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是阳翎最喜爱的朝代之一。魏晋时人尚清谈,重玄异。宽袍大袖,身披大氅,脚蹬木屐,飘然若仙;或穿行于街市之上,视衣衫躯体为负累,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之事不胜枚举。然而放荡不羁中却是一种风气,也或许是因为那个时代,他们的一腔热血和抱负,无法改变动荡的动荡的现状。
阳翎是个文科生,还记得自己年少时读过的诗歌文赋,那个时候也不过为了考试而已,又怎知今日派上了用场。往日校园的点点滴滴划过,心里微微怅然。似乎忘记了自己就身处为自己建造的流觞曲水精神的桃花源里,泪水微微划过。曾经不知道思乡是何滋味,如今却无法自拔,问明月,何日归故乡?
璇玑的琴声止,那玉觞落在阳翎的旁侧,众人望去,皆是被她脸上的泪水惊扰。
她喃喃道——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现在的自己,就如同身处梦境。无人得知,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结束。这素雅的楼宇,这翠绿的竹林,这潺潺的流水,这宽袍大袖的才子和巧笑妍兮抚琴的少女……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然而自己呢?
想起了《红楼梦》,绚丽多彩,众人喧嚣,红楼高立。
然而醒来,不过是一场空,一场梦。
她无心之语,竟是让众人为之惊喜。
璇玑停止抚琴,盈盈站起,从兰亭高台之下微微步下,眼睛始终不离阳翎弱弱冥思的身影。走到阳翎身边,扶起阳翎,朗声道:“如今看来,还是郡主这一句话胜了众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阳翎从回忆的潮水中回过神来,道:“璇玑小姐言重了。”她微微拂去脸颊上的泪水,换了另一副样子,阴转晴的速度让众人嗟叹。她在人群中望了望,众人皆是看着她。
“玄景还是没来。”她在心里悄悄地说。
然而朱唇微启,却是这样一句话:“敢问门前与璇玑小姐对话的人,就是“第一公子”——谢玦吧?”
白衣飘然的男子站起,衣袂如以往在秋风中浅浅飘扬,他笑了笑,缓缓一拜,道:“正是在下。”
“唔……”阳翎笑了笑,不语,看了一眼身旁的璇玑。见璇玑一脸的不屑之意,唇角微翘。他们,是有故事的人呢。再望向众人,众人皆是惊叹着左右看着这三人。
这时,靠近阳翎坐着的华服男子起身,阳光透过竹林斑驳微微照在他那件合身的衣服身上。依旧是宽袍大袖,然而布料质地却是隐隐渗透着高贵。
此人正是大皇子僢。
僢走到阳翎身边,道:“谢玦公子之大名众人皆是闻之嗟叹。”嘴角浮起不知名的微笑,顿了顿,缓缓道:“你,可是愿意为这仰拜你的众人做些力所能及的?”
包括阳翎在内的众人皆是一愣——没料到这大皇子僢,竟然在这流觞曲水会上这样露骨地邀约谢玦入仕!
阳翎的脸色微微有变。她知道僢此来便是有目的的,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即便用换去服装这样的暗喻手法也无法停止他利用这个时机挖角。臂上璇玑的那双手微微一顿。
然而谢玦似乎是没有意识过来一样,只是微微笑着,道:“谢玦喜爱山水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呢。谢玦如今懒散惯了,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僢还想说些什么,阳翎却开口了。
“公子一句话,让我想起了曾闻的一个故人。”
众人好奇,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五皇子秦点破大家的疑问,问道:“何人?”
阳翎微微一笑,像是又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我曾闻古老的东方有一个国度,叫做中国。那里曾经出现过一个世家子弟,翩然之态羽化而登仙。”
谢玦一愣,道:“郡主真是夸赞谢玦了。”
阳翎摇了摇头,道:“如此看来,今日之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让公子们未能尽兴而归,实在是阳翎不周。”说完便翩然离去了。
秦嘻嘻笑了一会儿,转身追着阳翎去了。
僢愣了愣,没有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便也随着阳翎离开。
璇玑是随着阳翎的,现时却不动,只是依然保持着抱臂的姿势看着谢玦,嘴角仍然是那抹戏谑般的微笑。
谢玦回望她,亦然不动。
两人如同两座石像般对望了一会儿,突然同时掉头而走。
谢玦很快追上了离去的众人,心中想着的不知是与他对望的璇玑,还是阳翎郡主的种种奇怪之举,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怕是明天,他谢玦,便也成为了阳翎郡主的绯闻之一了。
这时,迎接他们的叫做林暄的那个小厮,走到他身边一拱手,轻声道:“公子,郡主和璇玑小姐请您留下。”
“唔……”谢玦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随着那小厮去了。
谢玦向来乐得自在,顺便随着林暄欣赏御锦坊内的点点风景。
“没想到,这被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阳翎郡主居然是个‘雅人’呢。”谢玦心里想。
御锦坊不过就是原先的郡主府,如今只是在一片还未开发的竹林中建了兰亭而已,其规格连朝中高官的府邸都比不上。谢玦不过微微笑了笑,满是嘲讽之意。都听闻阳翎郡主受封一品女官,府邸赐为‘御锦坊’,却不急着修缮御锦坊。如此看来,这阳翎郡主,也算不上什么得宠的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谢玦这才发现,已是夕暮时分了。
前方水边建筑点点灯光,谢玦愣了愣,问林暄道:“敢问这是何地?”
林暄愣了愣,想来他问的是这建筑之名了,便道:“原先是无名的,后来郡主赐名为‘卅六鸳鸯馆’。”
“卅六鸳鸯馆……”谢玦喃喃道,脸色渐渐变了。
不过天色已暗,林暄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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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翎和僢到达卅六鸳鸯馆,此时已摆上了晚宴。
两人入座,阳翎对刚才之事绝口不提,只是笑道:“我这里比不上皇子府,大皇子您见谅了。”
僢笑了笑,只道无妨,转而又问:“你所说的那位故人是……”
“他名唤谢安,字安石。中国那个地方,我寻找了许久,却依然只问其名罢了。”阳翎瞬间回答,知道僢又有请贤之意,便堵住他妄想的思绪。
僢依旧保持他雍容微笑,点点头,道:“果真,连名字都如此相像。”身旁服侍的小丫鬟为他三人倒上了桃花酿,他便伸手取了那桃花酿来。
这时璇玑缓缓走了进来,脸色略微苍白,欠了欠身,道:“方才未能向大皇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行礼,请恕璇玑方才无礼。”
僢抬头看去,微微一愣,道:“璇玑小姐多虑了。阳翎表妹邀请才子们赴流觞曲水会,便是想平等地与大家作诗饮酒而已,若是加了这些虚礼,便失去了本来意义了。”转而一笑,又道:“况且小姐是阳翎表妹的好友,便也是僢的好友。何来这些虚礼之说?”
阳翎眼里加了鄙夷的色彩。你大皇子僢如今倒是说开这样的话了,那当时你请贤于谢玦的时候又是怎么一会儿事儿?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
“如此,璇玑便高攀于大皇子、五皇子和郡主了。”说完,便坐下了。
小丫鬟忙走上来,也为璇玑倒了酒。
五皇子道:“听闻璇玑小姐琴艺无双,今日一闻,果然不同凡响。不如,我们也交个朋友,待我也去安排那什么‘流觞曲水会’,你也为我抚琴伴奏可好?”
“五弟!”僢训斥道:“真是胡闹!”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阳翎姊姊不是也这样做了么,为什么她就不是‘胡闹’呢?”五皇子越加的不依不饶起来,满眼的戏谑。
阳翎突然笑了:“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沉默了起来,想是我这‘流觞曲水’太过成功,竟然让五皇子都津津乐道了。”
秦也笑了:“我哪里‘津津乐道’了?”
“谁刚刚说要效仿我的?”阳翎反问道。
秦愣住了,很久才道:“我倒是忘了阳翎郡主如今是伶牙利嘴,我是说不过了,我认输,好么?”
众人皆有笑意。
“那位子是给谁留的?三哥如今是来不了了,不会是……给皇叔的吧?”秦突然又语出惊人。这次他不给阳翎还嘴的机会,又接着道:“啊呀,皇叔今天还真是不给面子。谁人不知那《兰亭序》虽是出自于阳翎郡主之手,却是端王爷挥的墨啊?外面人都津津乐道说真是伉俪情深呢。”
旁观的璇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只见阳翎并没有慌张,只是笑道:“伉俪情深?秦你忘记了么,你如今呆着的地方,不是端王府,而是御锦坊呢。而如今,我留位子的那人,就在门外呢。都怪你,话那么多,还让人家进来不曾?”
众人望门口看去,只见一飘逸的白色身影从门口闪了进来,皆是一怔。
竟是谢玦!
阳翎郡主“戏子”一般善变的名声如今人人知道,如今却谁也不知道她今儿是要唱哪一出。
“谢公子,在哪里站着干嘛,是埋怨我招待不周么?”阳翎道。
“哪里哪里,只是谢玦不敢打扰诸位的对话而已。”谢玦微笑,坐在了璇玑的旁边。
这一白一红却是格外扎眼。
大皇子和五皇子皆是微微眯眼,带着些许不解和不满。
“二位是在埋怨阳翎么?”阳翎突然说道,“这桌,方才大皇子已经说了,不在乎什么伦理道德的。我也只是宴请我的朋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