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销金兽内燃着好闻的沉水香,一缕缕轻烟正自小孔中袅袅娜娜升起,而后被风吹得散向四面。香气悠远中,女子侧颜素净如玉,透着如白瓷般的温润,无端看得人心下一静。可静过之后,却又隐隐浮上一丝忧伤。
看惯了她素日没心没肺玩闹的样子,骤然见她凝重如斯,重华一时有些失神,眼中神色似有些意外,又彷佛有些无奈,随即叹气道:“你真是想听我说实话么?”
辛夷回头紧紧盯住他的双眼道:“自然是要听实话,你只管说,我什么都能承受得住。”
重华长叹息一声,坦诚道:“诚然,是有一层这样的缘故在;但同时也有许多人是真心喜欢你,愿意和你做朋友的。”
即便他努力说得婉转,即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辛夷仍旧禁不住有些伤心,她下意识地背转过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悲凉道:“你不必拿话来安慰我了,何曾有许多来着?旁的不提,你只看我昨日落难,有几个真心是为我着急,又有几个是暗自看戏的,便该知道人心之真伪。原是我从前想得太过天真了,总以为自己平素做人还算是不错,是以四海八荒之中人缘极好。原来是为了这个。”
彷佛是被外头大好的韶华吸引,辛夷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衣袖间飞出一条彩带缠在了花枝上,一瞬的功夫便折下了一枝犹沾露水的辛夷花飞回女子面前。她轻轻取下缠在花枝上的彩带,转而将那枝辛夷花插到了桌上的白玉莲花缠枝净瓶里细细赏玩着,苦笑道:“在旁人眼中,我或许还不如这一枝辛夷花,至少我此刻折下它是因为真心的喜爱。但于我而言,却分不清身边的人哪一个是真心,哪一个又是虚情假意?在众星拱月的热闹里,我原来是傻子一个。”
重华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亦垂目望着正开得鲜妍明媚的辛夷花道:“辛夷,好好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谁来过了,还是你又听见了什么难听的话?”
辛夷抬头灿然一笑,眸底却有些湿润,“你这样的聪明人,竟会问出这样的傻话。像咱们这样的人,当面听见的只会是好话,何曾有过半句不中听的话入耳来着?只是表面上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罢了。”
重华浓眉紧拧,追问一句:“是不是北冥?是他说了什么令你不开心么?辛夷,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该对我有所隐瞒。”
见他怀疑北冥,辛夷有些诧异地扬眉,“你怎会疑心北冥,不是他。”
重华蹙眉道:“可在我来之前,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来见过你。不是他,还会有谁?总不能是你一个人好好的起意,自寻烦恼吧。”
辛夷不说话,转头向一侧的仙婢扬一扬下巴,那仙婢立即将方才北冥取来的箭矢奉上。她看向神色困惑的重华道:“你且仔细瞧瞧,可认得这箭么?”
重华拿起来细细端详,狐疑道:“瞧着彷佛只是寻常仙家的箭矢,可这箭上沾染了血迹,彷佛是曾伤过人,亦淬了剧毒,难道……”
迎着重华震惊的目光,她淡淡点头道:“不错,这便是昨日射向我的那支箭。昨儿个天帝半道阻挠,是以此事不曾查个水落石出,多亏北冥细心,为我保留了此箭。虽则我眼下还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我,但既出了这样的事,可见我从前真是得罪了不少人,且得罪得不浅。”
说到最后,她难免有些泪意上涌,语意凄凉。
“我会帮你查出真相,亦会帮你讨回公道!”重华的话掷地有声,而他无声握住辛夷肩膀的手亦温暖有力,他定定道:“无论旁人是为了什么来亲近你,但我不是,我是真心把你当作妹妹般疼惜,当作知己般珍重。辛夷,你当信我。”
辛夷眼中隐忍许久的泪终忍不住落下,不住点头道:“我知道,我一直相信。重华,如若连你也骗了你,那我这一生未免也太可悲了一些。”
重华无声地站立着,任由女子倚在自己的肩头,将眼泪倾洒。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满身伤痛的女子与五千年前蟠桃宴上那个一舞倾倒四海八荒仙众的美丽女子联系在一起。
当年的辛夷,年轻而骄傲,微抬的下巴精巧而秀致,眸光都较旁人来得水盈明亮。而他虚长她一千岁,在天界的资历也比她深久,看惯了迎来送往的虚伪客套,骤然遇见一个这样全无心机的美丽女子,心里不是不喜欢的。但他也深知自己要不起,王母的高徒,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一个人配得上她。是以从一开始,他就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把她当妹妹般疼爱。他一路看着她长大,步履蹒跚地走来,情路艰辛,到后来的万劫不复。
心痛么?后悔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但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放弃,他便也只能永远地沉默下去。沉默地看着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沉默地看着她孤注一掷走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最后沉默地看着她失而复得,活在众人为她编织的美梦中。
或许,只是所有人的美梦,于她却是噩梦吧。
如今,这个梦醒了碎了,而他是否要继续选择沉默下去?还是告诉她,过去一千年说不出口的想念,是他以为永远也等不到的爱恋?
“辛夷,其实我……”
未完的话被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重华哥哥,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
一向以来,她在他面前都是直呼其名,甚少有这样亲昵唤他哥哥的时候。如若有,则必是有极为难的事要求他帮忙。
重华心中柔软得彷佛能掐出水来,语气却轻快而戏谑:“哎呀,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听不得你叫我哥哥呢。说吧,这回又是要我应承你什么?”
辛夷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从他肩头退开,将那枝箭矢递给他,珍而重之道:“此事我不便去查,就托付给你代我奔走。但除了为我找出幕后之人以外,我尚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要求你。我求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找到箭头所含剧毒的解药,代我转赠给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