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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瞬间与永恒(3)

我读着这些散发着生活原汁原味、饱含深情、不经雕琢、发自灵魂深处的文字,让我感动、感叹,老英的心怎么这么好呢,这么柔软、细致和善良啊!

我对李月平说起网上的这些文字。李月平说:“以前一个外地的老朋友来看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的傻剑英呀……’我听着就难受。我也觉得他这个人就是傻,现在,他走了,我发现他做人还是成功的。’

四十二点零四分十八秒,李剑英报告:“我把起落架收起来了,迫降!,’

这是老英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这时,飞机刚刚越过村庄的上空,距离地面只有二十来米,距跑道只有六百多米了,即将接地。

此时,仍然可以跳伞。这种飞机有零高度救生系统,如果老英抓住机会,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迫降的决心巳定。他全神贯注地操纵着失控的飞机,飞机微微仰着头,迫降时,必须机尾先着地,他力争让飞机接地时,轻一些、再轻一些,尽量减少对飞机的损害。

飞机是飞行员无言的战友,是飞行员的第二生命。老英对飞机有很深的感情。飞行中,他曾遇到过发动机空中停车、严重错觉等重大险情,每次他都坚持到了最后,和心爱的飞机一起安全落地。这次,他是不是也想和过去一样,把心爱的战鹰带回来? 一架飞机几千万,那是国家的财富,人民的血汗啊!

黑匣子显示,在整个迫降过程中,老英的飞机始终保持了正常的着陆状态。全程十六秒中,方向没有一点偏差,飞机不带半点坡度,显示了他临危不惧、沉着冷静、从容不迫的心理素质和过硬的飞行技术。

迫降能否成功,不仅取决于飞行员的胆识、技术和时机,也取决于迫降场的环境。

一道三点五米高的水渠护坡挡在了老英迫降线的前方。老英在飞机即将接地时,发现了这个护坡,他紧紧地带了一杆。

黑匣子显示,在最后三秒钟,飞机仰角从五度猛增至十三点七七度。老英是多么希望自己心爱的战鹰能用最后的余速再飞跃一下,跃过这条小小的护坡。熟悉的机场就在眼前,无数次起降的跑道就在眼前,美好的希望就在眼前,然而,一切都晚了……也许就差了零点几秒,高昂着头的飞机腹部撞上了这个夺命的护坡。飞机瞬间解体,大半个留在土堤后边,前机身和座舱飞越过水渠,被远远地抛向前方数十米,飞机爆炸起火。

这最后一杆,老英瞬间拉出了八点七七度的仰角。这是他人生的仰角、信念的仰角、希望的仰角。这仰角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刺和飞跃,让他的生命之花在最后一刻闪射出耀眼的光华!

黑匣子记录,从老英第一次报告到他壮烈牺牲,总共只有十六秒。我常对着表看,十六秒究竟有多长?无论怎么看,都太短暂了。这十六秒,他做了三次报告,说了三十六个字;这十六秒,他和飞机向前冲刺了两千九百米:这十六秒,是他飞行生涯的最后航迹;这十六秒,也是他四十二岁生命的最后旅程;这十六秒,将他事业的终点和生命的终点融为一体:这十六秒,为我们划出了 一个中国军人、一个中国空军飞行员的一条崇高、伟大、英勇、壮烈,也是最辉煌的生命航迹,它像一颗美丽耀眼的流星,永远地留在了人们记忆的天空里。

什么是好人?有人说,好人就是想别人比自己多一点的人。老英不就是这样的人么?大到党、人民、国家、军队和事业,小到身边的家人、战友、同志、路人,无论大小事,他总会为别人多想一点。老英是个有着大爱的人,他言行中体现出的爱,会让许许多多普通而善良的人们的心灵,感受美好,得到升华。

这次事故中受打击最大的是老英的家人,是妻子李月平。她的依靠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巨大的悲痛压垮了本来就身患重病的她。开追悼会时,她两次晕了过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能倚在床上接受我们的采访。采访组中,我年纪最大,也不忍心问她,只是听她断断续续的诉说。后来,她慢慢地坚强起来,直到能参加老英事迹报告团的先期工作。我们接触多了起来,了解也就多了。她可以平静地回忆往事,讲述老英的往事。她向我讲述他们相识、相恋、结婚:讲她怀孕,只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照顾她:讲她生孩子,她只能在邻居的帮助下去医院,而老英还在飞行:讲老英爱喝酒,爱抽烟,好交朋友,对人心诚心善,给民工、卖菜的老人送衣服:讲老英如何对她好,尤其是她生病后,老英为她四处寻医问药,悉心的关心照顾,哪怕她说话声音小了,他都要小心地问:“怎么啦?”讲老英不管去哪里飞行,也不管飞到多晚,结束后都要给她打个报平安的电话;讲老英刚牺牲后,也老想让自己想他的坏处,想恨他,可怎么也恨不起来;讲老英牺牲前一天晚上,还给她打电话说:“飞完这一组,到月底,就回家休假,庆祝咱们结婚十二周年。”

洮河两岸是生长“花儿”的土地。老英生前飞在洮河边,又牺牲在洮河边。有一首“花儿”唱道:“红心柳,一张杈。去了你把魂留下,我和你的魂说话。”

老英走后,我不知道李月平究竟梦见他多少次,但起码有两次她讲过。第一次就在出事的当天,李月平在午睡中梦见了老英。那天中午,她怎么也睡不实,心烦意乱,朦朦肽肽中,几次感觉老英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眼一睁,人就不见了。后来,师里来人敲门了,说老英飞行中出了点事……她一听就明白了。第二次,是她返回银川的家中,夫妻梦中相会。老英说我好了,我还要飞。”李月平说挺危险的,咱不飞了。”

我想说,老英呀,你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深爱着你的妻子的心和她的梦啊。

一次饭后散步,我问李月平:“孩子们怎么样? ”

她说“大儿子懂事多了,对我说,妈妈,你别老难过。难过是一天,高兴也是一天。高高兴兴过一天,总比难过一天好吧。可我怎么能高兴起来?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如果剑英活着,我真想打他几个巴掌,你怎么这么狠心把我们扔下了……”

“小儿子呢? ”我问。

“他还不太懂事呢,说只当爸爸去飞行了,反正他平常也不回家。’

老英的大儿子,读高二了,身高一米七多了,戴着眼镜,很文静英俊。他对我说我觉得爸爸做得挺好的。他这样做,只有我们一家人悲伤痛苦。如果他跳伞了,飞机撞在村庄里,就会有更多的人像我们一样伤心悲痛。我爸爸是英雄,我为他骄傲!我更会像爸爸一样,关心照顾生病的妈妈。”

可以告慰老英的是,他的大儿子巳经成熟懂事多了。他接着对我说:伯伯,爸爸曾跟我说??儿子,妈妈的病很严重,身体不好,有时心情也不好,不能让她多操心。我们要多体贴多关心她。你长大了,你弟弟小,家里就我们两个男子汉了,爸爸和你约法三章,不愉快的事,不要跟你妈说,对爸说,在学校里不管是打了架,还是挨了打,考得不好,都不要和你妈说,明白吗?只要进了家门,就要高兴起来。伯伯,爸爸说的,我做到了。

听到这里,我的鼻子发酸。老英,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懂事的大儿子,他巳经懂得和继承了你的爱,并学会用你的爱去体贴和温暖别人了……在老英遇难的现场,大儿子拣了一块有机玻璃残片,那是爸爸飞机座舱盖上的。他让修理厂的叔叔做成了三个胸坠。两个是略长的棱形,看上去更像剑,那代表着爸爸,上面各刻着一个大大的“英”字,他和妈妈各自挂在胸前。另一个做成了月牙形,上面刻有爸爸的全名,挂在弟弟的脖子上。李月平胸前的那个,我看见了。她把它挂在毛衣的外面,它通体晶莹透明,就像丈夫的那颗心。

尾声在老英和遗物里,我看到了红皮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红丝线书签正好夹在《为人民服务》这篇文章上。李月平对我说,他最喜欢张思德。我还看见了他精心保存的军人道德卡片。这张小卡片,下发六年了。六年中老英搬了三次家,始终带着它。卡片上印着军人誓词和“忠诚、无畏、精飞”的飞行员职业道德规范,誓词的下方,有他端端正正的亲笔签名。

这条红丝线,让我走进了老英精神世界的最深处,让我理解了他生命最后十六秒的英勇壮举。这条饱含我党、我军宗旨和光荣传统的红线,像涓涓细流融入了他灵魂的血脉,成为他行动的指南)这张小卡片,印证了老英对党、对人民、对祖国、对军队的无限忠诚,而他人生最后十六秒的英勇壮举,就是他用鲜血和生命写下的最响亮的誓言!

壮士巳去,浩气长存。这让我想起了朱德元帅为革命先烈的题词:你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永远活在你们的事业里。

军人的悲痛是沉默的山脉,是汹涌的大海,是地壳下火热的岩浆,军人的悲痛蕴含着山呼海啸般的力量。

老英牺牲后不久,他的战友们又投入了热火朝天的训练。架架战机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大地在颤动,空气在嘶鸣,威武的鹰群沿着老英曾飞过的航线,又跃入了万里苍穹。

我们的老英仍在高高地飞翔,飞向永恒,飞向辉煌!

2006年12月27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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