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就开始大骂我了,说一个写小说的,怎么就这样随便乱写?这种人,就应该告。判他个十年八年的,让他知道我们这帮人不是好惹的。他也不看看写的是谁?他以为批评我们像批评县长乡长那么容易吗?话说回来,有人批评了一个乡长还倒了霉呢,何况我们姜玉颖是这样的一个名人?姜玉颖别的没有,撑腰的哥们姐们有的是。
姜玉颖很感激马青这样支持她。
马青说:“我是相信你的,你根本就没有那种污七八糟的事。他妈的这个鸟人也真是敢写。完全可以告他一个诽谤罪。”
姜玉颖说:“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神经。我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每年开文艺家读书班,我们都能碰面的。谁想他竟编排出那种事情来糟蹋我。”一边说,一边眼角就有些红。
马青叹了一口气,说:“自古说:文人无行么。这年头,这帮文人也真是什么都敢写,一心想赚钱。这次你不要饶他。”
姜玉颖不吭声。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赢得这场官司的绝对可能性有多大。
马青欢快地说:“其实这场官司对你是有好处的,进一步提高你的知名度。”
姜玉颖显出全然不在乎的样子。那脸上的意思是她才不要这样的知名度呢,在这个地方,谁不知道她姜玉颖?
“说不定W也希望炒呢。你一炒,他的书更好卖。他们这种人是拿版税的。书卖得多,钱也就拿得多。他也得利。而且,他得到的利可能比你更大。因为对你而言,知名度是提高了,可是,在老百姓心里影响并不会好。”马青一副认真替她担心的样子。
马青一边沉吟着,字斟句酌地说,一边观察她脸上的表情。“现在这样一想,倒也未必是好事啊”。
“你还是要再考虑考虑。”马青说,“你现在知名度已经很大了,再炒,就要考虑那个德艺双馨了。反正是要认真权衡一下的。本来你没‘傍’什么大款,这样一来,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傍’了。中国人就是这样,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啊。”
姜玉颖好像是有些被说动了,因为她一直不知说什么好。
马青说:“我找他,一定要让他当面向你认个错,否则不行。”
她就这样同意了。
我按照马青的建议,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马青当时就在我身边。
“小姜吗?你好,我是W。”
对方好像怔了一下,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平静些。那只是小说,这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写的是你呢?你又没有‘傍’什么大款。再说你‘傍’什么大款我怎么会知道呢?”说到这里,我的后腰突然被马青狠狠地捅了一下子。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冲我眨眼睛。我说,“虽然我们接触不多,但我是知道你的,你在圈里影响很好。我不可能这样编排你。你也是知道我这人的,从来也没想过靠这个出名。”
我说:“我们上法庭,最乐意的是那些新闻单位,他们愿意炒。而且会不负责任地瞎炒。最后受到影响的还是我们。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平和地相处。如果这本小说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影响,我愿意当面口头向你道歉。”
放下了电话,马青笑起来,说:“你真是一个猪脑子,怎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我真是服了你啦。”我问:“怎么啦?”马青说:“还‘怎么啦?’人家能‘傍’,你不能说。”我问:“她还真‘傍’啦?”马青一脸的高深莫测,慢悠悠地说:“很奇怪吗?”
“谁?”这真让我惊讶了。
马青说:“你要知道那么多干嘛?知道了再往小说里写?”
我说:“他妈的,我又不是狗仔队的,专写名人隐私。”
马青说:“人家姜玉颖好好地为什么要告你,你不想想?肯定还是触动了人家的一点点神经。她的一些逸闻,好像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马青说:“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对你也无益。”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我也就不再追问。我知道马青的为人,他与我真是非同一般朋友。能帮上我的地方,他是一定相帮的。这点我毫不怀疑。像他这样的朋友,这年头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对朋友的义气处,说真的,很多地方我是做不到的。
“关于那事你也别认真了。该写作还是好好写作去吧。”马青说。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件事是指我被打之事。“认真写作,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大作家啊。”
“要不断地写出新作品。”他又说。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这边我还没有死心,想找一点线索,北京那边却又突然起了变化。罗萌萌打电话给我,话里吞吞吐吐,意思是我的那本书社里决定不出了。
“为什么?”我问。
她吱吱唔唔,不知回答我什么好。
我气愤地说:“书拖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却突然决定不出了,这真是滑稽!当时他妈的也是你们出版社抢着要这本书稿,我就把别的出版社回了,老朋友都得罪了。现在却决定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给我一个说法。”
她语气里充满了歉意,说:“这事决定权不在我。你看我已经一校二校,三校也进行到了一半。我投入的精力也很多。这事非常突然,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感到对她发这样大的火有些不该。社里的决定是她作为一个普通编辑所不能左右的。为了这本书,她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应该说,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我要给你们社长打电话。”我说。
她说:“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我是一心要成为你作品的责任编辑的。但是,老天不遂人愿。这事已经决定了。很奇怪的,过去一般要是书的导向上出现政治问题或是什么,停止不出了,总会有个理由。这次却什么理由也没有。要不,可能是怕那个什么演员上告什么的。她如果告你,一定也会连带我们出版社一起告。”
我说:“不存在的!她已经决定撤诉了。我的朋友做了她的工作。再说,你们当时还不是希望她起诉吗?你们还希望她炒作呢。”
罗萌萌劝我说:“你也别生气。这本书拿到别的出版社一样可以出的。而且说不定比我们出的还要好。像他们这样我也受不了,我都不想干了。前期工作做得那么多,光封面就修改了三次,现在却突然说停就停了,莫名其妙。”
我说:“你也别这样,为了我和他们顶犯不上。你还是在出版社里好好干。你们出版社毕竟还是不错的一个单位。我把书拿到别的出版社好了。我又不愁没地方出版。”
她说:“也不是,跟你没关系。我想到一家外资公司去。我一直想去。”
我说:“不要为了我。那个外资公司的工资高吗?”
她说:“还行。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在外资公司工作。”
这样的决定,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放下她的电话,我转手就打给了秦社长。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一脸的尴尬。当然,他们这种离谱的做法,非常罕见,闻所未闻,完全背离违反了出版界和文学界所遵守的共同规则。
“希望你能理解,理解,”秦社长喃喃的,小心的,努力地道歉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特殊情况,特殊情况。我们会在经济上给予你一定的经济补偿。”
我说:“这跟经济补偿没有关系。按照合同,你们这样做,就是要赔偿的,而不是补偿。”
秦社长连声说:“对对对,是赔偿。我们一定按合同赔偿。我们社里已经研究过了,准备在合同规定的赔偿外,再适当提高一点补偿。”
这样的态度叫我的火气慢慢消了不少。秦社长的年龄比我大十多岁,但显得很老态,头上的头发几乎是全白的。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过去在什么会议上也是见过面的,客气地打过招呼。感觉上,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想到他现在的那个样子,我也替他难过,很难再这样吼下去。他一定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一个出版社,不可能这么不理智。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难言之痛。
“这倒也没什么,但你们总要给我一个解释吧。”我说。我非常想知道撤下我书稿的真正原因。总不至于是我小说的质量问题吧。对这一点,我还是有自信的。
秦社长吱吱唔唔,说:“特殊情况,特殊情况。我非常喜欢你的小说。我们社里的人都很喜欢你的这部小说。它确实是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复杂性、多异性。它写的是在我们这个经济社会中的一些特殊的人,特殊的现象。人物形象鲜明,情节生动,细节逼真。好作品,真是一部好作品。”
他现在还这样说,就有些虚伪了。我说:“那倒也未必,如果真是非常好的东西,你们不出,倒是非常奇怪的事。”
秦社长尴尬地笑着,说:“老W你千万别生气,希望我们还有机会下次合作。这次的问题说不好,不好说,情况特殊,特殊情况。多理解,多理解。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还要合作,还要合作。这次问题在我们。千万原谅,千万原谅。”
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说:“那把稿子退给我。”
秦社长如释重负,连声说:“好好好好好,我让小罗把稿子寄给你,三校的清样也给你,用特快专递。那个赔偿,我们马上就开,直接汇到你的卡上。”
我放下电话,想:好吧,也算是一种了断!
是夜。
静静的。
我躺在床上看书。被褥里暖暖的,非常舒适。我在看K·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那本《金蔷薇》。这本《金蔷薇》是我从旧书摊上淘来的,只花了二块五毛钱。书,当然已经是非常旧了,纸张泛黄,而且书面的角都翻卷了起来。但是,它并不妨碍阅读。事实上,这本书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每一次重新阅读,总能让我感觉到一些新的东西。而且,每次的感受都有些不一致。特别是他对他同时代的作家们的理解,总是让人感到兴趣盎然。
关于《掘金时代》,我已经给了另一家出版社。新世纪出版社。他们正在阅读。我在等待处理。我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急。就算是他们要出,我还是要和他们讲条件的,至少不能低于前者的标准。如今,一切都开始风平浪静了。
我喜欢这种平静。
精神上的贵族。
林萍上班了,又开始忙她那一套工作。我们偶尔通一次电话。楠楠参加了期中考试,成绩不错。在班上,她排在了前五名。这是让我和林萍都感到高兴的事。在那个一个重点小学,要达到这样的成绩,非常不易。
夜很深了,城市非常的安静。床前的闹钟,上面指明已经是一点二十二分。我忽然听到外面的一阵沙沙的声音。我合上书,静听。是下雨了?不会啊。沙沙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密。我抬起身,拉开窗帘,抬头向外一看。啊,原来是下雪了。
下雪了,真好啊。我内心像个孩子样的喜欢起来。我喜欢下雪,一直是这样。一点也没有因为年龄的上升而有所改变。过去和林萍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每到下雪天,我就高兴得要命。林萍就说我是个孩子。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成年男人怎么会这么不成熟。我告诉她,这不叫不成熟,而是一个作家内心深处的诗意在起作用。
是内心的纯洁被唤起了。
是童心,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东西。
我坐在床前,一直拉着窗帘,向外看着。如果不是外面太冷,我一定会跑到外面去,在楼下,在雪里走,让雪花尽情地落在我的身上,脸上。让细细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一凉,然后变成小小的水珠。让它落进我的嘴巴里,清凉的,纯洁的,有一丝甜意。
越下越大了。我已经能看到楼下地上、树上的一片雪白了。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书却再也看不下去了。盯着天花板,头脑里一下涌进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罗萌萌最近和我在电话里谈得很淡,甚至有些冷。我们的关系有点悬。她要进一家外资公司。进了外资公司以后,在事实上就和文学不再发生什么关系了。她对文学了解得是比较多了,至少对于我的作品,有些见解非常的特别。她的切入点很独特。但现在是一个资本时代。在一个资本时代里,文学的份量是非常轻的。由于进入了外资公司,她可能就不再热爱文学了。话说回来,现在的文学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人特别要去热爱的。
现在,我的《掘金时代》躺在新世纪出版社的案头,命运如何,我不得而知。罗萌萌所在的出版社为什么会突然把它退掉?这真是奇怪。难道真是怕姜玉颖起诉?姜玉颖起诉的只是我呀,而不是起诉的是出版社,再说,我很怀疑姜玉颖能有那么大的活动能力。作为那样一个大出版社,根本不可能会惧怕她的。那么,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谜!
再说,姜玉颖已经决定撤诉了呀。而且,明显是她撤诉在前,那么,中国文艺出版社是不可能因为怕惹官司而决定不再出版我的小说的。
我取出一支烟,燃上。青烟袅袅。吸烟,有助于我思考。也许,我应该展开想像的翅膀,把事情再往深处想想。在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操纵。那么,这是一只什么手呢?它又是属于谁的?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