如果他俩离婚了我会跟谁,当时怎么回答的想不起来了,反正最后是温馨收尾。而这一刻开始,这个问题每天都萦绕在脑际,可以叫未雨绸缪吧,但是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无异于最痛苦的摧残,我变得很少笑了,之前觉得开心的事也都降不住我心里的那个疙瘩。
比起爸爸来,变化最大的是妈妈,不愿意让爸爸进屋睡是一点,在我面前开始表达对爸爸的不满是一点。
“妈,这周五学校开毕业典礼,老师说家长尽量出席。”
“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去。”
“爸不是回不来?”
“回不来回不来,什么时候回不来女儿的毕业典礼得回来!”
“其实你去就可以了,再说爸已经说好送我台笔记本电脑作为毕业礼物。”
“他呀!就知道花钱解决问题!这两年他在家里吃过几顿饭!你夜里发烧他做爸爸的送你去医院了吗?你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他做爸爸的为你加油助威了吗?你得奖了给他发短信都没第一时间回复你,第二天才激动得跟什么一样打电话——晚了!他是怎么做爸爸的啊!你说说,他——”
“妈——!!!”
等妈妈注意到我的表情的时候,她发现我的眼睛里眼泪在打晃,我屏着气不让自己哭出来,脸部肌肉太过用力而呈现出愤怒的状态,妈妈吓到了。妈妈不再说了,她摆摆手,像是对一件事物突然失去兴致一样向我背过身去,回到房间并以极其干脆的力道关上门。
那个晚上我哭着睡着了,梦到自己在毕业典礼作为优秀毕业生演讲时各种意外,忘词、话筒不响、同学们突然哄我下台,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看到那群兴致高涨地哄我下台的人群里除了我的同学们之外,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第二天,我把这个梦打电话告诉了爸爸,爸爸安慰我说梦都是相反的,他会抽时间出席我的毕业典礼,他为我这个女儿骄傲云云,我知道爸爸说的都是真的,我稍微安心了。而妈妈却对我愈发冷漠了,就像我无法容忍妈妈说爸爸的坏话一样,她也渐渐因为我对爸爸的一心维护而刻意跟我“划清界限”。我知道妈妈的心思,但是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所以我想我有的是时间解释,我会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一点都不少于对爸爸的。
毕业典礼那天,我表现得很出色,这一点从其他家长们对我赞许喜爱的眼光中就能得知,爸爸妈妈很明显也因为我而感到骄傲,一家三口一起照毕业照的时候,我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那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开心、幸福地笑。照完相,我观察爸爸妈妈的神色,他们也是真心开心,我把两手合起来,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和好。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个的手在碰触对方之前像是摸到电门一样迅速弹开,虽然表面看起来没有那么夸张,但是握着他们手的我的双手,充分地感受到那种讨厌和抵触。彼此弹开的这两股力量分别沿着我的手臂流向心里,并准确无误地击碎了我心底的那个希望。看着父母脸上的尴尬笑容,我知道,我这个女儿在修复二人关系上面很难再起到什么作用了。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妈妈跟我讲话的时候,什么内容都能拐到爸爸的不是上去,好像只要我不跟她一起讨伐爸爸她就会一直对我说下去,洗脑下去。在大部分时候,妈妈温文尔雅,但是只要提起爸爸她就极尽挖苦之能事,我实在是有点受够了。很快的,我不用再忍受了,因为妈妈也开始慢慢不在家,她总是打电话说工作上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告诉我早饭午饭晚饭吃什么,食物在冰箱的哪格哪格,要放在哪个容器里加热,热几分钟。偶尔忘记为我事先准备食物的话她就很着急地打电话问我怎么吃的,我为她语气中流露出的内疚和心疼之情而感动,把自己动手做饭这件事轻描淡写,没告诉她我用热水器的水泡面泡半个小时也没泡烂,我给自己炒鸡蛋放了酱油和醋炒出一盘黑色鸡蛋之类的事情,对煮出来的食物也谎称很好吃,并说以后不用妈妈做饭了,我可以做给她吃。于是,妈妈很放心地,从每天一个电话两三天回来一次,变成每周一个电话每半个月回来一次了。而我自己,也越来越习惯并喜欢独处的生活,每天看小说看到半夜,每周去超市买我喜欢吃的口粮,我谁都不想,世界里只有自己和那些虚构的人物,我甚至觉得,这就是自由。
对于爸爸的回来我也变得没有那么兴高采烈,爸爸对我的想念也渐渐因为妈妈的反常而转移。
“一一,你妈几天没回来了?她说她去哪了?”
“我也没数,大概三天。她说,公司派她去外地洽谈业务。”
“她一个文员洽谈什么业务啊!你知不知道你妈最近有没有认识一些新的朋友啊?”
“新的朋友?嗯,没有!”
“不对劲啊,你现在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让她马上回来,就说我找她。”
我不觉得爸爸单单用这个理由妈妈就能听他的话乖乖回来,但还是拨通了妈妈的号码,等彩铃的副歌部分唱完,都没人接。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听,我有点着急地又拨了一遍,这时候爸爸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把电话挂了。
“别打了,我现在去找她去!”
“我也去……”
“你在家!哪都别去!”
爸爸像是出火警的消防战士一样神色严峻地迅速出门了,我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我只是一刻不停地拨打妈的号码,我要告诉她,爸爸去找她了,我要她赶紧回来,因为我从来不像此刻一样害怕黑夜,扫了一眼这广阔寂寥的客厅,我突然冷得发抖起来。
迷迷糊糊中我不停地做着一个梦,我梦见我还住在以前的小房子里,老师来家访,爸爸妈妈却很开心地跟我在家里玩捉迷藏,明明就没多少可以藏的地方,但是我就是怎么也找不到,还哭着跟老师说找不到爸爸妈妈了,这时候老师的脸却变成爸爸了,我很开心地一把抱住他说:“找到啦!”
突然的摔门声把我从梦里惊醒,紧接着是一片踢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我赶紧起来走了出去,我以为爸妈打架了,但并没有。只有爸爸一个人,他坐在那个经常在上面过夜的沙发上,深深地低着头,也不开灯,从我房间照出的一道黄光打在他的左边肩头,整个头沉浸在阴影里愈发的黑暗。我不敢说话,爸爸身上一股酒气袭来,我倒了杯白开水,静静地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我刚准备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只听见“哐当”一声清脆,爸爸把那杯水砸的粉碎,热水在地板上缱绻出白气,玻璃渣闪耀着月的冷光在这装修精美的客厅里突兀得触目惊心。
爸爸抬了一下头看了我一眼,把我唤到跟前,我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那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像窗外的月亮一样,白同死色。
爸爸一下子揽过我的脖子让我坐在他身边,“来来来!宝贝,女,女儿,让我问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妈有外遇的事情,到底,知不知道?”
“妈,她……?”我不敢相信:“不会的,是不是你搞错了爸!”
“哈哈哈哈,我搞错??我倒希望是我搞错了!!!!你问问她们单位的同事,人家都早就知道了!她给我带绿帽子这么久了,我,我还蒙在鼓里,都不能陪女儿,累死累活当牛做马地给家里挣钱!挣个**钱啊!老婆都跑了!!她,她凭什么啊,啊啊啊啊……”爸爸口齿不清地偏着头,先是气愤得眼球快蹦出来,最后头一沉十分委屈地嘤嘤哭起来。
其实我在那一刻完全的大脑空白,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离谱,我无法接受,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觉得我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好不真实,房间也假,月光也假,爸爸也假,他说的话更假,这一切太像是一场梦境。父亲就在眼前,但我很抽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在我努力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的时候爸爸抽出手臂一把推开我。
“你连一句安慰爸爸的话都没有,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你是不是还打算跟着她一起过啊!你是不是跟她一起瞒着我,跟我说跟我说啊!!”
从小到大,爸爸完完全全没动过我一个手指,他推的这一下没多大力气,但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再坚强也挡不住这来自“陌生”的一击,“没有,没有,没有……”我说不出别的话,除了哭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跟你说,以后那个女人,你以前叫妈的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许联系她!不许见她!要跟她断绝一切联系!之前她教过你的,要全部忘记!!!以后只能听我的话!!知道了没有!!!!”
本来还搞不清状况,现在我像是听到了最终的宣判,判决结果是,妈妈被爸爸判了死刑,而我因为连带关系被判了终身监禁。当然,每一个判决产生的当下都无法形象地描绘出当事人以后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我当时也无力思考,只是在爸爸的又一个不耐烦地推动下,我“滚”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他一个人在沙发上愤恨地哭泣,而我轻轻掩上门的刹那眼泪也开始决堤。我一直紧紧握着手机,无数次预想下一秒钟电话或短信响起,我要那个被爸爸判死刑的女人给我一个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泪水打湿半个枕头,直到我确定爸爸已经昏睡过去,我才鼓起勇气又打给妈。“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无限重复声中我想来自妈妈的宣判我也收到了,只不过不是她亲口说的,所以我还不完全死心,一定是手机坏了,要么,就是我的世界坏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累了,我狠狠地闭上眼睛,对我来说,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用力地睡去,并在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还是我一个人在家里,那个玻璃杯还是完好如初,而这一切只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