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大声地叫着拍打着翅膀。“有什么需要决定的呢？”我问，就在这个问题从我口中说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抬头看看乌鸦，阳光刺眼。我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阿米什的标准，我认为让女孩先加入教会是对的。在我们加入教会之前不能结婚，而我们跟着女孩的脚步走总是对的。和艾玛站在旷野中，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她迟迟不能决定。
“你有你的原因，我也有我的。”她说，“快来帮我找我的帽子。”
“现在？雪化的时候我们再回去吧，它肯定在那儿。要保持信念。”
我们四目相对。艾玛微笑了。
“你这样说真好笑。”
“为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信念。”
“差不多是快忘了。”我说，并把她给我做的那顶帽子递给了她，“直到我得到这个。”
艾玛拿过它，戴上后把耳朵都遮住了，有那么一刻，她棕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在风中飞扬，看起来又像个“英国人”了。她的头发比我在电影院遇见的那次更浓密，更有光泽，也更长了。我想要抚摸它。
“看上去不错。”我说。
“别习惯我现在的头发哦。”她说，“我随时都有可能接受洗礼。”
我们走下公路，让一辆扫雪车经过，飘散的雪花在灯光下看着如同蓝色，像是在给汽车司机发出发动汽车的信号。司机们聚集在加油泵前，喝着塑料杯里热可可，看起来震惊又绝望，很显然，他们的震惊和暴风雪无关。
警察的黄色警戒线围住了停车场。几个警察在警车里进进出出，用无线电话讲着话。便利商店的门开着，一个穿着风衣，带着白色橡胶手套的男人拿出一个小的透明的塑胶袋，里面装着一个长长的带血的东西。这时，艾玛紧张地喘着气，侦探从我们身边走过，拿着装有手指的袋子。
“发生什么了？”她问，但实际上她已经知道答案，即使她见过的唯一的尸体是在葬礼上她穿戴完整的亲戚。她握住我的手臂，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于被别人注视，但是并不是在都是本地人的地方。在兰开斯特县，1月并不是旅游的季节。
“伊莱，为什么他们盯着我们看呢？”她低声说道。
“也许他们看到我们在加油站感到很惊讶。”
她又冷又害怕，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但她在重新考虑之后，她又用双臂环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她的发梢已经结冰，看起来就像一只旧的易碎的画笔。一个戴着猎帽的人从旅行车后面扔给她一床羊毛毯，给了我他的围巾，并递给我们一人一杯热巧克力。我立刻认出了他--牙齿。他看起来很担心。“丑丑，你确定你想在这儿？我很惊讶警察居然还没找你问话？”
我转向艾玛，她被我们之间的熟知所吸引了。
“问什么？”我问。
牙齿转过头，向商店瞟了一眼。
“那三个强盗又穿得跟阿米什人一样到这儿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开枪杀死了收银员。”
“什么？”
“是的。那个女孩是一名高中生，和你差不多年龄，在她们班里是最高的。”他对艾玛说，“他们让她拿牛奶，然后开枪打了她的头部。收银机里的钱不足五百美元。你们主教知道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牙齿向我们示意警察从商店走了出来。他们停了下来，看着我。艾玛拉着我的手臂，低声说道：“我们快走吧。”
“我可以载你们一程。”牙齿建议道。
“我们走路。”我说。
“你确定？我是赶着去看勒罗伊的节目，但是没赶上。我听说他的节目是最好的。人们说你在讲笑话方面也很有天赋。迪赛试衣工？”他咯咯地笑着说道。
我挠挠耳朵，感到在羊毛毯和牛仔裤下面，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发痒。“我想也许是吧。”我说，极度想要转移话题，“你能借给我们一个汽油罐吗？”
“没问题。”牙齿说着，走到他车的后面，取出了行李箱，“你和勒罗伊可以在公路上进行你们的表演。一张理发椅对你们而言就足够了。”
“我不打算在公路上进行表演。”
他在后面翻找着东西，推开一袋高尔夫球杆，然后拉出一个生锈的汽油容器：“这个是扫雪机用的，但是你现在可以拿去。”
“我会还给你的。”
“拿着吧。但是如果你能去周六现场秀，你一定要给我票哦。这是你欠我的。”
我从他那拿过汽油罐，他伸出他的手。
“成交？”他说。
“什么是周六现场秀？”艾玛问。
“一个电视节目。”我说，甚至我对于知道这个也感到很羞愧。
“你在勒罗伊那里看电视了？”
我耸耸肩，扬起眉毛看着她手中杯子里升腾起的水蒸气：“有时候看。”
“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还行吧。”我说，试着读透她的表情。但是我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好奇还是想与我争论。
“还行？”牙齿说，深受打击，“跟理发店里的节目比起来就显得苍白了。丑丑，你应该带上你女朋友一起去看你们的节目哦，那很重要。”
“女朋友？”艾玛重复道，她眼睛里的恐惧转变为了怨恨，“你现在是演员了，是吗？”
牙齿憋着嘴笑着，然后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现在还不是，不过我们都这样希望着。丑丑有机会进军娱乐行业。纽约、洛杉矶，也许是拉斯维加斯！”
“他的名字是伊莱。”艾玛气愤地说道，“不是丑丑！”
“那只是一个绰号。”我说。
艾玛扔掉那杯可可，棕色的液体像溪水一样流到了她脚边的雪地里：“这是不是就是‘英国人’所说的侮辱？”
“亲爱的，这是一种爱称。”牙齿说。
艾玛发出嘘声，然后用高地德语的口音说道：“是这样吗？那浑蛋呢？”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包括警察，他们停下来，力图想要抑制住他们的笑声。
艾玛用脚踩着杯子：“让别人叫你丑丑，你还理所应当地答应，真为你感到耻辱。”
停车场的其他人拖着脚步穿过积雪，回到了他们的车里，努力地试着打燃车的发动机。我转向艾玛，对她低语着。
“你没必要对每件事都这样较真。”
“讨厌你自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认为你并不了解我。”
“不，伊莱，你错了。”艾玛说，她的语气又冷又重，“我认为你不了解你自己。”
艾玛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她愤怒地穿过停车场，经过警察，然后朝着和旧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过了一片田地，穿过了一片结冰的玉米秆。
我带着汽油，无力地往旧工厂走，对我而言，那是我人生中最长的两英里。我最后想见到的两个人是埃希兄弟，并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艾玛要离开。
“艾玛呢？”阿莫斯问。我用黑袖套擦了擦我的鼻子，编造了一个谎话。我试着尽可能说得随意一点。现在我比阿莫斯高。
“她搭一个‘英国人’的顺风车走了。”
阿莫斯抬头看着我，将他的脚伸入雪融化后的水坑，压碎他脚后跟下面的冰块。他看起来焦躁而独断，不像他想成为的阿米什人。
“她回家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她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伊莱，她会去什么别的地方呢？不是我们所有人在“徘徊期”都离开家的。她的父亲可能都等了一晚上了。我们是计划回去吃晚饭的。”
我看着李维，他从卡车的保险杠下面爬了出来。他们两个试着将卡车从溪水里拉出来，全身又湿又脏。李维拿过汽油罐，将汽油倒满了油罐。
“你让她单独待一会儿儿。”他说，在卡车后面停下来，看着他弟弟和我之间的距离。他笑着点点头，好像他看见了一些我们不能看见的东西。他将一根手指举到嘴边，弹了一下嘴唇。“她吓坏了。”他说。
“真的吗？”我问，感觉在艾玛？贝勒的精神层面上我比其他人更有权威，“她在生气？”
“当然。她觉得被你这个呆子出卖了。”
阿莫斯竖起他的脑袋。
“我们没有做什么让她不信任我们的事。”
“嗯，再想想看，阿莫斯。你卖掉鼓是为了加入教会，而不是为了加入她的家庭。”
“我想那会是一个大惊喜。”
“基于她的反应，你想想，她高兴吗？”
阿莫斯点点头，双臂在胸前交叉着。
我摇了摇头：“她更愿意看着油画干掉。”
“听伊莱的，他了解女孩。他从小和一群姐姐们在一起长大。当着一个女孩所有的家人向她求婚，而不事先问问那个女孩，这是不切实际的做法。”
“这点很重要，是吗？”阿莫斯问。
李维拿出烟，递给了我一支。我欣然地接受，然后靠向李维的打火机，点燃了烟。阿莫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现在也抽烟了？”
我咳嗽着，李维替我说话。
“有什么问题吗，阿莫斯？你现在太圣洁了，所以不抽烟？”他问道，将烟在他的面前挥舞着。那是阿米什人公开抵制的恶习，阿莫斯在这种嘲弄中脸变红了：“男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向日葵种子上。”
“甚至也不需要‘嗯，我已经戒烟了’。”
“还有鼓。”李维说，用手肘撞了撞我。
“也不需要戒酒。”
李维咆哮着。
“哦，这真不错。艾玛迟早会了解你的。她会看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而不是教会。获得一个女孩的心的唯一方法就是做你自己。”
“汉娜也没有承诺会和你在一起。”阿莫斯厉声说道。
李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看起来完全没受影响，然后向双手吹着气，使他们暖和起来：“那你看见艾玛为你等候了吗？”
阿莫斯踢着卡车的车轮，然后用他又黑又小的眼睛盯着我：“你让她搭了一个陌生人的车？”
“不是我让她上去的。”
李维笑了，点上了一支烟。
“艾玛比她的父亲头脑要冷静两倍。她很倔强，但是阿莫斯认为他能制服她。”
“我从未想过艾玛需要被制服。”我说。
“她不需要。我一直试着告诉阿莫斯每个女孩都有自己成长的方向，你把她抓得越紧，她就会越想挣脱。”
“至少我努力了。”阿莫斯发怒道，“总比你为爱什么都不做好，总比你放弃爱好。”
李维用螺丝拧紧油箱开关。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场球赛的中间。埃希兄弟愤慨说出的每一句话让我也很受伤。我知道他们常常争吵，但是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蔑视对方。这让我很伤心，我想在我选择站在哪一边之前让他们停止争吵。
“你不知道艾玛需要什么。”阿莫斯说。
“她需要她的紫罗兰，你有吗？”我问。
阿莫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并递给了我。
“我敢说，她需要的不仅仅是花。”
我拿过紫罗兰，看着上面仅有又厚又浓密的叶子。
“艾玛不需要被你们控制。”李维说，用袖子擦着他那湿湿的、被池塘里污垢弄脏的眼睛。他看起来很厌烦，引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古老的话：“你认为爱是权力，这也是你为什么会失去她的原因，如果起初你拥有她。”
一只乌鸦发出叫声，好像是在表示赞同。阿莫斯清了清他的嗓子，向我走近。“他只是很痛苦，因为他不能和汉娜在一起，难怪他会在这里将汽油耗尽。”他说着，在旧工厂里挥舞着双手，“这就是汉娜常来的地方。”
我退了一步。我不喜欢阿莫斯离我太近，也不喜欢他说的话。
“李维害怕，是因为他没时间了。”他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足以让李维清楚地听见。我看着李维，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的表情，即使我不知道他弟弟为什么会威胁到他。李维伸出手，手心向上，好像是在等着接受刑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
“继续啊，阿莫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哦，不。那是你的工作，哥哥。”
“告诉我什么？”我问。
阿莫斯转过身子，用脚尖踢着另一个融化了的水坑，压碎在他脚后跟下方的冰块。他看着李维，用一种很权威的语气慢慢地说道：“他仍在和一个死去的人谈恋爱，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关于女人的事情？”
李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走向了卡车。他爬上卡车，打燃了发动机，然后倾身越过座位敲着车窗，打着手势让我们上去。我坐在中间，感觉很尴尬，就像被鬼魂钳住一样。我们离开了工厂，轮胎压碎了地上的积雪，我们一言不发，但是我们在沉默中却是焦躁不安。
李维流着汗。我想他是在努力当一名好的司机，并补偿昨天的那些危险的转弯，但是他的思维并不在我们下面的公路上，而是集中在前方一条白色的、蜿蜒的小巷上。他曾一度把车靠到路边，走下卡车到雪地里呕吐。当我问他哪里不舒服，阿莫斯替他回答道“哀痛的呕吐”，我以为是“孕妇晨吐”。我怀疑地看着他，建议他吃一些雪，他这样做了。他背对着我们，取下太阳镜，用前臂擦过他的眼睛，然后迅速地戴上眼镜，朝卡车走回来。
我注意到一件事，李维在开车的时候从来不看后视镜。事实上，挡风玻璃上没有后视镜，只有像蜘蛛网一样的辐射状线条，那是一块石头撞击玻璃后留下的。他只能看他前面的事物，这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如果他真的仍在和我姐姐谈恋爱，也许这是他继续前行的方式。
如果李维和汉娜结婚了，他将变成我的姐夫，并且这种关系是死亡也不能改变的。坐在那里，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积雪覆盖的地方，一直连接到我们的社区，这让我想起李维可能和我一样，独自悲伤，并且也有可能对肇事司机很生气。除了泛滥的谣言外，我对埃希兄弟了解甚少，但是和李维的这种联系给了我一个理由去探索一些什么。
我想知道他怎么看待肇事司机，他是否找到一种方法去原谅他。如果他做到了，我想知道是怎样做到的。这件事跟我向他要一片面包，或搭他的车不同，我需要让他把我当作朋友，而对于这一点，我知道，是需要花一些时间的，这也是我接下来所要做的事。
那个下午我坐在埃希兄弟中间一直琢磨着，我必须赶快想出答案，以防李维问我去哪的时候好回答。我想，如果李维还爱着我的姐姐的话，那么他一定对帮我姐姐有兴趣。
“我能和你们待在一起吗？”
李维快速地转过头来，我以为他会丢掉方向盘：“今天吗？”
“是的，还有今晚、明天。也许接下来的几天都会。”
“你不想回家吗？”阿莫斯问，他也为我说出的问题感到惊讶。他们惊讶的并不是我要求寄宿，这在阿米什人之间很正常。让他们困惑不解的是我要求和他们待在一起。
“你不想见你的父母吗？”
我摇了摇头，感到脸因羞耻而变红：“并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我想穿得像李维一样，像一个‘英国人’。”
“难道这不是你去佛罗里达的原因吗？”
“不是。”
李维转向我，眉毛在他的太阳镜上弯成弓形，好像是在确定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那你在佛罗里达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说。
我举起手臂，撩起衣服外套的袖套，露出我白白的手腕。除了我的发型和牛仔裤之外，没有其他的证据可以向埃希兄弟证明我的旅行。我告诉他们事实也不会让我失去什么。
“在勒罗伊？费舍尔那里可没什么阳光。”
“天哪！”李维说，然后把他的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我们应该警告你远离那个地方。”
“我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发型。”
阿莫斯和李维笑了，有那么一刻，这两兄弟之间的氛围稍微平和了一点，即使他们的言语仍随时会爆发争论。
“很遗憾你的‘徘徊期’和你计划的不一样。”阿莫斯说。
李维同情地说：“但是你不能和我们待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阿莫斯问他，“你又不是马上要受洗了，我们可以一起。”
“母亲现在生病了，他住在哪呢？”
“住在马棚里啊。”
李维拍打着方向盘，转向我。我感觉他的眼睛在黑色的镜片后面注视着我：“不行。”
“你要把一个兄弟丢在寒风中吗？”
“他有父母，他有家，我们不是一家人。”
阿莫斯转向我：“伊莱，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说，“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他问，感觉到了我的尴尬，“你的意思是接受洗礼？”
我点着头，一半的事实是这样。
李维叹息道：“相信我，你不需要准备好受洗才回家。你不会想像我们这样。”
“是像你这样。”阿莫斯说，“我已经在秋天接受了洗礼。伊莱，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你等得越久，就越难决定。”
我紧贴着座位，感觉很年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从埃希兄弟那里听到徘徊期的事情。我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牛，徘徊在电网外，让电流击中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