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原敕使浑身颤抖地返回接待处后,立刻派遣使者前往高轮的萨摩藩邸。
大原卿绝不认为自己受到了萨摩久光的摆布,也不认为自己是在按照岩仓具视的剧本行动。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身为公卿,一定要为理所当然的尊皇攘夷运动无私奉公。
从这个意义来说,他的一颗纯粹的心与刚直单纯的各藩下级志士们是相通的。
因此,他万万没有想到,同为公卿且身为和宫亲人的桥本宰相中将竟会先向江户寄出“圣上亦觉将军可怜……”这样的信。
“萨藩的事前准备做得不够充分啊!”
他向岛津久光派来的大久保一藏厉声喝道。
“不是已经由越前告知一桥卿了吗?如今却表示拒绝……我的脸面全都丢光了。久光君打算怎么做?”
当时,大久保一藏、中山中左卫门和吉井幸辅等人与其说是在久光身旁予以辅佐,倒不如说是在巧妙地利用久光,操纵久光。
西乡因为与在京都爆发的志士们走得太近,已被勒令远离故国。
大久保一藏遭到当头棒喝后,表面装作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一桥卿表示拒绝?这太令人意外了!敕使大人一定是听一桥卿亲口所说吧?”
“什么?亲口所说……我还没见到一桥卿呢。”
“哦……那就是道听途说喽?那可不行,幕府本就极为反对一桥公子出马,纵然一桥卿本人想要出马,幕府也会谎称他要拒绝。哎呀,这可太迟钝了。”
在谋略方面,大久保一藏和大原卿之间有天壤之别。
“你是说我迟钝?”
“不,迟钝……是我失言了。我们不如立刻将老中们唤来,加以呵斥,表示敕命当前,一桥卿必会同意,莫非是幕府蓄意违抗敕命?您意下如何?”
“嗯,这样说倒是无妨,这个准备还是有的。”
这时,一藏终于露出了微笑。
“萨摩派人随敕使一同前来,怎能让敕使颜面扫地呢?”
“那么……将老中们唤来加以呵斥,倘若对方无视我,又该如何是好?”
“那样的话……”
大久保一藏重新露出严肃的面孔,开口说道:
“不如事先在隔壁的房间里埋伏刺客,敕使大人届时大喝一声‘你们还想违抗圣旨吗?’然后起身离开,以此为暗号,对所有老中当场施以天诛,让他们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
一藏的声音极其平静而冷酷,大原卿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将所有老中唤至辰之口的接待处,然后与他们强行展开谈判,重新强调任命一桥庆喜为后见职、松平春岳为大老乃是敕命。
倘若老中们顾左右而言他,不予同意,就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暗杀。一藏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个计划,连刚直的老公卿也感到惊讶万分。
“久光先生也知道此事吗?”
“当然,只要敕使大人下令,杀入幕府也在所不辞,我的主公早已做出此番觉悟。若无此番觉悟,又怎会随您一同前来江户呢?”
这又是一次巧妙绝伦的煽动,一藏已将大原卿的禀性分析得无比透彻。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大原卿的额头直冒热气。
“既然如此,我也是有觉悟的!”
“当然,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老中胁坂中务大辅相当于萨摩的亲人,就由我家主公立即亲自出面,借胁坂之口宣称,倘若江户此次不接受敕命,敕使将不会厚着脸皮生还京都。”
“原来如此,生还京都……我没想过活着回去。我的忠诚之心并不亚于你们,我会剖开肚子让你们看看。”
事态总是会因首当其冲之人的本质不同而走向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向。
大久保一藏敏锐地看透了大原卿的性格,仅凭寥寥数语便成功地煽动了敕使。可以说,他也是一位天赋异禀的政治家,与其他人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当幕府提出和宫下嫁的请求后,岩仓具视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制定了一举恢复朝权的秘密策略。在齐彬死后,大久保一藏(后来的利通)随心所欲地操控萨摩藩,最终连盟友西乡都被他视作敌人,暗中除掉。不得不承认,作为阴谋型的政治家,这二人可谓是罕见的天才。
江户幕府已被世界的大浪冲击得晕头转向,现如今,这两大天才又携手并肩,向着幕府猛冲过来。
因此,真正希望实现“公武合体”的和宫及天皇的意愿顷刻间便化为泡影,萨摩自翌日起便展开了极其强横的行动。
按照约定,久光于14日亲自拜访了胁坂中务大辅,并派遣使者前往越前府邸斡旋,另外还派遣久光的心腹--中山中左卫门前往一桥家,传达久光欲直接面见庆喜的意愿。
“此时相见为时尚早。”
庆喜先是稳住了热血沸腾的圆四郎和市之进,再命中根长十郎冷静地表示了回绝。
因为在当时的幕府之中,萨摩的行动越是强硬,反对起用庆喜的情绪就会越加高涨。
“倘若此刻屈服,外样雄藩今后甚至可能提出废立将军的要求。为此,我们绝不应该接受。”
庆喜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切实存在的情绪,一种自己终于要出场的紧迫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庆喜认为“自己出场”应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自然是“非一桥卿出马方能收拾局面”这种幕府的认可。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是自己想要出场,必须是以将军为首的阁老们别无他法而得出一致结论,继而响应对方的请求出场。
因为什么也做不了的人纵然出场,也不过是滑稽的小丑罢了。
第二个条件在于诸藩主们是否能够负起责任,令已经彻底变成倒幕论者的诸藩志士们端正态度。
实际上,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于诸藩主,而在于朝廷的态度。倘若朝廷直接向诸藩下令,干预诸藩进言,就只会加重混乱。
若要将倒幕论统一为正常的救国论,包括所有公家在内的朝廷必须自肃自制,为此,朝廷上下都必须清楚“幕府重要”这一思想。
幕府乃朝廷的行政之府,藩主是幕府下的自治体--朝廷必须重新审视这个命令系统,自肃自制,改变本末倒置的局面。
幸运的是,庆喜的父亲出身于水户,母亲出身于有栖川亲王家,他正处于敦促朝廷自觉的绝佳立场上。
而且,既然天皇也因派遣敕使而觉得将军“可怜”,庆喜便打算暂时静观其变,看看这位多少有些不符圣意的敕使与幕府之间会出现怎样的破绽。
看不到庆喜眼中的冷峻光芒,敕使和萨摩与阁老们的交涉最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最坏局面。
“黑川老爷在吗?”
6月26日黄昏时分,新门辰五郎自胜手门前来拜访一桥家的黑川嘉兵卫。
嘉兵卫将对方引入自己的诘间后,急忙开口问道:
“怎么?发生什么古怪之事了吗?”
“嗯,总之不可轻视。自桔梗门到护城河端都有萨摩的武士三三两两地徘徊不去,声称要观看老中队伍下城,其中就有我所熟识的海江田(信义)、奈良原(喜左卫门)等危险人物。”
“哦,如此说来,他们岂不是要发动第二次樱田门之变?”
“或许只是一种恫吓,总之是不怀好意。如此一来,今日被唤至辰之口府邸的胁坂大人和板仓大人岂不是都有危险。”
“两位老中还没有回来吗?”
“不知是否已被……”
说着,辰五郎做出一个勒紧鸡脖子的手势。
“总之,我先去通知公子,你暂且稍等片刻。”
嘉兵卫慌忙向庆喜的起居室奔去。
当黑川嘉兵卫拉开庆喜起居室的拉门时,庆喜正将印有嘉永年间异人画像的彩绘版画平铺在书桌上,看得入神。
不仅有彩绘版画,还有用毛笔书画,上面细致地描绘着貌似法国士兵的队伍,以及英国的军舰和水兵。
“公子要调查各个国家的士兵都穿什么样的军装。”
一旁的猪饲胜三郎一边解释,一边收拾,庆喜却用下巴示意他“退下”,不等黑川嘉兵卫询问,便开口说道:
“我已抄完经书,方才在看画。”
然后抢先问道:
“听说新门来了,有什么事吗?”
一定是须贺告知他的。
“是。据说萨摩的武士们正分布在从桔梗门到护城河端一带,等待老中下城。”
“嗯,并非不可能啊。被唤去辰之口传奏府邸的是谁?”
“是板仓周防守和胁坂中务大辅。”
“是吗?那你告诉新门,就说事态渐定,叫他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杀人,也无法杀人,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庆喜一边凝视着手上法国士官的骑马画像,一边向嘉兵卫说道。
“是。可是,萨摩的武士之中……”
“混有危险人物?”
“没错。”
“倘若他们杀死老中,久光也无法生离江户,随从们应该没有勇气杀人。对了,你看这身法国风格的军装适合我吗?”
“嗯……公子要穿这画中的军装?”
“是啊,问问公使的话,应该会有人缝制这种军装吧?谁能替我问问?”
嘉兵卫歪着脑袋,与胜三郎面面相觑,感到十分不解,随后便慌忙离开了房间。
既然庆喜毫不担心,嘉兵卫也不能凭一己之念贸然行动。
“公子表示不必担心,可是,能否派人在两位老中自辰之口返回城中的路上加以警戒?”
“明白。哪怕只是增加路上行人,也可起到一定作用。事有变动我再通知您。”
嘉兵卫和辰五郎都认为老中们自敕使住宿的辰之口传奏府邸返回江户城的路上比较危险,但大久保一藏的想法却并非如此简单。
正如前日大原卿所讲,他在府邸内便使用了令老中惊惧万分的手段。
徘徊在自桔梗门到护城河端的武士们可以说是第二重威胁。此刻,传奏府邸内,已有三人一组,合两组、共计六名刺客埋伏在大原卿和两位老中交谈的房间左右,磨刀霍霍,只等大原卿发出暗号。
到了黄昏该点亮蜡烛的时候,房间里敕使的声音逐渐变得高亢起来。
“一桥卿表示拒绝?你们以为这种哄小孩子的手段能骗得了我吗?请你们此刻立即领受诏书,我听说将军也不是不赞成。”
“可是,我们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住嘴!你们小小的所谓忠义,在当前局势面前是行不通的。倘若你们再次违诏,违反约定,圣上便召回和宫,该当如何是好?朝廷已不再是安政时的朝廷了,如今已经可以自由驱使萨摩和长州的兵力。如何?”
看到这位无比顽固的老人情绪激动,板仓胜静和胁坂安宅深感难以应付。
“板仓真没想到敕使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从未说过不接受。”
“既然如此,你们是接受了?”
“我们已经说过,将军将于近日进京,届时自会作出答复。”
“你们这样说就是让我去死喽?让我这把老骨头当场剖腹自尽?”
“真是越来越为难了。我们又没有拒绝,敕使就要在这接待处内剖腹……世人会怎样看?一定会以为您是发疯了……”
说到这里,胁坂安宅慌忙制止了板仓。
“关于此事,我这样说或许有些越分,但请容我们回去与老中们重新商议,再同岛津先生好好谈谈,然后再行答复。”
“闭嘴!”
此刻的大原卿既非敕使亦非外交官,只不过是一匹年老固执、性情暴躁的烈马。
大久保一藏正是对大原卿的脾性有着透彻的了解,才会对他加以利用,可见大久保一藏实在是个难对付的人物。
“就这样回去……就怕你们回不去!”
大原卿浑身颤抖着高声喊道。
“倘若此刻我大喊‘你们又要违诏’,你们可知会有何下场?”
听到这句话,埋伏在两侧的刺客们也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大原卿会更加巧妙地据理力争,然后为自己创造冲出去的契机,却没想到他颠倒了顺序,首先道出了“就怕你们回不去”的结论。
发出怒吼后,大原卿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没有人冲出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嗯,你们好好听着,若是不同意,你们就完了。我们早有准备,你们起身试试看,恐怕当场就会遭遇到出乎意料的不幸,如何?”
听到大原卿说得如此露骨,某个刺客不禁咳嗽了一声。
无论如何,若是继续这样说下去,哪里还能发出违诏的暗号来?
然而,如此古怪的威胁与拉门后面的一声咳嗽却令两位老中不禁深感不安。
老中们非常了解大原卿的性格--性情急躁,极为顽固,激动之下,讲话会有失逻辑,杂乱无章,但绝不会说谎。
既然这位顽固之人大声怒吼道,二人倘若起身,就会立刻遭遇不幸,并且,拉门背后也响起一声咳嗽,似乎是在遥相呼应,有刺客埋伏之事已是不容置疑。
(都是萨摩的久光干的好事!)
板仓胜静强压心头怒火,回头望向胁坂安宅,只见身为岛津家亲戚的安宅此刻正低着头,脸色铁青。
(莫非胁坂早就知道了……)
一念及此,身为理性派的胜静认为交涉已经宣告失败。
倘若两位老中在此被杀,幕府与萨摩之间将永无握手言和之可能。
对方甚至已经埋伏了刺客,意欲蛮干。倘若事态演变为需要依靠暴力来解决,道理便已说不通了。
“左卫门督的气魄真是令人震惊啊!”
“那是自然,我岂非胆小之年轻公卿,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容我再问一句,难道敕命里要求,不立即同意任命一桥卿为后见职、越前候为大老就不行吗?”
“当然!难道你们要违抗敕命吗?”
“倘若敕命要求立即同意……那我们是不会拒绝的,因为公武一体是江户的重要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