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直弼自己并未考虑过这些,他从一开始便已有了舍弃生命的觉悟。他坚信,为避免与西洋各国发生激烈冲突,保证日本国的平安,只能一举扫除阴谋家所有的轻举妄动。因此,他绝不会后退半步。
表面看来,这应该是一场关于开国还是攘夷的斗争,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因误会而产生的彼此交错而又无比强烈的憎恨,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交会。
井伊直弼执行的处分变得越来越强硬。
9月6日,连前老中堀田正睦都因与一桥派官员川路、岩濑和永井等人有关联而被勒令隐居。9月14日,与青莲院宫素有往来的梅田云浜死于狱中,被毒杀的迹象十分明显。幕府公布了梅田云浜身死狱中的消息后,又立刻奏请朝廷勒令青莲院宫尊融法亲王隐居兼永久蛰居。
10月6日,先前落发为僧的三条实万去世,终年五十八岁。10月7日,赖三树三郎(三十五岁)、桥本左内(二十六岁)和饭泉喜内(五十五岁)三人被判死罪。
10月28日,从长州被送至江户的吉田松阴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据说,松阴和桥本左内在如今所谓的“求刑”环节中原本获罪更轻,直弼却亲手重新判处二人“死罪”。
水户家老安岛带刀的情况同样如此。大老的判决竟然比直接负责调查的人更加严重,实在非比寻常。
经常出入于各公家的学者们及其他被捕之人或被流放荒岛,或被罢官,或被关押,悉数受到处罚。
12月15日,井伊直弼以朝廷下达新诏书为由,责令水户庆笃于三日内将以前的诏书返还给朝廷,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纵然庆笃打算谨遵命令返还诏书,无比愤怒的水户藩士自然也不会老实答应。
他们将“诏书”藏匿起来,与藩主对抗。不仅如此,萨摩和水户的志士们已经决定暗杀井伊直弼,并且正在逐步进行计划和准备。
就在直弼决定判处赖三树三郎和桥本左内等人死罪时,萨藩的堀仲左卫门、有村雄介(俊斋之兄)、其弟治左卫门、高崎猪太郎、田中直之进等人与水户藩士佐野竹之助、金子孙二郎等人正在缔结盟约,策划暗杀计划。
在江户的萨摩藩邸,就在西乡进京前后,志士们便立刻派遣高崎猪太郎秘密前往水户,查探水户究竟是否有决心暗杀井伊直弼。
此时,与水户颇有不同的是,“理应斩杀井伊”的氛围在萨摩已经相当浓厚。他们都深信,这正是与萨摩存在密切关系的近卫忠熙所热切期盼的。
至于直接动机,一定是因为近卫公的落发为僧。
他们起初聚集在同藩前辈堀仲左卫门的住所中,打算让擅长用枪的田中直之进狙杀直弼,因为这样做最简单。
可是,商量到一半,众人发现这样做不妥,因为斩杀直弼绝非为了发泄私愤,而是对违抗敕命的不义之徒施加惩罚,所以应该光明正大地发布斩奸状。因此,众人决定,有必要与水户密切合作。
西乡对此也很清楚。
于是,刚刚来到江户且无人知晓的高崎猪太郎被选为使者,前去拜访水户激进派的核心人物高桥多一郎。9月上旬,高崎猪太郎离开了江户。
高崎猪太郎满口萨摩乡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但他拥有随机应变的机智,这令他一直活到了明治时代,并位至子爵。
他谎称自己是肥后熊本的藩士齐藤又藏,并特意在驿站叫了一名饭盛女,一边大张旗鼓地游玩,一边进入水户。
从江户赶来的捕快分不清萨摩口音和肥后口音,而且,高崎猪太郎在旅店不停地到处拈花惹草,令捕快们目瞪口呆,最终无奈地返回了江户。
“万没想到当今之世还有这样的武士。”
高崎猪太郎要拜访的水户激进派首领高桥多一郎的家位于城下的东五轩町。直接拜访过于惹人注目,为了安全起见,他先去了叫做伊势彦的旅店,脱下草鞋休息。
倘若水户不想斩杀井伊,萨摩藩士就自己发动袭击--这便是他们当时的想法,因此,他们并非处于追随者的立场。
然而,高崎猪太郎住进伊势彦的二楼后便发现,这家旅店的气氛极不寻常。
(有人在严密监视自己。)
他去厕所时会有这种感觉,洗完澡后也觉得似乎有人乘自己不在时进过自己的房间。于是,他故意大声叫人送酒上来,还询问是否有女人,然后突然跑到走廊里,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混蛋,有小偷。”他故意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藏在哪儿了?”
就在他顺着通向庭院的走廊望去时,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一名留着全发的壮汉正藏在转角的柱子后面。
猪太郎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只见对方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我还以为有可疑之人住了进来呢,您不是萨摩的高崎君吗?”
猪太郎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哈哈……看来我们都是虚惊一场,我还以为您是江户的密探呢。您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很久以前在东湖先生家中见过,我是齐藤监物。”
“啊,您也叫齐藤!”
“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在下叫齐藤又藏……真是奇缘啊。这其实是我在离开江户时随便起的姓,没想到和您的姓一样。现在,高崎猪太郎是肥后藩士齐藤又藏……”
说着,猪太郎缩着脖子,搔着鬓角,言明自己正是高崎。
“监物君,您怎么会在这家旅店里?”
齐藤监物并非水户藩士,而是水户辖内的那珂郡静村中静神社的神官。
静神社可领俸米一百五十石,而且宫司齐藤家还能额外领取一百石,在常陆其规模仅次于鹿岛神社。此外,监物精通剑道和神道无念流,与梅田云浜和赖三树三郎都有交情,是一名富裕的志士。
“不能站在这里说,还是去您的房间吧。”
二人返回二楼,齐藤监物压低声音,告知了自己在这家旅店的原因。
“其实,我已经忍无可忍,做好了以死报国的心理准备,与妻儿道别后便来到了这里。”
“与妻儿道别?”
“是的。今夜,我的同志们会包下这家伊势彦,打算进行最后一次聚首商议,然后各自离开本国。”
猪太郎听得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住进了你们聚会的地方?”
“没错,所以我才以为您是可疑之人,并打算一刀杀掉呢……”
监物轻轻拍了拍刀柄,猪太郎则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哎呀哎呀,真是太危险了……”
这次奇遇绝非偶然,而是水户的愤怒与萨摩的愤怒不谋而合的一次相遇。这便是所谓的时机成熟吧!
高崎猪太郎当即自怀中取出鲇泽伊太夫的介绍信,说明了自己来访的目的。
“是这样啊,那就不必取消今夜的会面了。”
齐藤监物咂了咂嘴。他听说有个古怪的武士不由分说地住进了伊势彦,便立刻中止了秘密会面,自己孤身一人前来察探,打算对方若为可疑之人便一刀杀掉。
“这样吧,在您去见高桥多一郎先生之前,我先向您引见我的一位年轻盟友。”
“我不认识吗?”
“是的,他叫关铁之介,人如其名,是一位拥有钢铁般性格的男子。”
“太好了,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在高崎猪太郎抵达水户的当天夜里,齐藤监物向他引荐了关铁之介,这令高崎猪太郎反而变成被煽动的一方。
倘若高崎猪太郎是干劲十足的萨摩男儿的代表,那么,身材矮胖、拥有敏锐头脑和钢铁般意志的关铁之介就是水户武士的典型。
其时,他已因诏书问题而被幕府勒令蛰居,俸禄也被没收,仅能领到供养四人的糊口费。
当高崎猪太郎看到被勒令蛰居的关铁之介面色平和地从枫小路的家中走出时,不禁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似乎已经不将本藩命运放在心上。
关铁之介也是海量,杯满即干,喝光再倒满。连续几杯过后,他仍然毫无醉意,只是淡淡地讲着他们的计划,言谈中表明斩杀井伊直弼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据他所言,在这个问题上主动提出承担责任的水户长老便是金子孙二郎和高桥多一郎。
年轻的同志们称金子孙二郎为“大石内藏助”,称高桥多一郎为“大楠公”,对二人十分敬慕。关铁之介希望高崎猪太郎能够通过这两种称呼来联想二人的性格。
关铁之介评价道--大石内藏助总是谨慎地查点同志人数,同时呆呆地望着天空,而大楠公则极其严格地贯彻大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楠公更喜欢讲大道理。
“明白,我会做好准备去见高桥先生的。对了,高桥先生是大楠公,金子先生是大石内藏助,那么您呢?”
高崎猪太郎开玩笑地问道。
“在下是关铁之介。”
关铁之介潇洒地作出回答,然后一笑。
(真是个心无一物的男人……)
这就是二人初次见面后,关铁之介给高崎猪太郎留下的印象。猪太郎立刻对这个同辈男人的家庭产生了好奇,后来便向监物打听。
“他还没有正式的妻子,但有孩子。”
监物如此答道。没有正式妻子,但有妾,并与妾生有孩子。
“那名女子叫做房女,是东茨城郡中原村乡士矢矧庄左卫门之女,我和他的父亲也很熟。”
“哦,齐藤先生熟知的乡士之女做了他的妾?”
“是的。他与妾生有孩子……这样自己万一出事,香火也能得以延续。如今的年轻人似乎都会想得如此长远。”
“唔。也就是说,在生孩子前就已做好舍弃生命的心理准备……他的孩子是男孩吗?”
“今年应该三岁了……是个可爱的小男孩。”说到这里,监物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又加了一句,“无论怀有何等志向,倘若香火断绝,便是愧对祖先。这是不同于志向的另外一种责任。”
齐藤监物的每句话都出乎猪太郎的意料之外。男儿既然已将生命奉献给国事,就不能有妻儿,这是常识。
然而,水户藩士却认为断绝香火愧对祖先,因此尽量避免卷入藩内的骚乱之中。而在此之前生下儿子,纵然自己死去,香火也能得以延续……
仅靠一个人自然无法生孩子。女方连正式妻子的名分都得不到,难道不觉得她可怜吗……猪太郎本想这样问,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监物自己也曾以年过不惑的富裕身份,若无其事地说出抛弃妻儿的话来。或许神社中人的想法尽皆如此也未可知。
第二天早晨,关铁之介又早早来到了伊势彦。他似乎完全未将蛰居和供养四人的糊口费放在心上。
“我来带路。”
关铁之介主动提出带领高崎猪太郎前往高桥多一郎的府邸,这又令高崎猪太郎忍不住开口问道:
“您还在反省中吧?”
“哈哈……”关铁之介笑了起来,“此等事情我怎会记住,忘掉反而会很轻松。”
“原来如此,夫人和孩子也一样?”
“怎么会呢。”
就这样,高崎猪太郎、关铁之介和监物三人来到了绰号为大楠公的高桥多一郎的府邸,而高桥多一郎本人又大大超出了猪太郎的认识。高桥多一郎表示,他正在考虑是否应该拜托萨摩。
“实际上,我们暗杀井伊的想法是错误的。”
“啊!您说什么!暗杀井伊……”
“没错。这件事对水户藩士而言乃是大耻,甚至会令水户学蒙羞。”
猪太郎大吃一惊,不禁转身望向监物和铁之介,却见二人都是一副认真的表情,看上去毫不惊讶。
“也就是说,你们不打算斩杀赤鬼了?”
猪太郎迫不及待地问道,高桥多一郎则随意摇了摇头。
“井伊要杀,但若不采取其他措施,后世必定会误以为水户只是为了发泄私愤。”
“唔。杀……还是要杀的,是吧?”
“没错。正因为秉持山鹿素行的学问,赤穗浪士才会杀死吉良上野。杀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杀过之后的想法。”
“原来如此。”
“倘若在水户学的名义下杀死井伊,后世必定会误以为我们的行为只是暴举,如此一来无异于令水户学蒙羞。因此,我想拜托萨摩一件事。”
“什……什么事?”
“若是西乡君在此,很快就会明白。我们必须将同志们分为两组,一组由关君和齐藤君率领,然后必须由我或金子先生其中一人前往大坂,在当地同时举兵。我们绝不是因憎恨井伊直弼而将其斩杀,而是为了保卫朝廷……倘若不能令世人明白这一点,我们的行动就会变成充满血腥的暴行,雄藩联合更是无从谈起。”
果然喜欢讲大道理,但是,其所言又不无道理。
“我有一事相求,那就是希望萨摩的同志暂且不要理会江户,而是在我们于大坂举事时相助一臂之力。”
“您的意思是说,有齐藤君和关君斩杀赤鬼就足够了?”
“倘若你们有空,也可以帮帮忙。”
“也可以帮帮忙……”
“如何?大坂之事可以拜托给您和堀仲左卫门先生吗?”
事情的顺序完全颠倒了,水户貌似已将井伊直弼当成了一个死人……